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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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知道自己偷跑出宮之舉瞞不過頤寧宮,次日清早,她親自趕到頤寧宮向太後請罪。誰知太後沒發火也沒訓斥,就着琉湘的手喝了半盞冰糖燕窩,便給慕清晏賜了座。

“皇上乃一國之君,微服離宮雖然有違宮規,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太後轉動着翡翠佛珠,慢悠悠地說,“皇上既然知錯,改了便是,九五至尊當有上位者的派頭,這般小家子氣的,若是被朝臣瞧見,反而要怪哀家沒教養好。”

慕清晏心說:我信你就有鬼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老妖婆肯輕輕放過,絕對沒憋好鳥。

嘴上卻像是被共用一具身體的雙生子附體,畢恭畢敬地應了:“母後教誨,兒臣謹記,以後自當謹言慎行,絕不給母後丢臉。”

太後大約是對慕清晏謹慎恭順的态度挺滿意,緩和了語氣:“年關過完了,北戎使臣進京朝貢的事,皇上聽說了吧?”

慕清晏:“……”

她說這老妖婆咋這麽好說話,敢情在這兒等着自己呢。

北戎使臣入京,依照慣例,朝廷多半會賜宴招待,慕清晏這個九五至尊也勢必要出席。這種時候,內閣和滿朝文武都盯着勤政殿,萬一鬧出點風聲,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更有甚者,所謂的“入京朝貢”,其實就是北戎人将自家用不着的破銅爛鐵丢給大胤,再從朝廷這裏換取貨真價實的糧食和布匹,怎麽算都是筆賠本生意——而且賠的不少。

就太後本人而言,她不介意破財免災,畢竟上了年紀,喜靜不喜動,能息事寧人還是消停些的好,但朝臣們不這麽想。尤其這些年,境內糧食連連歉收,開倉赈災尚且來不及,稅賦更加不用指望……若是再算上世家吞并民田的糟心帳,簡直是雪上加霜。

這種情況下,國庫入不敷出已是預料之中,戶部尚書的頭發也一年白似一年。這時候再打腫臉充胖子,想都知道滿朝文武會是什麽反應。

太後縱然垂簾聽政,終歸名不正言不順,一旦內閣與寒門重臣達成一致,勢必會讓她陷入苦戰。想要打破僵持,最好的法子就是将新帝拉入自己陣營,借九五至尊的名義,堵朝堂悠悠衆口。

“北戎兇悍,前些年屢屢侵擾邊陲,沒少燒殺搶掠,”太後嘆了口氣,循循善誘道,“若是給點糧食就能化幹戈為玉帛,不是和則兩利的好事?你父皇在世時,一直念叨要以仁德教化四鄰,能不動刀兵還是息事寧人的好。”

慕清晏心中咆哮快要逆流成河:現在知道北戎人燒殺劫掠,當初坑了殷帥時怎麽沒想到?自毀長城這種缺心眼的勾當都能幹出來,是腦子進水了嗎?

但是當着太後的面,她絕不可能放任心聲宣洩于口,因此只是畢恭畢敬的應道:“母後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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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苦口婆心半天,卻只得了這麽不鹹不淡的一句,頓時有些不耐煩。不過緊接着,她大概是覺得慕清晏這般唯唯諾諾沒主見,反而更好拿捏,又緩和了神色:“哀家方才說什麽來着?你是皇上,就要有九五至尊的派頭,不能被朝臣看輕了……至于朝貢之事,你也不用慌,照着這番話說,朝臣若有質疑,自有哀家替你兜着。”

慕清晏:“……”

敢情這老妖婆是擔心自己罩不住,就把我推出來頂包……禍水東引,想的也忒美了!

就慕清晏個人而言,她十分想拿大棒子将北戎使臣趕出京城,替殷帥……以及連年苦戰的邊關将士狠狠出一口惡氣。可惜景昭女皇還沒進化完全,空有個“九五至尊”的名頭,說話根本不算。

更重要的是,以她眼下的處境,還無法承受與太後撕破臉的後果。

正因如此,是“明哲保身”還是“奮起反抗”,成了擺在景昭女皇面前的一道兩難之選。

回到勤政殿,慕清晏總算能扯下面具,将一應人等……包括最受信任的掌事女官蘇茹屏退殿外。倚在軟榻上的殷策意識到不對,合上手中書卷,待得周遭再無旁人,溫言問道:“出什麽事了?”

慕清晏搓了把臉,有點猶豫:殷策身子不好,趙有宣幾次三番要他多靜養、少費心,眼看這人一身傷病剛有點起色,她實在不想拿北戎這檔事亂他心神。

可惜清遠侯統領四境多年,眼光實在太利,一眼就洞穿了慕清晏的心事:“是太後為難你了……還是為北戎的事煩心?”

慕清晏:“……”

這貨要是不當元帥了,去天橋下擺個算命攤子,估計生意差不了。

她在殷策身邊坐下,不見外地探出爪子,就要去撈盤子裏的栗子酥,誰知殷策眼疾手快地一伸手,用合攏的書卷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下:“剛從外面回來,淨手了嗎?”

慕清晏嘀咕了一句“我手又不髒”,還是乖乖去抓了把水,随意搓了兩下,晃蕩着兩只滴湯落水的爪子折回來,還特意亮給殷策看了看:“現在行了嗎?”

殷策無奈搖了搖頭,拿吊兒郎當的九五至尊沒轍,在懷裏摸了摸,居然真摸出一方帕子,于是拽過慕清晏的手,仔仔細細擦拭幹淨。

依照公卿世家的規矩,男女大防授受不親,這麽做其實十分不合适,奈何殷策和慕清晏關系特殊——都在一張床上睡過,還不止一次,再追究拉手的問題,怎麽看怎麽有點故作矯情。

連最把規矩體統挂在嘴邊的清遠侯都不當回事,慕清晏更不會提起這茬,用擦幹淨的手撿了兩塊點心塞進嘴裏,用茶水沖下去,覺得饑腸辘辘的五髒廟稍稍消停些,這才言簡意赅道:“都有。”

殷策是武将不假,卻并非沒心眼,又在朝堂浸潤多年,稍一思忖已經明白過來:“是不是北戎人提出了什麽刁鑽的要求,太後不想背這個罵名,就把你推出來了?”

慕清晏吃飽了,不怎麽講究的一抹嘴,殷策皺了皺眉,将帕子塞進她手裏。

那帕子本就是慕清晏的東西,帕角還繡了一尾小小的鳳羽花,許是被殷策揣久了,上頭幾乎沒什麽脂粉味,湊近了聞一聞,反而有一股清隽疏朗的草木之氣。

慕清晏觑着正襟危坐的清遠侯,不知哪根筋沒搭對,将帕子籠在臉上,故意深深吸了口氣:“唔……好香!”

殷策:“……”

虧得清遠侯涵養好,被當面調戲了也不露聲色,将話題拽回正軌:“北戎人到底提了什麽過分的要求?歲貢?”

“折子還沒遞上來,不過應該大差不差吧,”說起正事,慕清晏總算收斂了嬉色,“這兩年的境況你也知道,自己人尚且吃不飽,哪有多餘的錢糧支援友鄰?打腫臉充胖子,感情疼的不是太後她老人家!”

殷策和慕清晏性情迥異,在正事上的态度卻出奇相似,好比現在,清遠侯恨不能舉雙手贊成女皇的論調。但是出于“君臣有別”的顧慮也好,自己多年來的貴胄教養也罷,他還是聊勝于無地斥了句:“太後怎麽說都是您的嫡母,哪有背後這麽編排自己母親的?”

慕清晏翻了個妖嬈的白眼,換來殷策一聲無奈的嘆息。

玩笑歸玩笑,當晚,九五至尊和四境統帥湊在一塊,把眼下局勢梳理了好幾遍,最終得出一個叫人無奈的結論:以慕清晏此時的處境,還不足以和頤寧宮對着幹。

這讓慕清晏相當洩氣。

“給北戎送糧食……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嗎?”慕清晏小聲嘀咕,“我拿肉包子丢狗,狗都知道對我搖尾巴。北戎卻是狼子野心,前腳把人喂飽了,後腳就反咬一口……這跟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有什麽分別?”

殷策對景昭女皇那張開過光的嘴已經不抱希望,沉吟片刻方道:“這事裏外不讨好,陛下尚未親政,既不能公然與太後作對,亦不能在前朝落下惡名……最好的法子就是置身事外。”

慕清晏明白他的意思,但這事說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卻難度太大:“怎麽置身事外?母後親自發了話,我還能裝聾作啞不成?”

殷策:“朝貢之事與戶部息息相關,而戶部侍郎葉如晦正是太後堂弟,若有他出面,陛下便有了借口抽身而出。”

慕清晏:“……”

殷策的主意理論上可行:太後雖是一國之母,手握朝堂權柄,到底出身葉家,想做穩珠簾後的那方禦座,少不了母家扶持。倘若由葉家人出面駁回朝貢之議,就算是太後也得掂量再三。

可問題是,葉家是太後的娘家,太後穩坐朝堂固然需要葉家扶持,葉家這些年的榮華富貴、步步高升也少不了太後照拂。這二者本是同氣連枝,會為了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北戎就翻臉嗎?

反正慕清晏覺得不太可能。

殷策仿佛看穿了慕清晏的為難之處,不必她開口就主動解釋道:“昔年統領四境時,我和葉如晦打過交道,他是葉氏旁支的庶子,名義上是太後的堂弟,其實親緣淡薄。只是這些年,葉家嫡系沒什麽出色的人才,這才叫他露了臉,如今官至正三品左侍郎,俨然成了家族挑大梁的角色。”

慕清晏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說,他和太後的關系并不親近?可就算這樣,也不至于跟家族對着幹吧?”

“此人雖是世家子弟,卻頗有些傲氣與硬骨頭,之前我與他相交時,能感覺到他對北戎年年朝貢之舉很是不滿,”殷策道,“何況這兩年年景不好,哪裏都需要赈災放糧,國庫入不敷出,最頭疼的還是戶部……再趕上北戎入京打秋風,無異于屋漏偏逢連夜雨。”

慕清晏曲指點了點案幾,黑白水潤的杏仁眼骨碌一轉。

殷策與她相處兩個月,時日不算長,卻對這位女皇陛下的心性有了七八分把握,見她神色有異,便知慕清晏多半又在憋壞水,于是再次卷起書頁,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拍:“又打什麽主意呢?”

慕清晏想說什麽,轉念一想,卻鼓起腮幫,悶悶趴在案上:“打什麽主意都沒用……我待在這勤政殿裏,就跟困在烏龜殼裏的王八似的,再多的心眼也施展不開,還不許想想了?”

殷策摁了摁突突亂跳的青筋,心說:敢情沒被困住,你還真打算做點手腳不成?

然而他仔細思忖片刻,又覺得這四六不着的女皇陛下說不定真能想出什麽歪打正着的馊主意,于是抱着“姑且聽聽”的想法,試探道:“要是能施展開手腳,你打算怎麽做?”

慕清晏于是湊到他耳邊,叽叽咕咕說了一通。

有那麽一時片刻,殷策不僅青筋亂跳,心肝肺也跟着抽搐起來,心說:這還是自幼養在深宮的嬌貴帝姬嗎?不知道的,還以為被哪裏的市井青皮上了九五至尊的身!

可他轉過頭時,發現慕清晏還在眼巴巴地盯着自己,那雙形狀姣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又圓又亮,叫人莫名想起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

殷策心頭沒來由一軟,思緒也跟着轉過彎來。

“姑且試試吧,”他想,“成了自然好,就算不成……只要手腳幹淨些,總不至于牽連到她,大不了我一個人扛了。”

再三思量過,清遠侯垂落視線,低聲道:“如果陛下真想試試……我的人可以用。”

殷策蒙冤下獄,京中的清遠侯府也受到牽連,當日就被查封,府中衆人遣散的遣散、下獄的下獄,昔日炙手可熱的權貴侯府,一朝便作鳥獸散。

但殷策不是普通勳貴,清遠侯府數代經營,也不是尋常武侯可比——那是大胤軍方的主心骨,多年積累,根系遍布四境,不是朝廷一道诏令能拔除的。最顯著的例子,從朝廷查封侯府至今,依然有漏網的侯府家将潛伏于京,之所以隐而不發,無非是打着和邊軍裏應外合的主意,将清遠侯接應出去。

他們幾乎成功了……如果不是殷策在最後一刻放棄潛逃的機會,主動回到朱闕宮牆的牢籠裏。

殷策心知肚明,他選在此刻對女皇攤牌,其實相當冒險,倘若換一個小肚雞腸些的君主,恐怕就要猜疑殷策暗藏人手是打着“圖謀不軌”的主意。

幸好慕清晏不是“一般”的君主,非但沒猜疑,反而頗感欣慰。

“還以為這就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咽的傻瓜蛋,原來也知道留後手,”慕清晏想,“挺好的,日後放出去,不用擔心吃旁人的虧。”

于是在景昭女皇的“創意策劃”和四境統帥的大力配合下,一日後,“京中發生一起鬥毆案”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

倘若只是尋常鬥毆,倒也沒什麽稀奇的,可這事奇就奇在,被揍的兩位身份金貴——一個是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家的獨子,另一個則是大理寺正卿的長子。

這兩位出身顯貴,又是春闱士子中數得着的人物,一般人輕易不敢招惹。但此次招惹他們倆的,居然也不是“一般人”。

首輔府邸,被生生打斷兩根肋骨的柳延楓卧病在床,臉色慘白如紙。分明吸一口氣都疼得直顫,他卻強撐着擡起手,向眉頭緊皺的柳章權憤慨道:“父親……北戎人如此猖狂,萬萬不能姑息!否則,我泱泱大胤……顏面何存!”

柳章權眼神陰鸷,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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