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阿徵還活着
忍住了眼淚,細細把百索在他的手腕戴上。
“阿徵,”少女低着頭,聲音泛着水汽,視線停留在那粗糙的百索上,“阿徵,你不要太喜歡我,就停在現在這個程度就夠了。”
她聲音很輕,但語氣很鄭重。
少女的聲線沒有響起,随後有什麽啪嗒一聲滴落,浸濕了那百索。
少年的身體微微一僵。
“從現在開始,換我來喜歡你。”她說完這句話,緩緩把頭擡了起來。
琥珀色的瞳仁如同春日的泉眼,輕柔間生出堅定的力量,然後看到最篤定的應答。
“崔蓁。”沈徵動了動。
“你不要回答我,”崔蓁擡起衣袖抹了抹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意。
只是眼角還帶着淚,笑得并不是很好看。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她深深吸了口氣,“關于我的。”
他的眼神停留在她臉上,眼睛裏的萬頃星河卻忽然停止了流轉。
“可以…不與我說。”少年把手往後一縮,衣袖便落了下來,“有些話,也許不用說。”
他又重複了一遍。
方才噴湧的情緒像是遇到一面無形的水牆,她被堵得不知所措。
少女微睜眼睛,唇還半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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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就這樣很好,已經很好了。你方才的話,是對我最好的應答。”少年微微笑道,把手擡了過去。
“我···”崔蓁還想說話。
“郎君,郎君!”恩和拽着門踉跄着跑進屋。
崔蓁與沈徵同時擡頭看向氣喘籲籲的恩和。
“郎君,東戎與大梁,要開戰了。”
少年喘着粗氣,一錘落下讓所有安逸消失殆盡的信息。
☆、重回
臨邑去了暑熱,如今漸入秋色。
天暮高了些,把遠處的宮闕襯得更巍峨聳立,不可侵犯。
但整個臨邑還在中秋的節慶氛圍裏,燈火通明,旌旗蔽空。
崔宅裏忙活着家宴,侍從們來往熱鬧。
崔家甚至把宴席搬到了正堂院內,恰能賞月飲酒,自有一番韻味。
“我吃完了。”崔蓁站起身,直接略過崔成,折身朝自己院子裏走去。
她沒什麽閑情賞月喝酒,甚至都懶得顧及自己是否合乎禮數。
“蓁兒。”崔成喚住崔蓁,“今日中秋,好歹吃些東西再走。”
崔蓁沒應,又往前繼續走。
“蓁兒,我這裏有明成的消息,你聽不聽?”崔成的聲音又提了些。
崔蓁身體一顫,這才回過身:“什麽?”
“你好歹吃點東西,我再與你說。”崔成面色憂慮道。
崔蓁看了眼她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原地停了片刻,轉過身走進幾步,拿起距離她最近的一塊糕點,往嘴裏一塞,随意吞咽兩口,入了肚便擡起頭冷冷道:“你可以說了。”
“今日我托人問了,東戎連奪七城,雖朝野沸議,但對質子的态度并未明朗,你暫時不用擔心。”崔成斟酌再三,“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我的圖畫院的學生,為父會盡自己所能護他。”
崔成試圖讓自己神情緩和,他眉宇間難得溫柔,大抵也是想寬慰這個女兒。
崔蓁聽畢,只是眉毛微動了一下,然後簡短應了一聲,直接離開了這裏。
崔家席上只剩下秦氏與崔苒,秦氏不以為意,給一旁的崔苒夾了菜,繼續低頭吃飯。
崔苒低着頭不說話。
自此行回來後,他的這兩個女兒似乎都大變性格。
崔蓁情緒愈發內斂,連喜怒哀愁都不再輕易展露;
崔苒則是更小心翼翼,看見崔蓁幾乎都避着走。
崔成擡頭望向圓月,這輪清明圓滿的月亮此刻卻像是一輪冷盤,只泛着幽冷的光線。
他的這個家,內裏已經徹底分崩離析了。
…
松煙榭。
“姑娘。”綠鞘在一旁輕聲問,“今日姑娘要出門麽?”
“嗯。”崔蓁應了一聲,“去礬樓。”
綠鞘點了點頭,拿過一件外衫替崔蓁披上。
綠鞘本以為郾城之事後,姑娘與沈郎君終算苦盡甘來,可東戎突然對大梁宣戰,沈郎君因質子身份被押解回臨邑囚禁在府。
姑娘本是要跟着一起回臨邑的,但不知沈郎君說了些什麽,最後還是回了夔州奔喪,匆匆結束了那裏的事情,便晝夜不停趕回臨邑。
可這半月來,沈郎君被囚禁在府,康王不準任何人探視,姑娘每日焦急得吃不下也睡不好,她看在眼裏也跟着急。
她心裏還有別的擔憂,也不知道恩和如今怎樣了?恩和那麽愛熱鬧的一個人,被囚禁在府這麽多日,如何能忍得了。
她其實和姑娘一樣憂慮。
街巷上千燈花樹,衣香娉影,笑意盈盈。
整個街道熱鬧喧嘩,唯獨崔蓁面色凝重,與周圍人潮湧動的歡喜迎送大不相同。
前頭有人聲喧嘩,堵住了去路。
“你就是一低賤的傳神,也敢說什麽‘從心而繪’的胡話,好的不學,偏要學那東戎蠻子胡扯的歪理,怕也想通敵叛國了吧!”
有一纨绔扯着一個身材矮小的少年使勁推搡一把,那少年半倒在地上,手上磨破了皮,卻依然抱緊了畫作。
青布短衣上還帶着些補丁,少年垂着眼,後背卻抵住畫作,不讓手裏的畫卷暴露出來。
崔蓁停了腳步。
這個小傳神,有些眼熟。
“我沒有。”那傳神縮了縮身子,聲音裏有些委屈,但畫卷抱得更緊些。
一時四周看的人人聲鼎沸,指指點點。
“各位評評理,這小子學得一手那東戎蠻子自創的鬼面似的皴法,分明是那東戎蠻子在嘲笑咱們大梁山水!”那纨绔見圍觀的人愈多,反而說得起勁。
“你!你胡說,這是畫山水的一種皴法罷了!你···你不懂!”少年眼底通紅,聲音有些畏懼卻仍回得認真,“而且那叫卷雲皴,才不是鬼面!”
那纨绔臉色一僵,似被揭穿了老底有些惱了,舔了一下牙齒,轉身一腳踢在少年的腿上。
“就你最懂畫?連圖畫院都進不去的東西,還配談畫?我呸!”
人群裏有人大抵是看不過去,試圖出聲勸阻。
那纨绔斜睨了一眼,抖了抖衣袖道:“諸位,這小子好的不學,偏學那東戎人創的東西,筆墨紙硯這些文雅之物,他們那些蠻人怎會懂?照我說,咱們大梁,就應該将那些異族人全部都殺了才對,諸位可別忘了當年安朔堡他們是怎麽對我們的!”
此話一出,本還起聲抗議的人群忽而又壓低了聲音。
如今正值兩國敏感之際,雖維持了十多年的和平,但仇恨的阈值只要稍稍一煽動,記憶裏痛苦便能被輕易挑撥。
有共同的情緒儲存,人雲亦雲更是易如反掌。
但無論如何,總有人會選擇記得一些好的事情。
“東戎人···也不都是那樣的,而且沈郎君是好人!”小傳神的聲音微弱,但在此刻人聲鼎沸裏被徹底淹沒。
随後他意識到并沒有人聽他講話,抱着畫作緩緩站起來,他長長吸了氣,然後提起聲音:“沈郎君,他是好人!”
少年的咆哮如平地驚雷,将四處的喧鬧打碎,視線像是洪水一般朝他噴湧而來。
那纨绔也未曾意料到小傳神內裏的力量,頗為驚訝的轉過頭:“你?說什麽?”
小傳神心下一驚,朝後縮了幾步,但仍抱緊了畫軸:“我說,沈郎君是好人!”
他雖聲音低了些,但眼神堅定,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
那纨绔聽畢大笑起來:“好人?你說那東戎蠻子是好人?”
“諸位,這東戎人竟還有好人呢?若是有好人,當年安朔堡怎麽會死這麽多人!那可是屠城,屠城啊!”他面露兇狠地靠近小傳神,“小子,你若是親手把這畫撕了,以後再不畫什麽雲頭鬼頭的,我就放過你,不然別怪···”
“不可能!”少年別過身,護得更緊了些,眼神死死盯住來人。
纨绔似被徹底惹怒,舌頭舔了舔牙,揉了揉手走近:“那就別怪我了!”
少年低下頭,他知道自己躲不開,但卻最後還是死死抱緊了畫軸。
那拳頭沒有落下來,他睜開眼睛。
看到前面擋着一個豆青色的少女。
少年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她一手死死攔住纨绔的手腕,一動不動盯着來人。
“你又是哪位?”那纨绔見着少女,勾了勾唇,冷哼一聲也不松手。
語氣裏多了些不懷好意。
“你還不配知道姑奶奶我的名字。”崔蓁冷冷道。
“呦,怎麽,英雄救美我見得多了,這美救···”那纨绔看了眼躲在崔蓁身後的小傳神,拖長了語氣,“小東西,這是你姘頭?”
“世風日下啊,這年頭還需要姘頭來救人了!”他啐了一口,手擡了下去。
“小娘子,不如你跟了我吧,保準比跟着這不入眼的小傳神要來的好。”那纨绔意圖上手來扯崔蓁的衣袖。
崔蓁身體一躲,錯開了距離。
方才她之所以覺得這小傳神眼熟,是因為之前去大相國寺,對着沈徵道謝的就是這位小傳神,知曉沈徵身份的攤販多數對沈徵都是愛答不理,唯獨這位小傳神卻是主動道謝。
阿徵護着的人,她自然會護着他。
“崔···崔姑娘?”那小傳神似乎也認出了崔蓁,小聲喚了一聲。
“別怕。”崔蓁回頭應道,“護好你的畫。”
說畢,她轉身挺直了腰杆對着那纨绔冷笑道:“聽你的談論,看來對書畫是頗有研究了,敢問閣下是哪位大家,我也不才,略通點丹青筆墨,還請指點一二。”
崔蓁說得不急不緩,甚至禮節周到,挑不出一點錯處。
圍着的群衆也開始竊竊私語。
把從民族問題轉移到書畫問題,就不會起這般多的争議。
那纨绔聽聞,大抵戳到了痛處,四下掃了一眼,臉上漲紅,不耐揮了揮衣袖:“我自然···自然學過點的,畫得好不好···略懂,略懂些。”
随後,他很快找到了發洩點:“無論怎說,咱們大梁的書畫就是最好的!那東戎蠻子發明的什麽卷頭雲頭鬼頭的,都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東西,玷污了筆墨。你這小丫頭又能懂什麽!”
“前朝有位書畫大家叫曹仲達,其所畫人物線條稠密,似剛從水中而出,人稱曹衣出水。後世又直接将其風格稱作曹家樣,與畫聖所創的吳帶當風并稱雙絕。如今臨邑城中多處佛像還能見到這位前朝大家的手筆。”崔蓁說得铿锵有力,不急不緩。
人群裏說話聲大了些,有連聲應和的,也有交頭接耳對話的。
那纨绔見四周人語聲大了些,冷了臉,然後憤憤道:“你說這個什麽意思?”
崔蓁微微一笑:“這位大家可是來自中亞曹國人,與中土相距更遠,難道這位所創的曹家樣也不過是不入流的東西而已?”
少女一聲擲地,纨绔似愈不知所言,眼神裏有因詞虧羞怒之意。
他四下掃了一眼議論的人群,咬牙切齒道:“你這小娘子胡謅什麽東西,亂七八糟講了一通,肯定也是私通東戎蠻子的叛徒,諸位!不要被她三言兩語就挑撥了!”
“齊彥!你夠了!”人群裏有人大呵一聲。
崔蓁本捏着拳頭還要再回,聞見說話的人眼神微有一亮:“郭恕!”
自她回臨邑後,就幾乎只待在崔府等消息,這些昔日同窗都未曾一見,如今久別重逢,忽而讓她想起之前在圖畫院嬉笑打鬧的記憶,只是又覺得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
郭恕本就生了一張少年氣十足的娃娃臉,但此刻冷着臉頗有氣勢地盯着那纨绔,因而神情裏也多了分魄力。
“郭恕?”那纨绔看着來人,眉宇一皺,語氣裏竟有了些忌憚,“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不在這裏的話,看着你欺負人家姑娘麽?何況是我們圖畫院的學生,也是你能欺負的?”郭恕擋在崔蓁面前冷聲道,“趁着我現在心情還算好,帶着你這些狗腿子,還不快滾!”
“你!”那纨绔不甘心。
“我什麽?”郭恕歪了歪頭,耐心等他的話。
“你給我等着!”那纨绔指着少年的鼻子落下一句話,轉身便推開人群憤憤離去。
人群便也跟着散了,郭恕才轉過身來。
他沒怎麽變化,但好像又長高了,五官也舒展了些,看起來更多了少年郎氣。
“你怎麽在這裏?不是說在礬樓等我嗎?”崔蓁難得眉宇裏多了幾分高興,身側的綠鞘對着郭恕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 曹仲達:中國南北朝北齊畫家,來自中亞曹國(烏茲別克斯坦 撒馬爾罕一帶),擅畫人物、肖像等,其所畫人物以稠密的細線,表現衣服褶紋貼身,被稱作為曹衣出水。與唐代畫家吳道子的吳帶當風畫風并稱畫史。
好久沒見郭恕小朋友了,蓁蓁的圖畫院老鐵。
碎碎念時間:
大概還有不到3萬字這個故事就要完結了,停停寫寫真的寫得有點久,其實寫得挺孤單的,之前預想的大綱也勉強靠着自己不怎麽行的筆力支撐了下來,但也算做了很多嘗試,可能讀者們也看不出來我做了什麽嘗試哈哈,需要學得還有很多啊!但還是希望大家是喜歡這個故事裏的人物的,少年的溫柔與意義是我永遠都無法拒絕的烏托邦。
☆、可憐
郭恕額首,方才凜然的氣勢一瞬消失殆盡,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倒是一點都沒變,看到不順眼的就要義氣相助。”
他語氣責備,但神情看着很高興。
崔蓁自然也跟着歡喜,自己這一路見到太多朋友離別,如今能再見圖畫院故人,這種久違的熟悉是記憶裏安定的重現。
“不過也算長了心眼,沒有像以前一樣,一言不合就動手。”他又補了一句,像是恨鐵不成鋼。
“我又不傻,我肯定打不過他,就只能靠着說些有的沒的諷刺諷刺他。”崔蓁接話道。
然後她想到還站在身後的小傳神,這才忙拉過來道:“你沒事吧?方才沒受傷吧?”
那小傳神搖了搖頭,那畫卷還捧在手裏,退了幾步對着崔蓁一禮:“多謝崔姑娘。”
“不用不用,對了,你母親病好了嗎?”崔蓁問。
小傳神頗為震驚擡頭,神情裏不可置信:“崔姑娘竟然記得···”
他出生貧寒,見過諸多人情冷漠,在這些達官貴人眼中,他們這些人的命不過是蝼蟻一般,卻不想也有人因自己偶爾的一句話而記在心裏。
“好了,已經好了。”少年熱淚湧動,努力睜大眼睛,不想讓淚落下失了禮。
“那人,為什麽欺負你?”崔蓁見少年情緒波動,想要安慰不得法,只能轉移話題。
“還能為什麽,”郭恕接了話,“那齊彥仗着自己姑姑是康王側妃,如今康王得勢,他便愈發飛揚跋扈,仗勢欺人。”
“是···是我在街邊臨沈郎君的早春圖,誰知,他就……就……來打我,還說我是大梁叛徒,要我撕了畫才作罷···”小傳神聲音低了下去,眼淚湧了上來。
崔蓁看着有些心疼,如今這大梁境內,對東戎的态度愈發不明。
即使是圖畫院對沈徵也是三緘其口,如今還能保護着沈徵心血的,沒想到只是這樣一個街頭賣畫的小傳神。
“不是你的錯,這世間本就有多種狹隘,他們有他們的道理,你堅持你的正心就好。”崔蓁聲線柔和道,“快些回家去吧。”
“多謝崔姑娘。”小傳神又一揖,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姑娘,可以的話,幫我問沈郎君安。”
那小傳神說完話,便擡步消失在人群裏。
崔蓁沒反應過來,直至郭恕喊她,她才再點頭。
中秋月圓,月上柳梢。
衣衫輕薄卻不似往年那般如煙霧輕盈,只有街巷的花燈仍舊,旋着彩色的琉璃光。
“怎麽不說話?”郭恕不習慣崔蓁的沉默,先打破了話問。
崔蓁怔了須臾,才勉強勾了唇角道:“離開了這些日子,你怎麽樣?圖畫院還好麽?”
郭恕似對崔蓁的話有些失望,聳了聳肩:“不還是那樣,仍舊沒什麽變化。你若是想知道更清楚應去問崔博士,問我是為了敷衍我麽?”
崔蓁垂了頭,看着自己的豆青色衣衫在燈火下,染上了一層黃暈,連同布料都斑駁了些。
“算了,我想你現在也沒什麽心情和我寒暄,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郭恕走得快了些,崔蓁這才有了反應。
“不是你約我的麽?還有別人?”她不明。
“他知道的消息比我多,”郭恕擲下一句話,“而且他想見你。”
礬樓不止一個正門,也有些暗門可入,避開珠簾遮映,流光酒色,他們踏過幾間喧嘩處,到了一處僻靜的酒閣前。
郭恕推開門,屏風暫隔,倒映着一個人影。
綠鞘守在門外,崔蓁快步踏入,待看清裏面的人,她方才還疑惑的表情瞬息一僵,轉身就準備離開。
“崔蓁,你先別走!”那人急急喚道,“無論如何,都請聽我把話說完。”
崔蓁的臉色并不好看,郭恕似也看出了二人的尴尬,在一旁小聲勸道:“他确實有消息,待他說完了,你再揍他不遲。”
少年壓低了聲音,像是拉架般,又遞了個眼色過來:“到時候我幫你一起揍他。”
崔蓁瞪了他一眼,似被他有些逗笑,這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神情,理了理衣衫轉過身來。
她冷着臉色,直接坐到了對面的高凳上,擡頭眼睛直視對面的人:“你說吧。”
劉松遠被崔蓁的冷靜愣了片刻,桃花眼閃過短暫的怔神,但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潋滟水色,像是看誰都自帶情深意切。
“崔蓁,這麽久沒見,你這性子倒是真變了不少。”他說話還帶着往日裏悠悠慢慢的調子,甚至擡手推一屜盒子過來。
“酥油泡螺,我讓礬樓的廚子特意做的,你嘗嘗。”他語帶笑意。
崔蓁掃了眼桌上的東西,睫毛輕輕一垂,然後眼神又轉到劉松遠臉上:“你大費周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些麽?”
也許是少女直白得太過尖銳,劉松遠的手一頓,袖子緩緩垂了下來。
桃花眼一瞬失了些光澤,身形也默了幾分:“自然不是這些。”
他像是自嘲地自己飲了一杯茶,斂了眉宇間的浮氣,可神色間卻有些疲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說起來,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臨邑城那個肆意風流,閑心随性的劉家三郎,早就消失在那個寂靜無聲的夜裏。
如今這張臉上,窺不見半分往日性情。
崔蓁沒說話,看着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朋友,她緩緩道:“這些話,你不用對我說。”
“罷了,”劉松遠搖了搖頭,才擡頭正色道,“今日邀你來,是要與你說明成的事情。”
“如今明成被囚于府,明面上是因他質子身份,可我昨日從曹家回來,還聽到了一則消息,這囚禁于府實則還藏着另一個原因。”
崔蓁聽到曹家一詞,面色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譏诮。
劉松遠坐其對面,少女的情緒自看得清楚。
他沒回應,又接着道:“你可知明成身邊有一個叫牧仁的東戎人。”
崔蓁注意才重新回還,眉梢一挑:“牧仁?”
“對,就是那東戎三皇子帶進臨邑的東戎人,後來一直被安置在沈宅。”
崔蓁點頭,她雖沒見過這個人,但她知道,這個人對沈徵至關重要。
“他怎麽了?”崔蓁皺眉追問。
劉松遠盯着她,一字一頓道:“這個人,在明成回臨邑那日,就不見了。”
崔蓁心中暗道不妙。
“然後呢?”
“沈宅後被搜查過,在那牧仁的房間裏搜出了大量與東戎三皇子往來的書信。”
“你說什麽!”崔蓁拍案而起,“那豈不是···”
“是,這是通敵的罪證,明成作為東戎質子,的确有這動機。”
“不可能,阿徵他絕不可能!那他有替自己辯解麽?”崔蓁又問。
劉松遠卻搖了搖頭。
“沒有,”他輕聲嘆道,“他一句話都沒說。”
“怎麽會這樣!”崔蓁不可置信地轉了轉思緒,“他為什麽不說呢,定然是那三皇子故意安排牧仁在他身邊,趁機偷情報給東戎,一定是這樣!”
劉松遠苦笑道:“我何嘗不知道,可人的偏見只要落在心裏,便是花再大的氣力也難以搬除。他往日在臨邑的境遇你看到過,即使他再解釋什麽,那些人不想相信便不會相信。”
“那這天下,連道理都不給人說了嗎?那要法何用?”崔蓁直問道。
“法?”劉松遠的桃花眼閃過嘲弄的神色,“哪裏有法?法被握在位高權重之人手裏,就只是欺民愚衆之用,只要那些人開口,他們就成了法。”
崔蓁張着嘴想說話,但她很快發現自己無話可駁。
若是這個世道存法,那青夕也許就不會死,姜家姑娘也不會死,郾城更不會成為人間地獄。
法被牢牢握在掌權人手裏,成為一柄最好的刀刃向所有反對的人頭上劈去,無論你是什麽身份。
這便是這個世道所謂的真相,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的。
她本就只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是她的私心拉着沈徵墜落,而深陷其中時,她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意識到崔蓁的突然沉默,劉松遠擡頭與郭恕對了一眼,又出聲道:“不過你放心,明成那邊,暫時不會有事,大梁與東戎雖開戰,但優待質子,一向是我朝多年立下的規矩,你不必擔心。”
崔蓁搖了搖頭,她沒有立刻回應。
只是盯着桌上的酥油泡螺半晌,才開口道:“所以只是暫時,對麽?”
劉松遠嗓子一哽,他手指蜷了一下,不知道該回什麽。
“崔蓁,事情總有轉機,無論這場仗結局如何,我相信東戎絕對不會放着沈徵不管,何況大梁境內還有數衆東戎人。無論如何,兩邊定然都會細細掂量其中的關系再做打算。”郭恕走近幾步寬慰道。
“何況····”郭恕皺了皺眉頭。
崔蓁擡頭:“何況什麽?”
“倒沒什麽,就是覺得此次兩國開戰實在有些奇怪。”少年吸了吸鼻子,落下一句話。
崔蓁琢磨到語氣裏的遲疑,她來回看了眼二人。
“哪裏奇怪?”她追問。
“就是···”郭恕看了眼劉松遠,垂了垂眼睛,也許是顧及到什麽,把話咽下了下去。
劉松遠意識到郭恕的欲言又止,擡了些眼皮,手腕一轉,又替自己滿上了茶水。
門外有些嘈雜聲起,随後重重的捶門聲響了兩下,灌進些許風。
珠簾因這股大力重重晃動了兩下,屏風後走出一個怒氣沖沖的女子,然後身後跟着一臉焦急的綠鞘。
那女子上下仔細掃了眼崔蓁,才斜睨着去看劉松遠:“三郎,我道是你去了哪裏,原來是在這裏呢。”
說話語氣帶着女子特有的冒着刺角的尖銳。
崔蓁不受控地皺了皺眉,看了眼對面神情冷淡的劉松遠,她明白了來人的身份,然後也同樣細細打量起那女子的容貌。
女子一身秋香色的襖裙,眉目還算清秀端正,耳畔的南珠晃眼明亮,大抵出身富貴,毫不遮掩明貴之氣。
雖說在這臨邑城裏也算是美人,但對比孟萱的山野清泠氣,自是截然不同。
這般對比下來,還是孟姐姐好看!
她腰杆子挺得直了些,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永遠站在朋友這邊。
“崔蓁!”郭恕意識到崔蓁的情緒轉變,縮在衣袖裏的手小心翼翼招了招,示意她走過去些。
崔蓁瞟了眼沒理,反而直直對上那女子的眼睛。
頭仰了仰,給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三郎不和我介紹介紹這位麽?”那女子自然也意識到了崔蓁的反應,朝着劉松遠走了幾步,假意柔聲問道。
劉松遠動作停下,擡起眼皮看了眼來人,又掃了眼崔蓁。
桃花眼裏古井無波,只簡單道:“這是崔蓁。”
随後他又補充道:“郭恕你認識。”
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甚至也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好像在說一段毫無感情的旁白。
也許是被劉松遠的冷漠刺到,那女子的臉頓時漲紅了起來,她似想要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緒,阖了阖眼睛。
壓抑了聲線,又出聲道:“三郎,我不是要····”
她聲音柔了柔:“三郎,我沒有你想的那個意思,今日之事,我也絕對不會與父親說的。”
劉松遠沒有看她,反而站起身:“随便你。”
崔蓁見過的劉松遠風流潇灑,桃花眼自帶春日缱绻,即使看着街巷花草也不掩他深情的神情。
可這寒如冬日的冷澀,卻是她第一次看到。
原來春日岸邊垂柳,也能成寒冰劍氣。
走了幾步他轉過頭,對着崔蓁時,臉上的冷漠之氣淡了些。
“我先走了。”他恢複了些昔日她熟悉的語氣。
随後沒有多說一句話,擡步朝外屏風外走去。
留下在房裏的女子咬着唇,眼尾泛着殷紅。
崔蓁看着孤獨站在角落裏女子,方才的氣憤仿佛一瞬消失,她突然覺得這個曹六娘有些可憐。
☆、情歌
她回臨邑後,自然是知道些劉松遠娶曹六娘的原因,只是她心裏還有氣憤,自然而然把情緒發洩在他們身上。
但她并非不明事理,她又覺得這女子實在是很可悲。
費盡心思嫁得心儀之人,可心上人卻心不在此。
“你覺得我很可憐?”曹六娘注意到崔蓁神色裏的憐憫,她緩而擡頭咬着唇,杏眼裏有水汽氤氲,可她腰身站得筆直,眼睛努力盛着水汽不讓它落下。
這或許是這個女子為自己維護的最後顏面。
“我不是···”崔蓁沒有說完。
曹六娘卻很快接上:“這不僅是我選的路,也是三郎他自己選的路。”
“你說什麽?”崔蓁不明。
曹六娘神情裏多了些鄙夷,冷着勾了勾唇:“崔姑娘應當知道太寧郡王府小郎的事吧?”
“當初他帶着那賣酒的小娘子私奔,鬧得整個大梁皆知。若太寧郡王府真要找他們,怎麽會找不到?”
曹六娘緩了緩:“不過是郡王爺和王妃娘娘心疼燕小郎,放過了他們。”
“你什麽意思?”崔蓁呼吸急促,她好像明白了什麽。
“三郎他什麽都知道,只是他無路可選罷了。”曹六娘說完,直接往外一轉離去。
女子比之前要挺得更直立些,世家女的清高氣完全掩飾了她方才的狼狽。
“她什麽意思?”崔蓁指着消失的人,她轉頭問面色略有凝重的郭恕。
“你猜到了對不對?”崔蓁追問。
“我送你回府。”郭恕沒有回答,他語氣有些無奈。
“好。”崔蓁有很多事要問他,待在礬樓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
月色清輝,即使遠處邊疆戰火燃起,但臨邑城依舊是風輕柳和,人煙如織。
他們尋了一處行人較少的地方,崔蓁腳步凝滞,郭恕看了眼四周,确認無人,才跟着停了下來。
“方才曹六娘的意思,難道當初是劉家和曹家一起做局才讓劉松遠妥協的?”崔蓁迫不及待,“那他自己知道嗎?”
郭恕搖頭:“你都能猜得到的事情,他如何能不知道。”
“可為什麽!”
“劉家與太寧郡王府不同,無論他知不知道,這都不會改變他的選擇。”
“所以孟姐姐就被無辜舍棄了?孟阿爹也是因為這件事才殒命的!”崔蓁義憤填膺。
“那你想他怎麽做?”郭恕圓潤的眼睛裏浮過細薄的霧氣,少年斂了溫色神情肅穆,“娶曹家六娘是他能選擇保護那位姑娘最好的方式了。”
崔蓁被這話敲了心思。
郭恕說得對,這的确是最好的方式。
若是有一天,阿徵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家人而選擇放棄她,她應該也不會怨他的。
最多···最多生氣一下,只要他和她解釋,她其實都可以原諒,那一定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何況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永遠相信他。
“崔蓁,你在想什麽?”郭恕見崔蓁不說話,想着是不是自己的話惹怒了她,擡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做什麽?”崔蓁思緒被打斷,拍掉少年的手,斜瞪了他一眼。
“你想到什麽了?”郭恕有些擔憂問道。
即使月色朦胧,他依舊能看到崔蓁的臉上早已不是往日的爛漫,像是蒙上一層薄薄的紗霧,把情緒掩在裏面。
“我問你,如今之勢是不是只有找到那個牧仁,才可還阿徵清白?”她忽而想到什麽,正色迅速問道。
“啊?”郭恕一愣,“是,自然。”
“那好,我也去找。”少女生出篤定的心思,認真言語道。
“崔蓁!”郭恕這才反應過來,“你別做傻事!”
崔蓁卻自嘲勾了唇:“我能做什麽傻事?阿徵被囚禁在府,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這件事了。”
“就算是杯水車薪,好歹也還是在做,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安心在那裏等消息。”
她低了頭,豆青色衣衫如同霧紗籠在周身,環着她像是随時要消失在月色裏。
“我只是覺得···”郭恕不知要怎麽安慰,他頓了頓,才又開口,“我只是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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