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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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敢去頤寧宮鬧事，當然不是沖昏了頭，而是她心知肚明，太後看這位柳大公子也極其不順眼。

原著中，柳延楓的“清高耿介”可不是針對女皇一人，私下裏沒少指摘太後“後宮幹政”，還曾向身邊人宣揚，頤寧宮“垂簾聽政”并非長久之計，唯有将權柄交還新帝，再令內閣輔政，才能保大胤社稷安泰無虞。

慕清晏不用想都知道，所謂“權柄交還新帝”只是順帶，“令內閣輔政”才是重頭戲。這番說辭連彈太後兩處軟肋，若非頤寧宮頗有城府，柳延楓背後又有世家撐腰，早八百年前就被扣上一個“妄議朝政”的罪名，一刀咔嚓了。

單憑這一點，慕清晏就敢肯定，太後對柳延楓的觀感絕不會太好。只要她拿準柳延楓“不顧君臣之別”的話柄，不怕頤寧宮不賞那小子倆大嘴巴。

事實也的确如此，年關尚未過完，頤寧宮的申斥旨意就發到柳府。前來傳旨的內宦是王彬的幹兒子，傳達太後口谕時不茍言笑，待得正事說完，這位立馬變了臉色，也不收柳府管家塞來的荷包，對着柳掌權欠身作揖：“柳閣老，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您別見怪。”

柳章權年過半百，形貌卻頗為清癯，看着不過四十許人，兩鬓依然烏黑，仔細分辨才能發覺一絲霜白：“公公言重……是犬子行事無狀，讓聖上、太後費心了。”

內宦笑了笑：“王公公說了，柳公子是人中龍鳳，有幾分傲氣也在所難免……只是聖上畢竟是聖上，太後更是天下之母，身份貴重！柳公子的言行……确實太不妥當。”

柳章權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大皺其眉：知子莫若父，沒人比柳首輔更清楚，柳延楓當日在勤政殿的言行何止不妥……若非他在京城文人圈中頗有令名，又是內閣首輔獨子，十條命不也不夠填。

“王公公教訓的是，原是犬子不知輕重，”柳掌權接過管家手裏的荷包，親自塞進內宦手中，“老夫一定嚴加管教，至于太後面前，還望王公公多多美言。”

首輔畢竟是首輔，內宦不好拂柳章權的面子，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閣老放心……太後惜才，又看在您老的面子上，申斥幾句已是頂了天，斷不會為難柳公子。”

柳章權這才松了口氣，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柳首輔關起門來如何教子姑且不論，轉眼到了正月十五，慕清晏果然信守承諾，設法弄來兩套合身的太監服，好容易熬到天黑，立刻拐着殷策偷溜出宮。

殷策傷勢雖重，在勤政殿好吃好喝地養了一個多月，勉強行走總是無礙。他在慕清晏的督促下換上太監服，猛一看是個俊俏的小內侍，仔細分辨，這人眼角眉梢的氣度威儀卻是藏也藏不住。

“到底是統領四境的大胤軍神，縱然虎落平陽，也是出挑的一眼認得出，”已經改裝完畢的慕清晏摩挲着下巴，用一種十分一言難盡的眼神打量着殷策，“我就想不明白，殷侯這麽好的條件，怎麽拖到二十有五也沒成家？京中适齡女子都瞎了眼嗎？”

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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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遠侯臨陣時機巧萬變的頭腦懵了片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好像、也許……被九五至尊調戲了？

殷帥統領四境兵馬多年，權威不是一般的深重，尋常将領到了清遠侯面前尚且戰戰兢兢，誰敢占他的便宜？可眼前這位不是“一般人”，乃是大胤的九五至尊，先有君臣之名，後有救命之恩，殷策眼角再如何抽搐，也不敢動慕清晏一根頭發絲。

他不知如何回話，幹脆緘口不言，倒是一旁服侍殷策更衣的馬全庸小聲提醒道：“陛下忘了，殷侯原是有婚約在身的。”

慕清晏這回是真懵了：她雖刷過小說，奈何原著中，殷策只是個不甚重要的配角，且出場十來章就領了便當，作者自然不會勞心費力地刻畫他的生平，以至于景昭女皇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烏龍。

“有過婚約？哪家的姑娘？”慕清晏觑着殷策神情，沒敢明目張膽的問出來，只能跟馬全庸悄悄打聽，“怎麽沒聽說過？”

馬全庸好說是尚衣監掌印太監，權勢不說有多大，消息靈通絕對是第一流：“陛下沒聽過也正常，侯爺說親那會兒，先帝還在世，您深居宮中，少有機會與外朝來往……說來這位小姐也不是外人，論輩分您還得稱一聲表姐，正是葉家三小姐。”

慕清晏面露恍然。

“葉家三小姐”閨名“清婉”，其父乃是戶部侍郎葉如晦，太後娘家的三堂弟，的确是慕清晏的嫡親表姐。慕清晏……确切的說，是沒換“內核”的那位，未登基前曾見過這位三表姐一面，确實秀外慧中、端莊雅麗，論容貌論才情，在京中閨秀裏都是出挑的。

慕清晏回憶着葉家三小姐的音容笑貌，再和面前無甚表情的殷策PS在一起，發現單就顏值而言，這兩位也算登對。可再如何郎才女貌，這中間也橫亘着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三堂舅是戶部侍郎，殷侯卻是軍方第一人，這兩邊結成姻親，無異于大胤最具勢力的世家和武侯擰成一股繩……豈不是要将朝堂颠倒過來？”

慕清晏有刷文的底子，又得殷策與李學陽言傳身教多日，對大胤朝堂的勢力派系也頗有些了解：“你說這門親事是先帝年間定的……先帝怎麽能答應？”

馬全庸偷瞧了瞧殷策，越發壓低聲：“原本是成不了，架不住葉三小姐某次出游時撞見殷侯，為侯爺氣度所折，不免芳心暗許。偏生葉大人又極寵子女，禁不住三小姐私下央求，也是覺得侯爺人品貴重，值得托付終生，這才舍了臉面上門提親。”

慕清晏：“……”

她收回前言，京中閨秀眼睛沒毛病，還是很識貨的。

世人皆愛八卦，九五至尊和掌印太監也不例外，這兩位自以為聲量壓得極低，殊不知殷帥耳力過人，聽得一字不差。有那麽一瞬間，他口唇微張，似乎想解釋什麽，轉頭見慕清晏一臉興致勃勃，就跟聽說書似的，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

于是出宮的一路上，慕清晏敏銳察覺到殷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但她仔細想了想，以清遠侯的心胸，應該不至于為了一樁随口鬧出的烏龍耿耿于懷，便當自己想多了，興奮的扯了扯殷策衣袖：“我還是第一次出宮賞燈，你之前逛過元宵燈會嗎？”

彼時兩人已經混出宮門，隔着馬車車簾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影。越往前，四周越熱鬧，叫賣聲、鞭炮聲、談笑聲充斥于耳，閉眼都能勾勒出一副清平盛世之景。

殷策原也沒多大火氣，回頭一想，自己倒覺得有些好笑：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他可好，受了一回牢獄之災，反而越活越回去，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能擱心裏掂量再三，當真是被這兩個月的溫柔鄉養嬌了。

“溫柔鄉”三個字浮上心頭的一刻，殷策微微一震，下意識看向慕清晏，只見景昭女皇雙手托腮，正眼巴巴盯着自己。

有那麽一瞬間，清遠侯心頭微軟，下意識答道：“逛過……不過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說話間，馬車在街口停下，慕清晏當先下車，很自然的回身遞給殷策一只手：“人多，小心點。”

殷策傷後乏力，上下車轅确實有些艱難。慕清晏原是一番好意，只是忘了“男女大防”，無意中犯了忌諱。

殷策盯着慕清晏伸來的手，多年來的教養告訴他，此時應該閃躲開，又擔心這一躲會讓慕清晏難堪。他在“自己逾越雷池”和“女皇陷入尴尬”之間遲疑半秒，很快做出選擇——扶住慕清晏的手：“有勞……公子。”

慕清晏已經換下太監裝束，此際頭戴嵌寶銀冠，雪白廣袖上繡着潇潇竹葉，襯着姣好的眉眼、雪白的面龐，橫看豎看都是個風雅無雙的貴公子。

殷策沒戴冠，長發披落肩頭，只系一根月白發帶，肩頭披一襲羽緞面水貂裏大氅，看似亦步亦趨，其實一直側過半身，将慕清晏護在裏側。

“這條街名為朱雀大道，是京城最繁華的街道，元夕之夜，金吾不禁，上街賞燈的百姓不少，陛……公子還是小心些為好，”殷策縱然奪爵，言行依然循着世家公子做派，護着慕清晏的手用衣袖包裹，始終虛虛離着一線，沒有直接觸碰女皇，“恕在下直言，您只帶兩個随從就貿然出游，實在有些草率。”

慕清晏剛用兩個銅板跟路邊小販換了糖葫蘆，轉眼又盯上松子糖，嘴裏居然還能分出心神應付殷策：“不帶兩個随從，還前呼後擁、扈從如雲？這是微服出游還是天子巡狩？唯恐別人猜不出我的身份是吧？”

景昭女皇這張嘴開過光，殷策被堵得啞口無言，又想捏額角了。

這一晚熱鬧得緊，街上游人如織，寒風中揚起翻飛紅紙，成串的彩燈挂在路旁，乍一看還以為春意催開了紅蕊。慕清晏逛過元宵燈市，卻是頭一回見識數百年前的燈市，一時看得目不轉睛，只恨爹媽沒多生兩只眼。

殷策還想再勸，見了慕清晏這般神态，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他恍然想起，女皇自幼養在深宮，別說見識燈會風光，有生以來怕是沒出過宮，難怪逮着機會就往宮外跑。

想到這裏，殷策緩和了語氣：“前面是醉仙樓，最擅做江南風味，在京中頗有令名……我多年前來過一趟，記得樓中有一道江南小吃，名為帶骨鮑螺，滋味甚是不錯，公子可願陪我一試？”

慕清晏啃着鮮豔欲滴的糖葫蘆，笑得眉眼彎彎：“好啊。”

醉仙樓确實不遠，但清遠侯也的确多年沒來過，根本無從想象元夕之夜的盛景——剛一進門，慕清晏就被熙熙攘攘的陣仗驚了一跳，一時間恍惚有種全京城的人都擠在這座小小酒樓裏的錯覺。

“我天……就算帝都早晚高峰也不過如此吧？”慕清晏頭皮發麻，本想掉頭走人,想起殷策惦記着樓中小吃，又硬着頭皮叫住小二，“樓中可還有空位？”

這一晚客似雲來，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大冷的天，額角竟然挂着一串晶亮汗珠：“對不住，今晚客人太多，實在沒空位，您幾位要不別處看……”

他話音未落，眼珠突然直愣了，只見慕清晏從懷裏摸出一個荷包，倒出幾片明燦燦、亮閃閃的金葉子，在小二眼前晃了下。

小二吞咽了下喉嚨，愣是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我看二樓還有雅間，或許有客人願意拼桌，煩請小二哥替我問問，”慕清晏取了片金葉子塞進小二手裏，“我這位兄長多年來第一次回京，就惦記醉仙樓的帶骨鮑螺，若有兄臺願意行個方便，在下必有重謝。”

慕清晏出手闊綽，話也說得動聽，小二得了重賞，不由眉開眼笑，連聲答應着去了。不多會兒，他折返回來，将慕清晏一行畢恭畢敬的請上二樓，推開盡頭雅座的門：“就是這兒……今晚客人實在太多，委屈您幾位拼個桌，怠慢之處還請多擔待。”

殷策駐守邊陲多年，餐風露宿慣了，自然不會計較這個。慕清晏一個早晚高峰視若等閑的社畜，更不會覺得哪裏怠慢，若無其事地進了包間，對端坐桌後的客人一拱手：“叨擾兄臺了。”

包間臨着街道，推窗就能望見人流如潮、花燈似晝。那人三十上下，頭戴書生巾、手握描金扇，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無妨，出門在外，誰還沒個不方便的時候？請坐吧。”

慕清晏不玩虛客套，果然拖着殷策坐下，又對小二吩咐道：“醉仙樓的招牌菜各上一份，尤其是帶骨鮑螺，趕緊送上來。”

她說完，又丢給小二一塊碎銀，小二喜出望外，一邊一疊聲地應下，一邊送上熱茶。

殷策端起茶杯，低頭吹了吹熱氣，似笑非笑道：“公子好闊氣，随手打賞抵得過普通百姓家中一年花銷。”

慕清晏做戲做全套，從腰間摸出一把鑲金嵌玉的折扇，扇柄一轉，在殷策下巴上輕輕撩撥了下：“有錢能使鬼推磨，本公子雖不怎麽跟市井打交道，這點規矩總還明白。”

殷策：“……”

可能是被撩撥過太多回，習慣成自然，以清遠侯的君子心性，居然都能泰然處之，低頭喝了兩口水才道：“街上人太多，用過宵夜，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

慕清晏正在興頭上，突然被潑了盆冷水，一時沒忍住，翻了個妖嬈的小白眼：“難得出來一趟，我還沒玩夠呢……左右家裏大人忙着宴飲，顧不上咱們，多待一會兒會死啊？”

殷策扶額嘆息，第一百零一次生出感慨：好歹是一國之君，嘴上怎麽就沒點忌諱，成日裏将這些不吉利的字眼挂在嘴邊……萬一哪天成真了怎麽辦？

這兩人相處多日，耍花槍慣了，當着外人的面也沒個收斂——當然，但凡有點眼力見的，也不會選在這時插嘴。

誰知吃瓜的那位正是個不會看人眼色的奇葩，聽到此處，冷不防回頭道：“這姑娘說的沒錯，難得出來一趟，多開開眼界沒壞處……聽說稍後會有焰火表演，我若是兩位，就等賞完了再回去。”

慕清晏：“……”

殷策：“……”

九五至尊與四境統帥同時變了臉色，不約而同望向那人，眼神刀子般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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