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耀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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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自認改裝的不錯,誰知被人一眼認出女兒身。她倒不像殷策那般如臨大敵,反而覺得有趣:“先生怎麽看出我是姑娘家的?”
那人頭也不回,卻似腦後長眼,将慕清晏的音容笑貌瞧得分明:“你自己照照茶水,那容貌、那身段,哪裏像是男子?分明是個美貌小姑娘!”
慕清晏:“……”
做人果然不能太自信,不然遲早會被“啪啪”打臉。
殷策似乎想說什麽,卻被慕清晏擺手攔住,這景昭女皇也是大方,既然被拆穿身份,索性坦然承認:“家中長輩管得緊,難得出來一趟,讓兄臺見笑了……我觀兄臺眼光氣度,絕非尋常,可否請教尊姓大名?”
看在慕清晏是個“美貌小姑娘”的份上,那人勉為其難地扭過頭,原來是一副其貌不揚的面孔,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鬓角帶着風霜之色:“好說,在下姓丁,單名一個裕……富裕的裕。”
慕清晏仿佛被驚雷當頭劈中,眼睛猝然瞪圓了。
“他他他……他說什麽?”慕清晏匪夷所思地想,“丁裕……是我知道的那個丁裕嗎?”
“丁裕”這個名字不算少見,原著中就有一位,不過此人身份特殊,乃是堂堂大胤首富,年少時曾随船隊南下,見過番邦、到過西洋,眼光、閱歷、胸襟遠超同時代人,堪稱景昭女皇……原版那位的左膀右臂。
現如今,女皇換了內核,升級版的慕清晏卻沒忘了這條将來時态的“臂膀”,從穿來的第一日起就盤算着将他收入麾下。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胤首富不在天涯也沒去海角,居然趕在阖家團圓的元夕之夜進了京。
只能說際遇之奇妙,遠超凡人想象。
“該怎麽将人拉攏過來?”慕清晏暗自盤算,“我記得原著中,景昭女皇是在南遷路上遇見的這位,當時這兩位是怎麽湊一塊的?”
她回憶半天,只隐約想起當時正值北戎鐵騎大舉南下的國難關頭,這二位不論在朝在野,也不管立場差了多遠,面對北戎人的屠刀卻是有志一同,都想将這副破爛山河收拾出個樣子來,将狗娘養的北戎人從哪來踹回哪去。
不過眼下,慕清晏還沒想好怎麽跟這位套近乎,理由很簡單,如今的大胤朝廷閉關鎖國,尤其嚴禁商隊入海。不巧的是,這位丁首富之所以能攢下大筆身家,靠的就是海運走私。
說白了,沒有北戎這個“外患”當頭懸着,官和匪就是天敵——景昭女皇是“官”,丁首富就是那見不得光的“匪”。慕清晏若是貿然暴露身份,拉攏固然不用想,不被丁首富扣一腦袋菜油就算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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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珠滴溜一轉,收攏的折扇順勢在殷策肩頭一拍:“兄長,枯坐無聊,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殷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慕清晏學着說書先生的模樣,用筷頭在碗口邊緣輕敲了敲:“這故事是我在一本游記上看到的,游記所載之地并非中原哪一處的名山大川,而是與中原相隔千裏的……某片海外大陸。”
殷策輕挑眉梢,留意到丁裕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明白這出戲是唱給誰聽了。
“據那游記所述,海外有房子大小的大魚,身形龐巨,卻性格溫馴。若有漁民不慎落入海中,它非但不傷人,反而将落水者送回岸上,”慕清晏繪聲繪色道,“還有,海外大陸富庶肥沃,不亞于我中原,除了各種中原未曾見過的物種,更有高産藩糧,耐旱耐寒,味甘管飽,當地人以此果腹,一年到頭皆無衣食不足之憂……”
殷策本是冷眼旁觀慕清晏唱戲,聽到這裏卻不由聽進去了:“果真?莫不是好事之徒随口捏造?”
慕清晏故意停頓半拍,心裏默默數着“三、二、一”,緊接着,就聽“砰”一聲響,卻是丁裕猛拍桌子,贊道:“這位姑娘所言不假,海外确實有高産耐旱的藩糧,那游記作者倒不是空口捏造。”
慕清晏打了個哆嗦,被這貨拍桌子的大動靜驚着了。
但是“大魚”已經上鈎,慕清晏萬萬不肯輕易放過,心口砰砰亂跳也要接過話茬:“丁兄怎知這故事不是空口捏造?難不成……你親眼見過?”
她聰明,丁裕也不是傻子,笑眯眯地應道:“親眼見過倒是不曾,不過在下幼時曾遇見一位老者,其祖輩年輕時為避戰禍,縱船遠下西洋,到過游記上所述的海外大陸。據他說,海外确實有奇花異樹,亦有高産藩糧……非但見過,他還随身帶了兩根。”
慕清晏眨巴着一雙眼,将“捧哏”的角色诠釋得入木三分:“真有此事?那藩糧長什麽樣?”
丁裕笑了笑:“藩糧杆葉類稷,花類稻穗,果包像拳頭,不過比拳頭長,上有觸須,形似紅絨。果實類同芡實,粒大而瑩白,花開于頂,實結于節,和咱們中原的稻麥差異甚大,味道卻着實不錯……”
不必慕清晏刻意使眼色,殷策已經十分自然地追問道:“你嘗過?”
丁裕點點頭:“那老人甚是慷慨,借篝火烤了兩根,我嘗了,确實甘美。”
殷策看向慕清晏,見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只差将“想要”倆字鑲瞳孔裏,有點明白這出戲碼因何而唱。
這兩年,南方且罷了,北境氣候卻是一年冷過一年,莊稼連年歉收,糧饷皆有不足,從軍中将士到普通百姓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活。
殷策執掌四境駐軍時,沒少為口糧問題憂心,如今兵權被削、淪為內侍,該操的心卻一點不少,夢裏都在發愁北疆邊軍吃不飽飯。誰知元夕之夜,居然從一介商賈口中得悉海外之地有高産耐旱的藩糧,可解北疆連年天災之禍……要說這是碰巧撞上的,打死清遠侯也不信。
想到這裏,他投向慕清晏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深意,心說:莫非她一早知道丁裕在此,之所以大費周章混出宮城,就是為了來個“偶遇”?
若真是這樣,這位女皇陛下的心思當真深沉,實在不必旁人替她操心。
可能是半生以來,打交道的盡是心機深沉之輩,以至于殷帥看誰都草木皆兵,不知不覺就陰謀論了。不過這一回,他還真是冤枉了慕清晏——升級版的景昭女皇固然知道原著大致走向,到底沒有未蔔先知的本事,更算不到大胤首富今晚會出現在醉仙樓。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那老人現在何處?”明知丁裕十有八九是随口杜撰,慕清晏還是配合着演下去,“還有藩糧,可曾留下種子?”
丁裕這回是真來了興趣:“你問這個做什麽?難不成還想種?”
慕清晏:“當然!這兩年年景不佳,尤其是北境,軍屯也好,民田也罷,都是連年歉收……如果有耐寒高産的藩糧,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丁裕被她逗樂了:“別說我沒有,就算有……你說種就種?你當朝廷是你一家說了算?”
慕清晏想說“我現在說了不算,但總有說了算的一天”,話到嘴邊,又被生生堵了回去——只聽樓下傳來“稀裏嘩啦”一陣響,緊接着,有個粗聲大氣的嗓門道:“我家大人看上你們酒樓,是你們的福氣……沒空位?那就想辦法騰地方!推三阻四,不想做生意了!”
慕清晏醞釀半晌的腹稿沒派上用場,一口郁氣直沖腦門,狠狠閉了下眼才将頂上喉嚨的肝火強壓下去。
她使了個眼色,殷策會意,将包間房門推開一線,只見一樓大堂進來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身上穿的并非常見的錦衣布衫,而是臃腫的皮袍,整個人往那一站,活像從哪鑽出來的黑熊瞎子。
慕清晏尚且沒回過神,殷策已經微微變了臉色:“什麽時候開始,北戎人也能在大胤國都來去自如?”
慕清晏吃了一驚:“他們是北戎人?”
旋即,她似乎想到什麽,猛地一拍腦門:“對了,之前北戎上疏說要入京朝貢,算算時日差不多該到了,這幾個難不成是使團成員?”
慕清晏話音未落,殷策已然察覺不對,可惜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想要攔住卻是難了。果然,只見丁裕眼神閃爍,似笑非笑地看來:“這位姑娘似是對朝中諸事十分了解?”
殷策的反應已經夠快了,眨眼間想出五六個理由,可惜還是快不過慕清晏,她好似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方才那句話出了纰漏,坦然笑道:“這不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嗎?”
一邊說,一邊還十足俏皮的沖丁裕眨了眨眼。
丁裕再如何神通廣大,終歸沒見過女皇本尊,只以為是哪裏的官小姐偷溜上街,此際聽她爽快“承認”,反而生出幾分好感:“姑娘猜的沒錯,這幾個應該就是北戎使者。”
慕清晏下意識看向殷策,只見他低垂視線,不緊不慢地斟了杯熱茶,似乎壓根沒聽見這番對話。
“知道的這是朝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上門踢館,”慕清晏低聲嘟哝,“到了別人地盤還這麽嚣張,真以為自己是……”
話沒說完,忽聽“砰”一聲巨響,腳底地板好似跟着震了三震。慕清晏手裏的碗筷差點砸地上,卻是底下的北戎人按捺不住,直接掀翻一張飯桌:“叫你們滾,沒聽到嗎!”
能在元夕之夜,從醉仙樓訂到桌的,大多非富即貴。被掀桌子的那位也是被人捧慣了的,斷沒有忍氣吞聲的道理,當即拍案而起,誰知還沒近身,就被北戎人缽大的拳頭砸眼眶上,整個人直接飛出去,撞翻另一桌杯盤碗盞。
殷策眼角微眯,慕清晏亦是變了臉色,斥道:“這些北戎使者懂不懂規矩?在我大胤國都也敢如此放肆!”
她扮官家小姐時活靈活現,這一句卻露出上位者的氣度,丁裕不由多看了她兩眼,頓了片刻方道:“北戎一向嚣張跋扈……早前有清遠侯鎮着北境,他們還收斂幾分,可是兩個月前,清遠侯奉诏回京,沒多久就以謀反罪下獄。北境邊軍失了主帥,群龍無首之下士氣大挫,連帶北戎也蠢蠢欲動。此次名為朝貢,實為試探,若是朝廷孱弱,無人可用,下一步就是北戎鐵騎大舉南侵——哪還顧得上放肆不放肆?”
慕清晏心頭倏跳,還想看殷策,又怕形跡太過明顯,只得勉強按捺住:“那滿朝文武就幹看着這幫龜孫耀武揚威嗎?”
殷策被熱茶倒嗆進喉嚨,一口氣沒上來,咳了個昏天黑地。
丁首富走南闖北多年,見識過的奇葩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卻還是頭一回領教如景昭女皇這般不走尋常路的大家閨秀,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因為北戎人的橫插一杠,慕清晏沒顧上招攬丁裕,殷策好容易吃到嘴的帶骨鮑螺也沒了滋味。三人相顧無言的用完一頓晚食,直到北戎人離去,外間才稍稍傳來些許活氣。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如今‘飛将’不在,‘胡馬’自然可以耀武揚威!”丁裕展開折扇,嘆息着搖頭晃腦,“當今與內閣自以為是拔除眼中釘、肉中刺……殊不知是自毀長城啊!”
殷策眼皮幾乎跳抽筋了:他是吃過虧的,自然知道“功高震主”四個字有多要命,如今丁裕字字句句都在往上位者逆鱗上捅,無異于往清遠侯腦門上貼了一張催命符。
有那麽一瞬間,以清遠侯的舉重若輕,都忍不住想拎着丁裕咆哮:我跟你有仇嗎?至于這麽給我上眼藥!
他心頭醞釀出一段長篇大論,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到“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還沒來得及往外噴,就被慕清晏打斷了——只聽“砰”一聲巨響,卻是景昭女皇學着丁首富猛拍桌子,臉上神氣分明是恨不能舉雙手贊成:“可不是!要是殷帥還在,哪容得這幫兔崽子嚣張?分分鐘一巴掌拍死!”
殷策:“……”
行吧,鑒于九五至尊就是個不太靠譜的貨,指望手底下的子民有多明事理……似乎的确不太現實。
一頓飯行将告終之際,小二上了漱口用的熱茶。慕清晏穿來倆月,耳濡目染,将宮中的貴人做派學了個八九不離十,放渾話時不含糊,低頭品茶也似模似樣……一時沒留心丁裕衣袖掀起半截,露出手腕上的镏銀镯子。
說是镯子,其實是個扁平的銀環,上面刻了一串數字和一個模糊的字跡,仔細端詳不難辯認出,是一個“何”字。
殷策瞳孔驟縮,捧着茶盞的手指不覺捏緊了。
從醉仙樓出來時,慕清晏瞧着丁裕欲言又止,大約是怕表現得太過急切,反而叫人生出疑心,只是故作随意地笑道:“今日與丁兄聊得開懷,可惜未能盡興……不知丁兄在何處落腳?若是方便,我想尋個時間,登門再行請教。”
丁裕笑了笑,話是對着慕清晏說,眼風卻不易察覺的掃過殷策:“若是有緣,自有相見之日;若是無緣,強求亦是徒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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