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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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并不蠢,在看到路引和銀票時,他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事實證明,景昭女皇看着四六不着,卻并非沒有自己的小心思,以清遠侯的眼界和閱歷都愣是沒看出,她故意選在元夕之夜拉着自己出宮,原來是打着“縱虎歸山”的主意。
可她為什麽這麽做?
她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嗎?
一國之君微服出宮已是不妥,攜罪臣內侍同行更是大大的不妥,而若這個罪臣趁機潛逃離京……殷策不用想都知道,太後和內閣會是怎樣的雷霆震怒。
一旦頤寧宮和內閣聯手問責,尚未親政的景昭女皇又該如何招架?
殷策光是想想就替慕清晏捏了把汗。
被清遠侯各種擔心的主并非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但她心知肚明,太後與內閣再如何震怒,最多奪了她本就形同虛設的權柄,将人幽禁起來,當一座金尊玉貴的吉祥物——雖然聽着很慘,總歸要不了性命。
殷策就不一樣了,他在宮中多耽擱一日,就多一分的危險:內閣看他不順眼,頤寧宮對他威逼利誘,就連明面上保持中立的清流也有的是理由彈劾他。
更別提,他那一身看着就觸目驚心的刑訊傷,以及每隔三五日就發作一回、到現在也沒鬧明白病根的“寒症”。
慕清晏在心頭掂量片刻,自覺放走殷策,最差的結果無非是太後震怒,自己被關十天半個月的禁閉……哪怕是一年半載,乃至餘生都不能踏出勤政殿,也不是不能接受。
“左右沒兩年,北戎軍就打進來了……雖說殷帥的結局變了,有這根定海神針在,北戎人未必能打到京師門口,但戰事一起,于我、于殷帥都是一件好事,”慕清晏閉目盤算着,“若是邊軍沒攔住,大不了将原著中的劇情再走一遍,有丁裕、有清遠侯,總不會比原著更艱難;若是邊軍攔住了北戎鐵騎,殷帥就能名正言順地回歸軍中、重掌兵權,有這一重扶助社稷的功勞在,太後和內閣短時間內不好沖他發難,足夠他從容布局、站穩腳跟了。”
她将這番盤算捋了好幾遍,自認能想到的都考慮周全、設想明白,再沒有遺漏,這才睜開眼。偌大的馬車裏卻是靜悄悄的,唯有她一人對着腳下暖爐默默發呆。
慕清晏剛有些起色的眼神重新黯淡下去。
其實來的路上,馬車裏也很安靜,但那時,慕清晏不是一個人,身旁有個“活物”,還是個從頭發絲到眼睫毛都長在她審美點上的璧人,哪怕此人生性少言寡語,上車後就沒說過話,只要靜靜看着他,慕清晏也是開心的。
但是現在,這個人不見了,而且是她親手放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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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不至于後悔,但是看着空蕩蕩的車廂,總有幾分失落。
“想什麽呢?他這樣的人,能朝夕共處兩個月,已經是走了狗屎運,還想将人一輩子扣在身邊不成?”慕清晏抹了把臉,勉強振作精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我跟他都好好的,不愁沒有再見的機會。”
這位升級版的景昭女皇上輩子大概是朵狗尾巴草,哪怕外間風雨不斷,只要她心中藏着陽光,就能燦爛綻放。從朱雀大道到宮城門口,不過大半個時辰,她已飛快調整好心情,鬥志昂揚地擡起頭。
“清遠侯不翼而飛,此事瞞不過前朝後宮,不過今晚是元夕之夜,朕不希望有人拿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影響母後的好心情,”慕清晏撩開車簾,沉下臉色吩咐小內宦,“待到明日,朕會親自去向母後請罪,屆時若有人問罪你們,只管推到朕身上,朕一力承擔便是。”
小內宦是馬全庸一手調教出的,深知在宮裏伺候,機靈不機靈還在其次,第一要務是忠心護主。清遠侯無故失蹤,他雖心中害怕,卻萬萬不敢讓九五至尊來頂這個鍋,聞言忙道:“陛下言重,奴婢怎敢怪罪陛下?奴婢……”
他正要繼續表忠心,嘴裏突然沒了聲,兩只眼睛瞪成銅鈴大小,直愣愣地望向前方。
慕清晏怔了下,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只見夜色深處亮起一點螢火似的微光,循着夜風飄到近前。離得近了,不難看出是一盞小兔子燈籠,暈黃的暖光照亮了三步之地,以及燈籠後的人影。
“子時未到,陛下怎麽現在就回宮了?”提着燈籠的男人擡起頭,對慕清晏溫和地笑了笑,“臣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上。”
慕清晏眨了眨眼,仿佛不敢确信,又好似被那人籠在光暈中的眉目蟄痛了眼。
殷策裹着分別時、慕清晏親手為他披上肩頭的黑狐鬥篷,提着燈籠的手被寒風吹透了,白的近乎發青。因是微服出宮,他沒束發也沒戴冠,長發散落肩頭,只松松系了根明紅發帶。
通身上下分明沒有半點裝飾,單這一點顏色,已經映得他眉眼熠熠生輝。
眼看慕清晏沒有打開車門的意思,殷策将露在鬥篷外的手送到嘴邊呵了口氣,又用力搓了搓:“外頭冷,能容臣上車說話嗎?”
慕清晏試圖維系住九五至尊“喜怒不形于色”的架子,但是太難了,若是平時,她還能裝逼一二,然而此時此地,她只覺百感交集湧上心頭,将一把能将太平洋吞了的心胸填得水洩不通,拼盡全力也不過強忍住發澀的鼻頭,哪還有閑心管什麽喜怒不喜怒?
“為什麽……”她輕聲道,“既然走了……為什麽還回來?”
殷策用餘光掃了兩眼,見随行的小內宦挺有眼力見,一早躲得遠遠的,聽不到兩人之間的談話,這才放下心來。他轉過頭,對上慕清晏不依不饒的目光,一句“我不放心你”已經沖到嘴邊,又被自己攔腰叼住。
清遠侯雖是武将,到底出身公卿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君子之風已經刻在骨頭上。他與慕清晏相識不過倆月,既有君臣之分,又有男女之別,貿然吐露心聲,縱然出自真情,亦有輕浮之嫌,因此回味片刻,還是留戀不舍地咽了回去。
到頭來,他只是對慕清晏溫和又無奈地笑了笑:“你要我走去哪?”
慕清晏一對秋水分明的杏仁眼中映着昏黃暖光,好似要燒起來似的,正欲刨根究底,車外寒風呼嘯卷過,只見殷策攬緊鬥篷衣領,用手掩住嘴唇,俯身聲嘶力竭地咳嗽起來。
慕清晏如夢初醒,趕緊打開車門,将殷策拽上來。兩人手掌交握,慕清晏只覺像是抓住一團冰坨,皮肉冰冷僵硬,沒有半絲活氣。
她忙将懷裏的手爐塞進殷策手心,又握住他兩只手,拼命哈氣揉搓:“我都已經放你走了,還回來做什麽?大冷天站在風口上,是嫌命太長嗎?”
殷策确實凍得夠嗆,哪怕懷裏抱着暖爐,也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他低頭看着慕清晏握住自己的雙手,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卻沒有推開,只是偏過臉:“我若憑空消失,陛下打算如何跟頤寧宮交代?”
慕清晏剛壓下去的情緒瞬間卷土重來,喉嚨裏分明堵着千言萬語,卻擠不出一個字,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是……為了我?”
殷策生性內斂,卻并不木讷,直覺這話越過了“君臣”間的那道紅線,一路奔着暧昧去了。多年來的教養告訴他,此時應該說點什麽,将那條野馬脫缰的線從“雷池”拉回來,然而擡頭對上慕清晏亮的驚心的雙眼,他喉頭微哽,竟然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這麽一耽擱,就失了澄清的最佳時機,等到殷帥回過神時,再想解釋已經落了刻意,只能不甚自在地偏開臉,低低“嗯”了一聲。
慕清晏前後兩輩子加起來,活了不下三十年,按說早就過了“春心萌動”的年紀。可是聽到殷策回應的一刻,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笑開了懷,被寒風驅散的春意凝成一簇,在她眼角眉梢綻放成一朵迎風顫動的鮮妍明媚。
京城閨秀教養嚴苛,講究行不露足、笑不露齒,殷策第一次知道,女孩子能笑得這樣燦爛,險些被晃了眼。
就聽慕清晏輕聲道:“宮城雖然富麗繁華,卻也危機重重……我給你機會離開,你卻放棄了,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清遠侯被這一句話拉回風刀霜劍的現世,緊跟着肅整了神色:“我知道。”
慕清晏:“今晚這一遭雖然隐秘,卻瞞不過頤寧宮的耳目,倘若太後問責、內閣逼迫,你就不怕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再弄丢一次?”
殷策:“太後既然首肯留我性命,就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今晚之事說小不小,說大,卻也沒觸及頤寧宮底線。即便問責,最多不過申斥禁足,或是掌嘴杖責,要不了性命。”
他說得輕巧,慕清晏一顆心卻密密匝匝地疼起來,想到這人承受了多少無端的非難與折磨,恨不能立刻翅膀變硬,将他嚴嚴實實地護在羽翼下。
可惜時機不到……她眼下只是一個毫無實權的傀儡女皇,被太後壓制,被內閣輕慢,自顧尚且不暇,根本沒餘力護佑殷策。
“離了京城,你就是虎歸山林、龍入汪洋,有北疆邊軍在手,完全可以與朝廷遙相對峙,乃至自立為王,再不用仰人鼻息,”慕清晏低聲道,“你何必……非得回來受這份閑氣?”
殷策聽到“自立為王”四個字,猛地沉了臉色,差點厲斥一句“放肆”。但是緊接着,他意識到眼前這位不是自幼厮混大的發小兼副手,而是正經的一國之君,趕緊将醞釀好的斥責拼死拼活咽回去。
末了,這從來舉重若輕的清遠侯有些哭笑不得:堂堂君王,竟然撺掇臣子叛出朝廷、擁兵自重,該說這位心思奇巧、不走尋常路,還是心眼太大,渾不将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再逃又能逃到哪去?當真自恃兵權,跟朝廷翻臉不成?”興許是意識到慕清晏一心只為自己鋪路,殷策從來堅如鐵石的心防微微松動,罕見的吐露出心聲,“倘若你真像傳聞中那樣猜疑刻薄、冤枉忠良,我或許能下定決斷,可……”
可偏偏不是。
女皇的無微不至讓殷策感激,心懷天下的胸襟更讓清遠侯觸動,當聽到慕清晏說,她想清丈田畝、推行新政,徹底根除世家侵吞民田的弊端時,殷策竟然覺得胸口鼓噪沸騰,被她一席話勾起了沉寂許久的熱血。
“我若就這麽走了,她怎麽辦?”殷策忍不住想,“誠然,她是九五至尊,太後和內閣再怎樣也不敢弑君,最多申斥或是幽禁……可是這樣一來,她親政之日不是遙遙無期?她為天下百姓設想的願景……海清河晏、衣食富足,又要什麽時候才能實現?”
“放心,沒事的,”那一刻,清遠侯被不知名的沖動驅使,鬼使神差般擡起手,撫過慕清晏眼角,“頤寧宮和內閣的手段,我心裏有數,也應付得來,我……”
他話沒說完,慕清晏已經反手抓住他手掌,偏頭在殷策傷痕未消的手指上輕輕碰了下。
殷策:“……”
再次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馬車無驚無險的進了宮城,彼時宮宴尚未結束,慕清晏拉着殷策躲開頤寧宮的眼線,悄無聲息的回了勤政殿。馬全庸和蘇茹等了一整晚,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此際見了慕清晏,直如久旱的莊稼得了甘霖,忙不疊迎上前:“皇上,您可回來了!今晚風這麽大,沒凍着吧?用過夜宵沒?奴婢已經備好了熱水,您要現在沐浴更衣嗎?”
慕清晏似笑非笑地回過頭,只見殷策還沒從方才那記“側翼誤傷”中回過神,臉色雖然還算平靜,耳根卻紅透了,目光筆直的望向正前方——死活不跟景昭女皇有接觸。
她于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朕沒事,倒是殷侯,陪朕逛了一晚,有些累着了,先服侍他沐浴吧。”
馬全庸毫無異議,對清遠侯在女皇心目中的地位有了更深一層了解,滿面堆笑地引着殷策進了內殿。
其實抛開頤寧宮的威逼利誘不提,外廷的議論聲也傳不到內宮,殷策在勤政殿的日子還是相當舒服,吃穿用度都和女皇同一規格,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為過。好比眼下,他坐在寬大的浴桶裏,熱水沒過肩膀,融化了凍僵的皮肉,而馬全庸猶嫌不足,竟然往水裏滴了兩滴香露,又捧起新鮮的白梅和山茶花瓣塗滿全身。
殷策簡直驚悚了,懷疑馬太監打算将自己一鍋炖了,送給慕清晏當宵夜:“不、不必了,我不用這些……”
馬全庸笑呵呵道:“侯爺有所不知,這是西洋舶來的花露,沐浴時放一點,不僅遍體生香,還能纾解疲憊。就連太後娘娘,有時批折子批乏了,都愛用香露沐浴,說是神清氣爽,疲勞盡消。”
清遠侯能力抗北戎鐵騎,卻拿勤政殿的首領太監沒轍,到最後只能披着滿身玫瑰花香,渾身不自在的進了西暖閣。
緊接着,他和貴妃榻上的慕清晏四目相對,被那雙眼睛裏的灼灼火光燒得心口微跳,居然有些口幹舌燥。
“都說了不用,蘇茹姑姑還是備了宵夜,還怕咱們餓着似的,”慕清晏渾若未覺,笑道,“看你晚食沒用多少,要不要喝點粥?”
殷策狠狠閉了下眼,只覺得胸口那把火越燒越旺,在“掉頭走人”和“恭敬從命”之間猶豫片刻,還是順應了最本能的渴望——徑直走了過去,在慕清晏對面坐下。
然後他接過慕清晏遞來的粥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指尖和她輕輕擦碰了下。
慕清晏:“……”
差點半身不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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