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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響起。

她不知道自己處在哪裏,但耳朵裏分明有系統的說話聲。

“宿主現在還在昏迷狀态,所以只能聽到我說話,”系統解釋了一下,“我這幾日不在,沒想到宿主的攻略進度竟然這麽快,同期實習生裏,你可是排在前幾名的。”

若是以前,她定會冷嘲熱諷幾句,但今天她并沒有理系統。

她很累,累到不想說一句話。

“宿主你怎麽啦?難道是對你的攻略對象不滿意?”系統察覺到崔蓁的狀态,小聲問道,但它又自顧自加了一句,“我瞧着那沈徵挺好的,你有什麽不滿意的?比你之前那兩個可是好多了。”

“他死了。”崔蓁道。

聲音冷淡,神情未有片刻波動。

“哦,因為這個啊?”系統見崔蓁終于有了反應,這才被提起興趣,“公司給了你們這些任務攻略前幾名的獎勵,你要不要?”

它的語氣有些谄媚。

崔蓁沒答。

“積分兌換哦,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東西,都是可以用的。”系統語氣放慢。

“你要不要兌一個?”系統又試探着詢問道。

崔蓁仍舊不說話。

系統嘆了口氣。

“那我給你兌了啊,這個只能用一次,還有些積分我給你剩點,你快點完成任務就能轉正回家啦。”系統還在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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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崔蓁已經不想聽這個機器又在說些什麽無用的話,她只想一個人縮起來繼續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耳朵裏勉強有機械滴滴滴的聲音,她不知道系統在做什麽。

反正做什麽,她都不在意。

她如今只想這麽虛無地躺着,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去多做。

就和這四周黑暗一起沉淪,墜入無盡的地底,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擾她。

……

“綠鞘,崔蓁怎麽樣了?”王祁站在門外,綠鞘恰從屋子裏關門,手上還端着盆。

綠鞘轉過身,見着王祁,她的神色登時冷了幾分:“姑娘還沒醒。”

“都整整三日了,還沒醒麽?我……二妹妹很擔心她。”王祁蹙眉,擔憂道。

綠鞘瞥了王祁一眼,冷哼一聲。

“我真是奇怪了,只要有王郎君和二姑娘出現的地方,我們總能遇不到好事。之前是姑娘摔下懸崖差點人就沒了,現在又是沈郎君···”

綠鞘聲音低了下去,她想到若是崔蓁醒來後聽到她的話定要傷心,便也沒說下去。

王祁卻面色涼了一下,他張口想再解釋。

綠鞘直接略過他,身子還故意撞了一下,怒氣沖沖地擲下一句話;“王郎君若是太閑,還不如去多關心關心二姑娘,別來我們姑娘面前找不快了。”

王祁看着這個小姑娘遠去的背影,他握緊了拳頭,心口的氣脹得讓他呼吸不定,但思了片刻,卻又說不出什麽話反駁。

如今郾城亂成一團,整個城池封鎖,徹底斷了瘟疫的消息,因而任何情況都無法傳遞進出。

但這卻也算一樁好事,畢竟東戎質子死了的消息若是傳到臨邑,不知是要亂成什麽樣子。

他不擅政事,更何論民生,對眼前的郾城現狀無能為力。

可世家出身,他自知道有些事,無論他能不能,終究還是需要去做。

這郾城的消息一定要傳出去!

少年握了握拳頭,看了眼已經消失在轉角的綠鞘,他理了理衣襟,視線越過低矮的屋檐,胸中點着一盆微弱的火苗,逐而不斷燃燒。

幾日前郾城街巷還有三兩攤販,冒着人間煙火氣,但今日,整條街已無鋪子開張。

偶擡頭能看到半掩着的窗戶,能看到幾雙恐慌又忐忑的眼睛,王祁視線往上一掃,那些眼睛很快便消失在黑暗裏。

街巷上有行色匆匆的人,每戶都關着門,唯獨醫館的方向,遙遙起了争執聲。

甚至有些哭喊和痛苦的□□從瓦礫間傳遞出來。

王祁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劍,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但他又知道,在這已經混亂不堪的郾城裏,即使再握緊武器,都已經無濟于事。

但他忐忑不安,欲求心定。

這是他自那日失火後,不知第幾次前往府衙。

前幾次都是在街巷處堵住了知州陳應甫,而之後幾次皆被拒絕在知州府衙外側。

這次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他都要進去說個究竟。

知州府衙前的守門侍衛見到王祁,互相對視一眼,急忙上前作揖:“王郎君怎得又來了?”

“你們大人呢?”王祁瞥了眼二人,冷聲問道。

“大人···”二人言語有些遲鈍,“大人···大人···他···”

“我知道他在裏面,讓我進去。”王祁別開二人,只身就要往裏闖。

那二人急忙退後一步,攔住他,陪笑道:“郎君,大人有令,如今是誰也不見的,郎君不要為難小的們。”

“如今整個郾城亂成這樣,他還要縮在裏面等着整個城池都沒了嗎?”王祁把劍一擡,“陳應甫,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就問你,這就是你為父母官的樣子?!這是你當知州的樣子麽?!”

少年把聲線擡高,聲音直抵府衙內。

那兩個守衛慌忙賠笑道:“小郎君,您莫要喊啦,莫要喊啦,我等也不過是收俸祿糊口養家,您千萬可別為難我們。”

王祁轉過身,看着滿臉賠笑的兩人。

“你們當真是不知道,郾城如今究竟在發生什麽嗎?”少年眉頭緊縮,神情嚴肅。

“什···什麽?”二人不明。

“武明三年,池州連日大雨逢水災又是大疫,洩痢大行,人多病死,整個池州幾乎沒了一半的人;武明十年,儋州逢旱,瘟疫盛行,儋州知州不明事因,未及時反應,而至儋州,柳州,皆有此症,死傷無數····”王祁一字一言,句句錐心。

那二人慌忙擡手制止,又挂上笑意對着王祁拱手。

低着頭時藏着的眼睛還在滴溜溜地轉着,二人讪讪對視一眼,對着王祁繼續賠笑:“郎君說得太嚴重了吧,咱們郾城濕氣重,這個節氣死幾個耐不住的人也是常有的事,郎君真真是過慮啦。”

“何況···何況知州大人在咱們這都當了這麽多年父母官了,官聲素來清明,肯定是心裏有數的,郎君還是且回吧。”

“心裏有數?”王祁怒從中來,大呵道,“郾城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在死去,前日你們的知州大人才下令關了城門,不準任何人進出郾城。還有崇福殿又是那般煉獄景象,如今還被你們直接一把火燒了,你們真的感覺不到嗎?”

二人聞聲心中一驚,眼前少年言之鑿鑿,語氣篤定。

難道····

“你們最好,放我進去。”王祁見二人神情有松動,這才又加了話道。

“哎···”二人意圖用手一攔,但落了空。

“郎君!”他們暗嘆一聲不好,急急尾随着王祁進了府衙。

王祁腳步飛快,并未給守門追上的機會。

反而直接掀開簾子進了公堂。

屋內的潮濕氣迎面,甚至還帶着些冷澀,王祁腳步一頓,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

“王郎君?”坐在案前的人正是知州陳應甫,面前案牍擠壓着,他只從縫隙中露出半張臉,神情驚訝。

“大人,小人們該死,沒有攔住這位郎君。”那兩個守門見勢,只得作揖告罪。

“你們退下吧。”陳應甫垂眸掃了眼那二人,擡了擡手。

那二人便松了口氣,退了下去。

王祁自幼臨沂長大,出身簪纓世家,名門的貴公子見過大小官員無數,府衙樓舍不計,可卻從未見過這般清貧的知州府衙。

空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盞泛着碎光的油燈。

陰潮冷濕的空間除卻幾個矮臺,甚至連一多餘的凳子都未有一把。

方才還怒火急沖的心情,見了這樣寒酸的景象,便不知不覺去了一半。

“王郎君,未曾遠迎,是陳某之過。”陳應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中年男子臉上甚至露出幾分腼腆,“我在這裏快十年了,一直想修修府衙,可是總被事情絆住,小郎君莫要見笑。”

王祁肩膀被什麽滴了一下,他視線往上移了移,恰好一滴水落在臉上。

“這裏漏水很久啦,小郎君莫要站在此處,別濕了衣服。”陳應甫很自然地拿過一個盆,放在王祁站過的地方。

盆子挪了挪,發出刺啦又熟稔的摩擦聲。

“你這府衙,一直這樣?”王祁回頭問。

陳應甫卻是折身,在案面上尋了半晌,好容易翻出一個杯子。

他提起壺想倒水,但落了幾滴,聲音沉悶無力,然後再無水流出。

男子臉上又露出了方才展露過的不好意思:“郾城偏僻,有些東西能省就省了,左右也不是很重要。”

“不用了。”王祁注意到陳應甫似想要離開去倒水,他擡手道,“我來這裏,不是來喝茶的。”

“是是,自然不是。”陳應甫了然笑了笑,轉身坐了下來。

案牍投下的陰影沒了男子的大半身軀,愈發顯得佝偻微弱。

王祁俊秀的眉宇蹙起來,他從未見過這般郁郁的官員。

他所知臨邑那些領俸祿之人,即使是最微末的官職,身上也浸潤着臨邑奢靡富貴氣,從未想到竟在這地方,遇到這般寒酸的父母官。

也許是臨邑的和風細雨過于柔軟,看不到底層的砂礫的苦痛。

“小郎君不知道吧,我是武明元年的進士出身,幾十年寒窗苦讀終于有了回報,”男子在案牍後苦笑一聲,“我本應留在臨邑,誰知···”

男子的神情頗為無奈:“那是我第一次去臨邑,也是最後一次去臨邑。”

“那年我被委派至儋州的釉城任知縣,儋州人煙稀少,野獸橫行,民風彪悍,日子的确不好過,但我并不怨,安心在那裏做了十年父母官。這十年間,釉程的第一條水渠是我主導修的;草市是我一手扶持起來的;這麽多年都賣不出去釉城瓷,也是我想辦法讓它走了出去……就這十年,我耗盡心血,将釉城從一座死城變成如今繁榮景象,也終于到了第十年,做上了知州的位置,我本以為是開始,卻未曾想到一做又做了二十年。”

陳應甫聲音沒落了些,随後擡起頭來。

臉上那郁郁不得志的神情盡數褪去,眼底閃出莫名光來:“只要再有一個月,我只要在這知州的位置上在任一個月,就可以被調到臨邑去,王郎君,我只需要一月時間,我這一輩子只有這麽一個心願,就是想帶妻兒回臨邑看看而已。”

他說這段話時,整個人都似冒着灼光,像是要把那件晦暗的官袍燃燒一般。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二十年了,”男子頓了頓,“這二十年來,我從未忘記過父母官的職責。我任知州時,我的母親因路途遙遠而去世在路上;我五歲的女兒因我公務繁忙,未來得及請大夫拖延了病情,至今雙目還看不到任何東西···無論是釉城還是知州,我都盡了最大努力做到給百姓一個交代,我付出這麽多,和他們借短短一月的時間,究竟哪裏做錯了?”

他聲音放大,神情裏的不甘将這個萎靡的中年男人吞噬幹淨,好像佝偻也在這一時刻褪去,身形挺拔起來。

王祁嗓子發幹,他并不是懂他的情緒,但心裏卻有一角覺得像被紮了一下,他皺了皺眉,随後緩緩問:“這些是你的事,但現在這是整個郾城百姓的命,你怎麽可以相提并論?”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陳應甫被這句話惹笑,方才的不好意思早已煙消雲散,他站起身,對着王祁道,“小郎君出身世家,自幼錦衣玉食,甚至可蒙蔭官,我們這些寒門出身的,卻只能一點一點靠自己往上爬,其中的折辱心酸,又如何能道?”

“但這并不是你可以隐瞞疫症的理由,而且,若再無措施,整個郾城就要完了。”王祁搖了搖頭,冷冷回道。

他并未充分了解眼前這個人的情緒,甚至覺得有幾分可笑。

可隐隐的,他好像又摸到了些什麽他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晃動着他已經薄弱的思緒。

“我只要再一個月。”陳應甫看着不為所動的王祁,他索性也撕了面具,只是這般固執回道。

“郎君你如今右班殿直的官職不過虛名,是管不到我知州頭上的。”陳應甫道,“您還是快些回邸店,好生歇息着罷。”

“郾城,一點事都不會有。”

“你!”王祁握了握劍。

沈徵東戎質子身份的事幾乎要脫口而出,可他遲鈍了一下。

沈徵已死是定局,但若如今傳出去消息,怕是有害無利。

這個消息容易被歪曲成各種事實,他必須找信任的渠道傳遞臨邑。

但當務之急,還是把疫症的消息知會外面。

“來人,送客。”陳應甫招了招手。

王祁握着劍柄的手微微一松。

“不用你送。”他轉身出了府衙。

此刻若是父親在身旁,或是兄長在,他尚且能請教一二,可自己自幼習丹青,面臨這些事情實在不知所措。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力不從心。

他無措地行在路上,低頭未看前路。

路上行色匆匆的人比方才還要多起來。

身體被人撞了一下,他擡起眼皮看去。

見竟是個少年背着個老者,正慌張朝醫館處跑去。

許是注意到王祁的反應,少年只來得及抛擲下一句話:“對不住,我爺爺病重,實在對不住郎君。”

王祁想說幾句話,餘光看到遠處還有人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在四處尋醫館。

空蕩的街巷裏不聞買賣聲,只有痛苦壓抑的□□和求醫的呼喊。

他被悲歡離合的情緒吞噬,想要落荒而逃。

什麽意氣風發,什麽天之驕子。

如今的他,一點都幫不了這些底層的百姓。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邸店。

只是才進邸店,擡頭就看到熟悉的一張臉。

王祁的神情才稍稍有了變動。

“崔蓁?”他三兩步跨了過去,站在少女身前。

少女用一種端正的姿勢坐着,身後站着滿目愁容的綠鞘。

她的神情淡淡的,眉宇裏甚至一點泛活的氣息都沒有。

好像整個人去了魂魄。

那個昔日在圖畫院張牙舞爪,會罵人會打架的崔蓁,已經被湮滅在那場大火裏。

“你去尋了府衙知州?”崔蓁擡了眼皮,她的語氣清冷地像随時要消失在空氣中,“郾城的消息,被封鎖了?”

王祁張了張嘴。

他從未見過這樣形如枯木的崔蓁,愣住後,便只能點了點頭。

“為什麽?”少女又問。

“陳應甫說,他再有一月就任滿可調去臨邑,所以此刻不能讓朝廷知道郾城有事。”王祁并不打算瞞她,如實說道。

“嗯。”少女應了一聲,垂下眼睑。

“沈···”王祁走近一步,他想與她說沈徵的事情。

少女很快打斷他:“我有辦法出城。”

“姑娘。”一旁綠鞘似有些急,發聲想要制止。

王祁卻一蹙眉,看了眼綠鞘,又低頭看崔蓁:“什麽辦法?”

“暗渠。”崔蓁冷聲回。

“暗渠?”王祁一愣,随後反應過來。

臨邑是大梁最繁華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尚且有暗渠那樣的鬼礬樓存在,何況是郾城。

暗渠是唯一不歸官方管束,且能通往外面的地方。

“好,今晚我就出發。”王祁壓低聲,點頭作應允。

“恩和與你同去。”崔蓁默了默,她又擡眼看向王祁。

王祁一怔。

恩和是沈徵的随身侍從,她大抵是想讓恩和把沈徵的消息傳遞出去。

無論任何人,都不抵沈徵身旁近衛傳遞消息來的安全。

王祁點頭。

“綠鞘,把輿圖給他。”崔蓁又道。

綠鞘嘆了口氣,把輿圖遞了過去。

“這是?”王祁接過看了片刻。

“輿圖,你看看吧。”崔蓁低了低頭,“恩和那裏拿來的。”

少女雖是端坐在那裏,可大半身影都像是被吞沒在黑暗裏,不久之後就會被徹底腐蝕。

“我只能做到這裏了。”她默了默,站起身,又朝樓上的房間走去。

綠鞘匆匆跟上。

王祁在樓下看着其豆青色的衣袍又消失在那扇門後。

他捏了捏那有些泛皺的輿圖,這大抵是沈徵留下的東西。

他突然覺得,這張紙,是從未有過的輕薄,輕薄到陌生。

作者有話要說: 王祁的成長,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出來。

☆、她們

藍的發黑的天幕下,殘存的幾顆星點還在努力放光。

視線往下,被月色都鄙棄的郾城角落裏,一場大火後,如今那些半人高的野草都不見了蹤影。

唯獨有幾只烏鴉偶爾路過停在支起的還沒燒盡的梁木上,發出幾聲幹癟的嗚咽,很快也不願停留,撲騰翅膀向遠處漸漸飛去。

凄涼,荒蕪,寸草不生。

卻在這些破碎的痕跡裏,傳出幽幽的歌聲來。

那聲音不大,輕輕柔柔的,甚至連歌聲都是斷斷續續的。

好像是唱歌的人并沒有學會整首歌,甚至沒有歌詞,只是哼了哼調子,勉強憑借着記憶拼湊了幾句。

唱了幾句後又想不起來,停了片刻,有開始從頭唱起。

唱歌的人坐在一塊半礁的枯木上,隐約能看到半個輪廓,低垂着頭,身體正随着歌聲輕輕晃動。

就好像是在這片荒涼裏生長出來的一般。

最後,歌聲漸漸淡了下去,身體漸漸蜷縮起來,變成了一尊破敗的雕像。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她好像哪裏很痛,連呼吸進一口空氣,她都會跟着顫了顫。

她突然間記不得很多事情了,唯一有印象的,好像也只有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沈徵對着她哼着的那首東戎歌。

可連這首歌,她都沒記住歌詞,只有虛虛的一個調子模模糊糊印在腦子裏。

但她已經沒有幾乎,完整地聽到這首歌了。

少女蜷縮成一團,好像這樣,才能勉強抵禦着四周的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身前有人喚了她一聲。

接着虛弱不堪的月光,她模糊地擡起頭來。

“崔姑娘?”那人背着光,身影有些熟悉。

少女臉上風塵仆仆,但眼睛仍舊明亮,她扯下鬥篷覆住崔蓁的身體,緩緩蹲下身輕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她身上帶着些草藥的清香,溫柔得像是可以把所有怨念都包裹進去。

崔蓁的視線勉強能看清她說話的人,她聲音略有疑惑呢喃一句:“孟姑娘?”

孟萱本就五官清靈,自帶山野間的堅韌,但自臨邑相別後,她似乎瘦了些許,但眼底裏的光卻比往日更加堅定。

好像又增添了什麽篤定的東西。

“你怎麽···在這裏?”崔蓁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要聽不清。

孟萱卻耐心得把鬥篷替她系上,又攬了攬少女的衣襟。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孟萱替她理了理頭發,低下頭柔聲道,“我有些事,也想和人說,也許我們可以互相傾訴。”

她的聲音溫柔又沉穩,好像有巨大的安撫力,把崔蓁的防範一并卸去。

崔蓁由她牽着往前走了幾步。

在快要離開這片廢墟時,她身體本能頓了頓。

孟萱似乎意識到她的反應,回頭又道:“方才你哼的是東戎的曲子吧,我倒是會唱。”

崔蓁的身體動了動,轉過頭來,不可置信地望着孟萱,像是被這句話牽動了情緒。

她便不再控制自己的身體,任憑着身前的少女,朝着城中方向行去。

月色清輝處,落下的兩個少女的影子被緩緩拉長,在陰霾的郾城裏,燃燒着微弱卻綿長的力量。

燭火輝映,月影斑駁。

落在桌上的油燈已經滅了。

遠處微微有一線光亮,影影綽綽。

這是郾城這麽多日來,久違的沒有落雨的一天。

她手上覆着另外一個少女的手掌,帶着少女特有的柔軟和溫熱,還有一種足以安定心緒的力量。

崔蓁胸口好像能短暫地呼吸了,她勻了勻,胸腔裏的濁氣稍稍散了些。

少女聲音低低的,嗚咽着冒出一句話:“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身側躺着的孟萱轉過頭問道。

她鼻尖的小雀斑近在咫尺,長在這樣一張清泠的臉上,絲毫不突兀。

“對不起聽了我說的這些事?”她很平靜,與方才講述生離死別一樣平靜。

“我···”崔蓁默了默,“我沒想到,這些時日,你會經歷這麽多事情。”

“孟阿爹···”崔蓁沒有再說下去,她覺得觸及這個傷口,也許會刺痛身側的孟萱。

“阿爹希望我放下那些東西,我也曾迷惑過,”孟萱又把臉轉了過去,“但我不會起執念,執念一起,此生便會被桎梏其裏不得掙脫,我不能違背他的遺願,我最後能盡的孝道,也只有這些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唇角浮起一絲苦笑。

“孟姑娘。”崔蓁看了眼少女的側顏,想了片刻,發聲想安慰他,“那···那個人你是不是也···”

她咬了咬唇,觀察到少女在她提及那個人時,眉目都未曾動一下,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問。

方才的傾訴中,孟萱提及劉松遠的名字,平靜地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甚至讓她有些疑惑,也許孟萱從未對劉松遠動過心,一切只是少年的妄想?

“你想問什麽都可以直接問。”孟萱視線投了過來,她清透瞳仁裏,倒映着崔蓁的模樣。

崔蓁吞咽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開口:“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冒犯,但我還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對劉松遠有過一點點的動心?”

崔蓁話落,孟萱的臉上浮過幾絲茫然。

那是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表情。

山野生長的女兒,獨立,堅韌,自帶草木靈氣,對□□,卻摻雜些許懵懂和遲緩。

她緩緩阖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她忽然回憶起下雪的那個晚上。

少年從山野間踏着風雪歸來,衣衫盡濕,覆着那雙桃花眼的睫毛上都沾着水汽。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狼狽樣子。

可她心裏,卻覺得可愛極了。

好像漫天的風雪都不再淩冽,落下的雪花,成了這片山間的輕柔的呼吸。

她聽到自己心口動了一下。

聲音不大,從胸腔處緩緩悶悶的一聲裂縫,然後就沒在了身體裏。

他清俊的臉在鬥笠下沖她綻放一個驚訝的笑容,甚至還有些腼腆的搓了搓手,又不敢靠她太近,怕過了寒起給她。

她那時覺得,這個鬥笠就像是一個冒着尖的春筍,生俏俏在她心底生了根。

她喜歡過他嗎?

少女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她在黑暗的虛空中,不知朝着什麽方向點點頭:“喜歡過的。”

聲音篤定溫柔。

“既然這樣,若我再回到臨邑,我定替你打他一頓。”崔蓁捏了捏拳頭,語氣憤憤,“這樣的負心漢,還說不看重門邸,還不是轉眼就和那些高門貴女訂了親!”

她神情間似乎又回到了曾經在圖畫院的那個狀态。

孟萱卻嗤笑一聲,捏了捏少女的手掌心。

“怎麽你比我還氣?”

少女扭過頭看向憤憤不平的少女。

“我···”崔蓁抿了抿唇,“這樣的負心郎,若不是因為他,孟阿爹也不會···反正,若我見了他,定要教訓他一番!”

孟萱擡手,替崔蓁掩了掩被子,身體翻過來,又湊近些。

“我不是聖人,我怨過他的,若是沒有他,或許我阿爹還能再多活些日子,”少女輕聲說道,“阿爹走的那個晚上,我的确也報着期待,也許他下一秒就能進來,替我遮擋所有的痛苦。”

“但我很快知道,那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我們畢竟不過是這萬千凡人中偶爾相識的陌生人,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義務去為另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若真有人奮不顧身,那便是上天恩賜,我們自當盡力珍惜這份情誼;若是沒有,倒也不必自怨自艾。”

“孟姑娘。”崔蓁有些心疼,她看着孟萱平靜的神情,喚了一聲。

“世間生我一場,又何必執着情愛一事。煙火人間,山高水闊,我要看、要學的還有很多,過去我不曾後悔,以後這漫漫歲月,我也不想虛度。”

孟萱輕輕說着,但從聲音裏,落下了滕滕根須,然後漸漸伸張蔓延,成為一株充滿尚且纖細卻生機勃勃的樹木,即将迸發出蓬蓬生機。

崔蓁心裏生起幾分敬佩。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沉浸于情愛不得裏,人世漫長,尚且有很多東西值得期待。

孟萱就是這樣讓人由衷欽佩的通透女子。

“你來黎城是為了這裏的疫症麽?”崔蓁問。

“是,”孟萱這才皺了皺眉,“我本是要前往大梁西南處,但來的路上聽說了些郾城的病例,覺得有些奇怪,幾日前才入了城,沒想到,這裏已經亂成這樣了。”

“王祁他們已經想辦法傳消息出去了,應當很快會有措施的。”崔蓁回。

“這疫症似乎會過人,封城也許算是不好中的好事吧。”孟萱微嘆了口氣,“方才我去崇福殿看了一圈,慶幸整個大殿都被火燒幹淨了,若是那些染了疫症的屍體還留着,那郾城這病勢怕是會更嚴重。”

崔蓁默了默,她沒說話。

只是胸口的盾痛,好像又開始重重捶着往裏不斷紮。

孟萱大抵看出了她的情緒,這才轉了話題道:“我以前在臨邑的時候,替一個東戎商人看過病,你哼的那首歌,是他的小女兒教我的。”

崔蓁扭過頭,神情有了期待:“能唱一遍給我聽嗎?”

黑暗裏,少女的歌聲在潮濕的屋子裏回蕩,帶着北方草原上清新的風,淡去了南方郁郁的陰霾。

與她第一遍聽過的不同,孟萱的聲音清透,卻少了些草原的悠長。

但崔蓁像是尋到了泉眼的饑渴旅人,用盡心力汲取着她唯一能留住的東西。

“這首歌,是什麽意思?”

歌聲停止,她喃喃問道。

“我的心上人啊,我在灑滿月光的天空下等待着你。

即使等到兩鬓斑白,生命已止,我們也要在一起。

至高無上的神啊,請減輕時間一切的苦難吧···”

孟萱用漢語一句一句解釋着。

“這是東戎人唱給心上人的歌曲,所有的東戎小夥子,都會對心儀的姑娘唱這首曲子。”

孟萱發覺她說完話,身邊的少女忽而便不再開口問了。

四周仿佛都寂靜下來,一時只能聽到屋檐下水滴緩緩低落的聲響。

然後被子發出了簌簌聲,被褥被衣衫的摩擦扯了起來,她好像把自己徹底蜷了起來,身體在這唯一能掩蓋的布料下,縮成了嬰兒的樣子。

然後,她聽到了細細的,悶悶的哭聲從裏面傳來。

明明細微得幾乎如沉入水底的甕聲,但孟萱分明聽到掩于水下撕心裂肺的痛苦。

孟萱把手覆在少女弓起的背脊上,輕輕拍了拍,然後把身體貼了過去。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麽,可在痛苦面前,大抵用自己僅剩的溫暖去和這個少女一起擁抱是唯一的選擇。

“我的阿徵,他沒了。”她從水底輕輕道了一聲,“我把他,弄丢了。”

她分明是清淡的,但卻又夾着徹底的苦痛。

孟萱的手頓了頓,然後手指又落了下去,輕聲道:“沒有丢,你只要記得他,他就永遠都不會丢。”

少女的顫抖的身軀停了片刻,太陽似乎又從外頭尋了光線照射進來,拉成的光線斷斷續續落在窗戶上,又漸漸轉了方向。

總有許多人,可以相擁共面痛苦,抵這茫茫苦難。

作者有話要說: 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是可以互相幫助的,也可以互相鼓勵安慰的。

希望所有的女孩子們可以和蓁蓁和小孟一樣,彼此體諒,彼此保護。

那首東戎歌靈感來自一首蒙古歌《心中的戀人》,改了一點點歌詞,歌很好聽,感興趣可以去聽一下~

☆、巴雅爾

綠鞘扣了門進屋的時候,看到崔蓁已經起了床,孟萱站在她身後替她盤發髻。

綠鞘側過頭,偷偷看了看崔蓁的表情,她稍稍松了口氣。

比之之前的狀态,姑娘似乎已經好了許多。

但臉色還是泛着明顯的蒼白,像是覆着一層看不清的薄霧。

崔蓁頭稍轉過來,看到綠鞘微微笑了笑,這笑容也像是隔着一層水霧一般缥缈。

“姑娘,早上的飯食我先放在這裏了。”綠鞘眼睛有些發酸,但還是乖乖巧巧把東西放下,折身準備出門。

“綠鞘,”崔蓁喚住他,“城中亂成這樣,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待在這裏就好。”

綠鞘聽聞,轉身又退了回來。

但她沒有坐下,只是看着孟萱給崔蓁篦發,雖不及她手巧,但勝在細心且迅速,崔蓁似都不拒絕她的動作。

“孟姐姐是要去醫館嗎?”崔蓁出聲問道,“惠民和劑局如今已經不堪重負,城中也不知還有多少感染疫症之人,孟姐姐你要如何做?”

“我一人之力,确實也做不到多少,何況醫館的郎中們已經拼盡全力,我唯能做的,大抵是幫忙辨明這場疫症究竟從何而來。”孟萱替崔蓁盤上最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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