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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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行刺風波的影響,這一年春闱比往年晚些,不過開試當天,貢院門口依然人山人海,無論出身如何、背景貴賤,能走到會試這一步的,皆為大胤才俊,衣着或有不同,眉宇間的意氣風發卻是如出一轍。

會試當日,貢院周遭三十丈以內盡數清場,轉過拐角,僻靜小巷裏卻停着一輛青幔馬車。扮作男裝的慕清晏将車簾撩開一角,正好瞧見考生魚貫入貢院的情景,于是略側過身,将窗口讓給殷策:“天下英才盡入我毂,說的就是這般情形吧?”

馬車裏有暗格,裏頭收着小桌板和一套磁石做的茶具,殷策倒了一杯,低頭抿了口,眉頭頓時皺緊了:“……又是八寶茶?”

“誰讓你舊症未愈,又添新傷?”慕清晏瞥了他一眼,“怎麽,殷帥終于舍得理我了?”

當日勤政殿中,慕清晏一時沒忍住,越過自己和殷策之間那條隐晦的線,輕薄了清遠侯,結果卻是始料未及——那端方嚴謹的四境統帥不知是真惱羞成怒,還是存心磨磨景昭女皇的性子,居然接連幾日沒說過話,倒叫慕清晏一張如簧巧嘴沒了用武之地。

好容易殷策消了氣,願意打破僵局,慕清晏不乏眼力見,立刻順竿往上爬:“殷帥大人大量,姑且看在我年幼無知的份上,恕了我這一遭,成不成?”

殷策快被這沒皮沒臉的貨色氣笑了:“女子十五及笄,陛下及笄将滿五年,還年幼?”

慕清晏大言不慚:“朕心理年輕,還是個寶寶!”

殷策:“……”

清遠侯閉上眼,不想搭理她。

欣賞完“天下英才盡入毂”的盛景,慕清晏并未急着回宮,而是命馬車兜了個彎,調頭上了朱雀大道。殷策不必揭開車簾,也聽得見外頭熙熙攘攘的鼎沸人聲,長眉微微一挑:“戲看完了,皇……公子還不打算回宮?”

慕清晏笑了笑:“難得出宮,不趁機吃點好的怎麽夠本?”

殷策明知慕清晏滿嘴跑馬,偏要跟她打機鋒:“怎麽,宮中山珍海味應有盡有,還不能滿足公子胃口?”

慕清晏:“宮中固然珍馐盡有,說起可口落胃,卻還是民間小食……我倒覺得,這百姓家的煙火要比宮中的錦衣玉食熨帖多了。”

殷策微微抿唇,被一心向往人間煙火的女皇逗樂了:“那敢問公子,眼下是要去嘗哪家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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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從寬大的袍袖裏摸出一把竹骨折扇,隔空轉了兩下,往清遠侯肩頭輕輕一拍:“上回的帶骨鮑螺,殷帥吃着還合口味嗎?”

殷策沒說話,順勢垂落視線,盯着慕清晏落在自己肩頭的折扇瞧了片刻,又擡眸撩了慕清晏一眼,不動聲色。

慕清晏幹咳兩聲,默默收回對清遠侯不敬的鹹豬手。

馬車經過某處店面時忽然停下,殷策從車簾縫隙望出去,見牌匾上寫着“奪天工”三個字,起先只覺得眼熟,細思半晌才不确定道:“奪天工……不是銀樓嗎?”

慕清晏有些詫異:“殷帥也聽過奪天工?”

殷策駐守北疆多年,回京次數屈指可數,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對京城風物一無所知——至少,奪天工是京中百年的老字號,但凡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愛來此置辦頭面,殷策是心裏有數的。

“我母親生我時傷了身子,自打我記事以來,她就纏綿病榻,終日郁郁寡歡,”殷策說,“三十歲生辰那日,我第一次上街,給她買了件首飾……就是在奪天工。”

慕清晏:“……”

女皇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似乎戳了清遠侯的痛腳,有那麽一瞬間,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也是聽蘇茹說,京中銀樓不少,但是真正能入第一流人家眼界的,唯有奪天工,”她趕緊轉換話題,“難得出來一趟,我倒想看看官宦人家趨之若鹜的銀樓是什麽樣……要是趕得上宮中匠人,我就挑兩件,只當彩衣娛親。”

殷策果然岔開心思:“你是一早想好了?”

慕清晏坦然點頭:“柔佞媚上不是好詞,但該用時也不必藏着掖着……我記得太後說過,女人若是連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沒了,活着還有什麽趣味?可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頤寧宮也不例外,所謂做戲做全套,既然要演,自然得投其所好。”

殷策低垂眼簾:“皇……公子不用向我解釋這些。”

說話間,兩人已經下了馬車,在侍從的引導下進了奪天工的店面。慕清晏頭一回來銀樓,看什麽都新鮮,掌櫃的也懂識人眼色,一眼瞧出這兩位客人身份不凡,忙殷勤備至地迎上前,又命小二端來上好的茶水點心。

慕清晏嘴上說“為太後盡孝心”,一雙眼睛卻被琳琅滿目的首飾吸引,挑着挑着就花了眼,一路奔着花色新巧、手藝精致的貨色去了——渾然忘了是替自己名義上的“娘親”選禮物。

殷策無奈搖頭,目光粗略一掃,從百出的花樣中選了一副赤金鑲寶佛塔雜人物頭面:“太……老夫人信佛,這個沉穩大氣又不失做工精細,她應該看得上。”

掌櫃的眼光毒辣,不難分辨這二位誰才是真正的話事人,只管盯着慕清晏瞧。慕清晏毫不猶豫:“行,就這個。”

掌櫃的二話不說,将頭面裝進漳絨套子,十足小心地包好。慕清晏完成差事,卻沒過夠花錢的瘾,仍舊在叫人眼花缭亂的首飾中挑挑揀揀,一會兒被珊瑚玉蝴蝶頭面吸引,一會兒又拿着金累絲樓閣人物耳墜愛不釋手。

清遠侯終于知曉,不管是金尊玉貴還是胸有丘壑,但凡女子,在脂粉首飾面前只有丢盔卸甲的份,眼看慕清晏一雙眼睛舍不得挪動,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疑惑。

“宮中巧手匠人不少,金珍玉寶也應有盡有,公子怎麽就看上了民間手藝?”觑着周遭沒外人,殷策也願意和慕清晏說幾句玩笑話,“若是叫內府銀作局的匠人知道,大約會痛哭一場。”

慕清晏喜歡殷策親昵的态度,巴不得逗他多說幾句:“內府的手藝巧是巧,卻太死板了,什麽都講究中規中矩,活像誰給他們畫下道來,毫無靈動鮮活可言……應付慶典自然萬無一失,日常妝飾就露了不足。”

殷策從赤紅漳絨上揀出一只玉釵,釵身用碧玉做成竹杖形,上面鑲着個三分長的小葫蘆,杖端以赤金做成縧帶,拴住葫蘆腰身,下垂一個縧結,雖不飾彩寶,卻是簡潔雅致,頗得前朝詩句“野飲花間百物無,杖頭惟挂一葫蘆”的野趣。

他擎着玉釵,在慕清晏發上比了比,不得不承認,景昭女皇這番評價雖有刻薄之嫌,卻也一針見血。

“公子若是喜歡,”殷策壓低聲音,“臣願傾囊相送。”

清遠侯統領四境多年,從來威儀深重,難得作小伏低一回……也可能是傷病未愈、中氣不足,實在擡不高聲量,顯得蘊藉又深情,一字一句帶着打毛過的砂邊,直往慕清晏心窩軟肉上戳。

慕清晏心癢難耐,若不是還在外頭,自己又是男裝打扮,恨不能将殷策抵在牆上,先解一番相思之苦再說。

升級版的景昭女皇不是大胤土著,也做不來閨閣女子矜持委婉、扭捏作态那一套,喜歡就是直白熱辣,就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就是想與對方耳鬓厮磨、肌膚相親,恨不能當繩一樣擰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必分離。

但她拿不準清遠侯是否也如此想,再三掂量後,還是決定入鄉随俗,于是微微一笑,故意偏過頭:“我就喜歡你手上這個。”

殷策心領神會,正要将玉釵簪上她發鬓,掌櫃的恰好掀簾而出,瞧見這一幕,頓時變了臉色:“哎喲,對不住二位,這玉釵是貴客專門訂做的,不能賣給旁人,還請見恕。”

慕清晏:“……”

奶奶個熊的,你不早說!

女皇嘴上沒吭氣,“不情願”三個字卻明明白白刻在眼底。殷策難得在慕清晏面前擺闊一回,不料這般虎頭蛇尾,臉上有些挂不住,破天荒起了争強之心:“那貴客付了多少銀子?我出雙倍。”

慕清晏眼睛眨巴了下,心說“雙倍銀子還不是老娘付”,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笑眯眯地看着四境統帥和那奪天工的掌櫃争辯。

有大生意送上門,掌櫃的如何不願做?只是他亦有苦衷:“這位客官不知道,這小葫蘆叫草裏金,是剛成形時,用金銀打成兩個半邊的小葫蘆形狀,将剛長成的葫蘆夾住、縛好,從此不許長大。別看這東西粗野,卻金貴得很,一百個裏也出不了一兩個上品,這一個算是最出色的,是那貴客自己家裏培育的,用料和圖樣也是自己家裏畫的,交到小店打制,言明今日取貨……您說,咱們怎好随便售給別人?”

慕清晏聽完,已從殷策手中取過玉釵,交還給掌櫃:“罷了,既然是別人專程訂做的,我也沒必要奪人所愛,就這樣吧……”

殷策頭一回生出“給女子送禮”的念頭,沒曾想落得這麽個結果,心中難免不甘:“你不是喜歡這釵子?怎的又不要了?”

慕清晏:“君子不奪人所好……再說,這小葫蘆并非天生地長,而是人為扭曲而成——一輩子關在金玉籠裏,好容易重見天日,又被束縛釵頭,動辄不由自己,何必呢?倒不如讓他由哪來,回哪去……”

殷策細品她言外之意,越回味越覺得意味深長,仿佛意有所指似的,眼神逐漸深了。身後就在這時傳來輕輕的拊掌聲,有人柔柔道:“這話倒是頭一回聽說,可見這位公子胸有丘壑,非同凡俗……”

說話之人是個女子,不必目睹容貌,光聽此人言談中那股袅娜婉約的風致,便知是個罕見的美人。慕清晏尚未有所表示,殷策已經收斂笑意,眼眸低垂、一語不發,仿佛要跟牆角暗影化為一體。

慕清晏在電光火石間猜到來人身份,扭頭就見一個身着天水碧襖裙的女子蓮步款款地走進店中,烏鴉鴉的頭發绾成玲珑有致的垂鬟分肖髻,臉上籠着輕煙似的面紗,身後跟着兩名袅娜婉轉的小丫鬟,不提那身名貴異常的湖綢料子,單是看身形觀氣度,便知身份不凡。

慕清晏看向殷策,用眼神做出詢問:葉家三小姐?

殷策微覺詫異:慕清晏是太後名義上的“女兒”,按輩分應管葉三小姐叫一聲“表姐”,聽說太後對這個堂侄女也算疼愛,時不時叫到宮裏閑聊解悶,甚至有意給個郡主的身份……慕清晏應該沒少跟葉三小姐打照面,怎會認不出來?

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殷策回過神,微乎其微地點了下頭。

慕清晏于是笑了笑,主動招呼道:“這是葉家的三表姐吧?年餘不見,出落得越發超脫,難怪叔父看得緊,舍不得放你入宮。”

葉家是世家名門,族中子弟不少,但是能當仁不讓的喚戶部侍郎之女一聲“三表姐”,京中唯有一人。那葉三小姐看清慕清晏面龐,明眸頓時睜圓了,忙不疊福身行禮:“見過……公子。”

慕清晏無意與她多打交道,是不願和葉家多做糾纏,也是因為這位三小姐和殷策有過一段公案,瞧見她就心裏別扭:“我今日本是替母親尋摸兩件新奇首飾,沒想到會遇見三表姐,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耽擱了,替我向堂舅問個好。”

說完,她也不管葉三小姐是什麽反應,擡腿就往外走。

慕清晏要離開,葉三小姐自然不敢阻攔,規規矩矩地退到一邊,依舊福身相送。眼看那兩人走到門口,她冷不防一擡頭,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這一驚非同小可,脫口喚道:“等……等等!”

慕清晏應聲頓步,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三表姐是在跟我說話?”

葉三小姐擰着手中帕子,目光怔怔望着侍立一旁的殷策,半晌一言不發,眼角卻慢慢浮起紅痕。

大胤禮教森嚴,這葉三小姐年長慕清晏一歲,今年正值雙十年華,擱在京中閨秀身上尚未定親,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時日久了,京中傳出閑話,說這葉三小姐惦記着清遠侯,才拖延至今不肯成婚。

這無疑是相當不體面的,既然婚事告吹,以葉清婉的身份,本該躲殷策還來不及,此刻乍然相遇,她卻直眉愣眼地盯着人家瞧——在簪纓世家的京中豪貴看來,簡直不可想象。

兩個丫鬟急得熱汗都下來了,小聲喚着自家小姐,可惜葉三小姐充耳未聞,只是盯着殷策目不轉睛,縱然竭力按捺,眼底依然浮起一層迷蒙淚意,端的是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慕清晏微微皺眉,抓過殷策手腕,将人往背後不動聲色地一藏:“三表姐還有何指教?”

葉三小姐視線被她遮擋,終于回過神,擡眸在這兩人間掃了個來回,漸漸透出一股驚疑:“他、他這是……”

慕清晏淡淡一笑:“此人是我內侍……怎麽,三表姐盯着他瞧,是對他有意思?”

殷策一不留神,被一口涼氣嗆到,差點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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