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救急

楊怡與那二人分手後回到府裏,正遇上父親和兄長用膳。

她原本想裝沒看見,直接回房休息,沒想到被父親叫住了:“今天有你喜歡的蒼魚唇,坐下吃點。”

楊怡長袖一甩,坐下起筷。

蒼魚肉質細膩,味極鮮美,只在極寒的天山冰泉裏有生長。因冰泉水寒,下水捕撈的漁民十有八九會患上極難治愈的寒症,可以說是以命換魚,故一兩蒼魚堪比一兩黃金。

揚怡喜食豐腴肥美的蒼魚唇,府中隔三差五便會專門為她做上一次,每次都取百餘條蒼魚,取完魚唇,魚身便由後廚丢棄至路邊,任由百姓搶食。

楊長吉年近六十,近來着了風寒,斷斷續續咳了小半個月,一直不見好。因忌口葷腥,他只捧了一小碗熬得濃稠的粥在慢慢喝。

見愛女陰着臉進來,他放下粥碗,拿起桌上的絲帕擦擦嘴角,又将絲帕棄到腳下,才慢悠悠開口問道:“今日過的不舒心?”

楊怡筷子頓了一下,說:“也沒什麽,就是遇見些無關緊要的人。”

“無關緊要?”楊長吉悶咳了一聲,“如今放眼大梁,确實只剩些無關緊要的人。楊慎,幫你妹妹把這口氣出了吧。”

楊慎放下碗,應了一聲:“是。”

“我的事,用不着他管。”楊怡重重戳了下盤子裏的魚唇,冷冷地說。

楊慎仿佛沒聽見一般,擡頭溫聲問她:“是誰?”

“我說了不用你管,”楊怡一字一頓地說,“你又不是我親哥,有什麽資格管我的事!”

“楊怡!”楊父怒道。

楊怡把筷子砰地一下砸桌上,說:“我親哥被他害死了,你難道還指望我好好跟他講話?”

楊慎沒給她半點反應,仍舊溫聲問她:“到底是誰給你氣受?”

“惺惺作态。”楊怡瞥了他一眼,起身踹開凳子走了。

楊慎是揚長吉庶出的長子,他底下有一弟一妹,那就是嫡出的楊恪和楊怡,兩人是龍鳳胎,感情深厚。

幾年前冬天,楊恪意外落入冰湖,楊慎救人沒救起來,楊怡就一直說人是被他害死的,逼着楊父調查。

但最終,此事不了了之,楊慎一躍成為楊府唯一的繼承人。

“去把綠月喊來。”楊慎吩咐,綠月是楊怡的貼身侍女。

門外侍衛應了一聲。

不多時,綠月來了。她低着頭快步進來,始終不敢擡頭看一眼。

“小姐今天跟誰起争執了?”楊慎問。

綠月聽見頭頂傳來問話,這才擡頭回楊慎的話,不過即便擡頭她也垂着眼,不敢看楊慎,“回老爺大少爺的話,溫家長女與錢小姐争東西,小姐幫着說了兩句話。”

楊慎繼承了楊家出衆的容貌,眼睛秀美,鼻峰高挺,若不是長相英氣,那張臉倒比有着“大梁第一美女”之稱的楊怡更美。他不喜歡別人盯着自己的臉看,這點綠月記的格外清楚。

“溫家長女?”揚長吉沉吟片刻,“日前在京兆尹鬧事的那個?”

綠月不說話了,她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麽。

“是她,盛澤的事被她當成把柄,捏的死死的。”楊慎放下筷子,垂眸說,“也是因為這個,沒尋成溫承章的晦氣。”

揚長吉冷笑一聲,說:“倒是個厲害的,還知道尋元晦做靠山,哼。”他拎起一塊新的絲帕,捂住嘴輕咳兩下,繼續說,“慎兒,找個機會把溫家做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楊慎皺眉,想了想緩聲答道:“溫承章民間聲望甚高,如今逼他辭官已是民怨四起,若再把他殺了,恐怕事态會控制不住。”

揚長吉斜眼看了他一陣,說:“那就想辦法把他們趕出上京。”

楊慎點頭。

**********

半夜子時,溫府門外火光映天,大門被“哐哐”砸得山響。

李叔從夢中驚醒,慌忙披衣起身查看,遇上從後院過來的小姐和淩霜姑娘。

聽說這位淩霜姑娘是容王爺賜給小姐的侍女,看着倒是位進退得宜的,老爺和夫人都很喜歡。

“誰在砸門?”溫挽問李叔。

李叔喘着粗氣回道:“是一隊臉生的官差。”

說話間,淩霜已從偷窺的牆頭上跳了下來,說:“大理寺少卿顧是非,帶的是大理寺的人。”

溫挽“啧”了一聲,無語道:“他們都不睡覺的嗎?李叔,去跟我爹娘說一聲,就說有人敲錯門了,讓他們安心睡。”

“是,小姐。”自打小姐回來,家裏就好像多而來一根主心骨,老李覺着什麽事都難不倒小姐。

“淩霜,跟我出去一趟。”

“你就這樣出去?”淩霜問。

溫挽順着她打量的目光上下看了自己一眼,衣裳不整,頭發淩亂,确實不适合見客,猶豫了一小會便轉身說道:“那讓他們再等等吧,我先去梳洗一下。”

淩霜嘆氣,她剛才不是這個意思。

等溫挽打扮妥當再出來,外面喊門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街坊四鄰看熱鬧的人也都聚的差不多了。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白衣勝雪的溫挽帶着淩霜信步走出,絲毫不見慌亂。

“大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現場吵鬧,溫挽用了些內力才把話清清楚楚地傳出去。

她聲音清冷,在仲春的深夜裏,這的聲音像一股淩冽的寒風,吹得差役們忍不住打哆嗦。

門前開闊空地上,烏泱泱站了一群人,其中有二三十個差役,一半人手中有火把,把這裏照得跟白天一樣亮堂。

差役正當中一長身玉立的青年拱手,斯斯文文回道:“大理寺奉命收管前丞相府邸,叨擾了。”

感情是來連夜趕人出府的,溫挽和淩霜對視一眼。

在大梁,官員卸任後按慣例确實需讓出府邸,但具體多長時間搬出卻沒規定。之前有個員外郎家中貧寒,卸任後遲遲找不到新府邸,足足拖了半年才搬出去,也沒人說什麽。

溫相卸任至今不到十日,大理寺連夜前來趕人,确實欺人太甚。

“半夜把人趕出去,讓溫相一家在哪落腳,總不能睡大街上吧。”圍觀的一位白發老者說。

“就是,太過份。”

“以溫相的功績,白得這樣一座府邸也不為過。”

“可不是麽,朝廷居然還派人來趕,真是……開了眼。”

四周看熱鬧的百姓憤憤不平,溫挽倒是好,再壞的打算她都做過。只是半夜趕人,着實太不給父親臉了。

“顧大人來的太早了,家父家母還在休息,不如大人先等等?”溫挽說。

顧是非目光平靜地望着她,說:“上面有令,即到即走。”

“若我們不走呢?”溫挽抱臂,眯着眼睛問。

“溫大人為相多年,威望甚高,想必也不願被人趕到大街上。”

“你敢!”溫挽擰眉。

“奉命行事罷了。”顧是非原本也不想接這吃力不讨好的活,但他出身低微,上邊有什麽好事從來攤不到他身上。

“啧,”話到這裏,溫挽已經知道是有人故意要為難她了。不過即便如此,想叫她忍卻也是不可能的。

“有沒有人敢踏進溫府一步試試?”溫挽側身讓開,擺了個請的手勢。

面前一片寂靜,無人敢動也無人敢說話。

顧是非輕嘆一口氣,在溫挽冷飕飕的目光注視下,邁着端方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夜風寒涼,跟來的差役們卻每人一身大汗,一瞬不瞬地盯着顧大人的背影。不是他們慫,而是這位溫家小姐盯人的眼神太吓人了。

來到膝蓋高的門檻前,顧是非慢慢擡起右腿,一點點高過門檻……他看見一旁的溫家小姐暗暗捏起了拳頭,怕是只等他右腳一落地,便會将他一拳打倒。

“等等!”

突然,人群中蹿出另一隊人馬,他們個個身高體壯,挾制住大理寺差役的時候跟捉小雞似的。

大梁百姓都知道,容王養了一支吃人的親衛,這些親衛早些時候都跟着他上過戰場,全都殺人不眨眼。

為首的一個爛了半張臉,不怒自威,他騎馬越衆走到臺階前,翻身下馬,拎着馬鞭踏上臺階,明明每一步都邁的不重,卻讓人覺得像踩在他們胸口上。

“吓着了?”他走到溫挽跟前站定,低頭溫聲問她。

溫挽笑笑,“不至于。”

“王爺。”站在一旁的淩霜行禮道。

顧是非早就收回了腿,見容王來,正了正衣冠,躬身行禮道:“下官大理寺少卿顧是非見過王爺。”

容王轉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道:“大晚上不睡覺,少卿來串門?”

“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顧是非低頭回道。

元晦點頭,“今日我在,你這差事辦不成。”

“下官明白。”顧是非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本王口渴,少卿陪我喝杯熱茶再走不遲。”他得把人扣住,省得回去告狀,再派個不好招呼的人來添亂。

“這……”顧是非一臉為難。

元晦完全不給人說話的機會,直接轉身問溫挽:“溫小姐,能否借貴地歇歇腳?”

“自然。”溫挽說。

“走吧,”元晦拎起顧是非的衣領,跟拎小雞似的将人提起,朝府內走去。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什麽沒交代,轉頭對府前衆人說,“都散了吧。”

衆人面面相觑。

進了溫府,合上大門,元晦嫌棄地丢開顧是非,說:“這差事怎麽落你頭上了?”

顧是非突然被他松手,腳下一踉跄,差點摔倒,虧得淩霜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

“多謝淩霜姑娘。”他正兒八經給淩霜道謝,卻是理也不理元晦。

“跟你說話呢。”元晦伸手攔他。

顧是非擡眼,一臉無語地說:“我有得選?”

到這裏,溫挽算是看出來了,這幾人互相都認識,怪不得容王來的這樣快。

“溫姑娘,”顧是非深深鞠了一躬,帶着歉意道,“請幫我向老師傳達歉意,擾他老人家清夢,學生真是不該。無奈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溫挽側身讓開,說:“大人言重了,請進去敘話。”

“多謝。”

此時還未到寅時,夜色正濃,院中的西府海棠散出幽幽香氣,随着未暖的西風飄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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