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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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入宮為質”并非絕密,但身份差上一星半點的也絕無途徑知曉。葉三雖是太後堂侄女,又有個位高權重的親爹,卻是深閨女流,平日理會無非女紅針黹、管家理賬,對朝堂局勢鮮少過問。
正因如此,她才會消息滞後,殷策人已入勤政殿半年,尚且懵懵懂懂,還以為清遠侯在大理寺監牢待審。
此際乍然見到殷帥本尊,她是眼也直了,神色也呆了,什麽閨秀涵養、名門風致,全都抛到九霄雲外,一雙眼只管黏在殷策身上,撕都撕不下來:“他、他……他怎會是……”
慕清晏也是女子,瞧見她神色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下微微嘆息,暗道:看來蘇茹說的沒錯,當初葉如晦頭腦發昏,不顧頤寧宮的臉色,親自上清遠侯府提親,還真是因為這個寶貝女兒看上了人家。
“這是太後的意思,內閣也首肯了,”當着葉家人的面,慕清晏不好表現的與殷策太親近,只能擺足九五至尊的派頭,又把頤寧宮和內閣搬出來,就是為了堵葉三可能有的追問,“前塵往事如一夢,他現在是我勤政殿的人,就不勞三表姐過問了,今日之後,你只當沒見過這個人。”
葉三果然被堵得啞口無言,其實她雖養得金貴,卻并非胸無城府的空心美人,只是一時沒适應景昭女皇的做派,被棒槌似的當面一怼,險些頂了個趔趄。
她沒說話,卻也沒應聲,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殷策,胸口起伏逐漸劇烈,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質問,卻盡數堵在心頭,将井底天大小的胸臆堵得嚴嚴實實,字句沒了去處,只能沒頭蒼蠅似的東奔西撞,一個字也傾倒不出。
然而殷策沒看她,就像他倆從未有過一紙婚約,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路人,轉身對慕清晏恭敬道:“公子,時辰不早,可要啓程回去?”
慕清晏對他就說不出一個“不”字,端着女皇的矜持微微一颔首,正要轉身邁步,身後卻好似掐着時點,再次傳來一聲:“等等!”
慕清晏略帶詫異地回過頭,似乎沒想到這位出名矜貴的三表姐真會攔人。她沒見過葉三,原著中也是浮光掠影地帶過,只依稀留下個“容色絕世”“端貴出塵”的印象,再往深裏便無法探究。
世家閨秀固然金貴,卻也行動不由自己,難得出門一趟,還要遮得嚴嚴實實,唯恐被外男看去一星半點,損了自家清譽。如葉三這般盯着外男瞧個不住,這位“外男”還曾和她談婚論嫁,擱在京中閨秀身上簡直無法想象,難怪兩個小丫鬟吓白了臉,腿彎戰兢兢打起顫,眼看要支撐不住就地跪倒。
殷策偏頭避開她的視線,倒不是出于“男女大防”的顧慮,而是與這位名義上的“未婚妻”實在無話好說。慕清晏巴不得如此,順勢半側過身,将高出自己大半個頭的清遠侯擋在背後:“三表姐有話,但說無妨。”
葉三手裏的絹子險些被自己擰成麻花,她到底是閨秀典範,叫住慕清晏已是出格,将這輩子所有的叛逆攢成一股紮進後脊骨,也只勉強逼出一句:“殷侯……戍守北疆多年,一向勞苦功高,絕不會做出謀國叛君之舉!聖上如此對待有功之臣,不怕物議沸騰,有損皇室清譽嗎?”
慕清晏長眉微乎其微地一挑,沒想到這個久居深閨的三表姐逼急了,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兩個小丫鬟再也支持不住,“噗通”跪在地上,篩糠似的拼命磕頭。慕清晏倒沒動怒,反而好脾氣地笑了笑:“這話,表姐可曾對叔父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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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三當然沒提過,葉家是簪纓世家,閨閣女兒家教極嚴,這番話但凡透露只言片語,葉三自己的清譽不要就罷了,說不準還會帶累族中姐妹。
“三表姐的話,朕記下了,”店裏沒外人,慕清晏索性端出那個至尊至貴的稱呼,輕易堵了葉三的口,“不過表姐雖是女流,也應該清楚,朕年紀尚輕,朝政大事都是由母後和內閣重臣做主,這回也不例外。表姐這話在朕面前說說就罷了,若是被旁人聽去,大小是個把柄,說不準還以為是叔父對朝政有所不滿。”
葉三是京中閨秀翹楚,論流行風尚,全京城的豪門女眷都要看她眼色,可是談及朝政大事,她雖不說兩眼一抹黑,也萬萬比不上慕清晏受李學陽和殷策教導數月,思維敏捷眼光犀利,三言兩語間就能直擊要害。
好比此刻,葉三小姐就被堵得臉色難看,終于啞口無言,眼睜睜看着慕清晏攜着殷策走出門去。
慕清晏對自己名義上的“三表姐”沒惡感,但也不至于多親近,是忌憚着太後的母家,也是為着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心。但葉三那番話不能不引起她深思,畢竟葉清婉再如何心思細膩,終究是深閨女流,對朝政的一知半解只能是從入仕的父兄口中聽來的。
那麽葉三認定“殷策叛國”乃是蒙冤,究竟是她私心偏袒曾經的“未婚夫”……還是有人這樣認為,雖然未曾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卻潛移默化地影響到服侍在側的嫡親兒女?
慕清晏托腮細思,忽然覺得這對并不如何親近的葉家兄妹很有意思。
馬車行在街道上,兩側人聲不絕于耳,哪裏都是熱鬧繁華,不知要去何處。殷策試探着瞧了慕清晏一眼,沒從那張明豔姣好的臉上窺見端倪——再如何“本性難移”,慕清晏到底在深宮中浸潤數月,吃了那麽多的虧,又有李學陽教導着,想不長進都難,以清遠侯的眼力,也只依稀分辨出她此刻心情不是很愉快。
殷策将前因後果捋了幾遍,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早知如此,當初葉如晦上門求親,就該嚴詞拒絕了。只是清遠侯身份貴重,婚事卻也不由自己——葉如晦愛女心切,為了葉三小姐一腔無端而起的癡情,不惜入宮求得先帝與當今太後的口谕,殷策不好抗旨,只能勉為其難的接受。
在蒙冤下獄之前,清遠侯眼中只有社稷萬民,四境統帥的心胸固然能容納千軍,卻放不下一段小小的兒女情。如今雖說開了竅,到底不比久經風月的老手,幾乎将袍袖衣角撚禿了,也只憋出一句:“我與葉三小姐并無私情,當年許婚,也只是礙于先帝情面,若我早知……”
慕清晏略帶詫異地看向殷策,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等等,他是在跟我解釋嗎?
慕清晏确實對殷策和葉清婉這段有名無實的“婚約”不滿,但那是原著作者的鍋,她再無理取鬧也不至于扣到殷策頭上。但是清遠侯主動服軟,她還是受用的,就算原本沒有刨根究底的心思,此時也忍不住一轉折扇,輕輕挑起清遠侯下颔:“若是早知道,殷帥打算如何?”
這是一個相當輕佻舉動,四境統帥素來端方嚴謹,本該惱羞成怒,但殷策非但沒覺得惱火,反而升起一股哭笑不得的無奈:“自然是向先帝陳情,拒絕婚事,免得落人話柄,也不至于耽誤葉三小姐終身。”
慕清晏想到自己這位三表姐為了殷策,居然拖到年過雙十也未定親,心中固然有不快,但更多還是好奇:“你跟我三表姐是怎麽認識的?她是名門嫡女,太後的堂侄女,平時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會跟你有交集?”
當着旁的女子面探讨自己莫須有的情史,而這個“女子”還曾與自己同床共枕過,以清遠侯的城府都難免有點發窘。可恨的是,那制造尴尬氛圍的始作俑者絲毫沒意識到這點,依舊笑眯眯地看着殷策,等他給出解釋。
殷策被她盯得垂下眼,一時沒弄清慕清晏是笑着說反話,還是認真好奇自己和葉三的舊事,沉默片刻才道:“我與葉三小姐并不熟識,只在五年前的元宵燈會上匆匆見過一面,我也不知她怎就……”
清遠侯說到一半,就在景昭女皇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難以為繼,略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視線。
“行吧,我不為難你,”慕清晏使出吃奶的力氣咬住腮幫,總算沒笑出聲,“說正經的,我這位三表姐雖然年輕不經事,卻是葉家嫡女,從小金尊玉貴地捧到大,眼界心氣不是一般的高……能看上殷帥,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殷策揉了揉突突亂跳的額角,将這番話掰開揉碎回味一番,也沒發現一個标點符號能和“正經”沾邊。
“但她再如何心氣高,頂多是對衣衫首飾有些見底,論及朝政大事,所知就有限了,”慕清晏說,“縱然她對你一見鐘情,明知你奪爵下獄、婚事無望也不肯輕許旁人,卻憑什麽斷言你‘不是這樣的人’?到底是她對你用情太深,凡事本能往好處想,還是……有人在她面前透露過只字片語?”
殷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方才還略帶窘迫,此時卻收斂出一派凝重:“皇上的意思是……”
慕清晏:“朕與這位三堂舅不算熟悉,對他的為人也不甚了解……依殷帥之見,他是什麽樣的人?”
殷策有些哭笑不得,既不明白方才還暧昧連篇的話題是怎麽轉成嚴肅正經,也不知道景昭女皇什麽時候精通了變臉術,上一刻還似笑非笑眼神如絲,下一瞬就端莊凝重正襟危坐。
不過對于慕清晏的問題,他還是盡心盡力地回答道:“臣和這位葉侍郎也不熟識,只是為了軍饷之事打過幾次交道,就為人而言,他算是朝中難得的正派人。”
慕清晏聽得很認真。
“葉家雖為世家翹楚,這些年卻人才凋零,撐得起門楣的無非一個葉如晦,”殷策說,“他是太後堂兄,政績能力也拿得出手,若是有心,早可以入閣為相,只是因為與首輔柳章權不合,又不肯順從世家在軍饷上做手腳,這才耽誤了前程,時至今日也只是個正三品的侍郎。”
慕清晏奇道:“在軍饷上做手腳?這話從何說起?”
殷策往車外掃了眼,欲言又止。
慕清晏心領神會,于是不再追問,只殷殷笑道:“耽擱半日,餓了吧?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殷策心說“這貨除了吃喝玩樂心裏還能不能裝下點別的”,就見馬車拐過街角,在清歡樓前停下。大門口站着掌櫃的,好似早料到有貴客駕臨,将大堂清得幹幹淨淨,只對慕清晏躬身賠笑:“等您好久了,還請随小人上樓。”
殷策:“……”
行吧,除了吃喝玩樂,這貨至少還懂得借酒樓掩蓋私會的行蹤。
清遠侯全然沒發現,自己這番腹诽已經帶上“酸溜溜”的味道,跟着慕清晏上了二樓,剛一進包間,就見丁裕已經等在裏頭,手裏拿着一摞紙頁,正翻看出神。
慕清晏也不跟這位客氣,自己找地坐下,問掌櫃的要了菜單,随手勾選了幾道招牌菜——都是殷策愛吃的。末了拎起茶壺,給自己和殷策各倒了一杯熱茶,杯口泛起的卻不是清醇茶香,而是甜膩的奶味。
殷策在馬車上灌了一肚子八寶茶,此時聞到奶茶甜香,簡直沒脾氣了。偏偏慕清晏不肯放過他,将茶碗往殷策跟前推了推,下巴點了點,那意思也很明白:喝了!
殷策揉了揉眉心:“臣……我不習慣飲奶茶。”
慕清晏睜大一雙純良無辜的眼:“可我聽說北疆寒冷,将士們多飲奶茶,既能解渴又能果腹……殷侯既然跟士卒同食同住,怎麽會搞例外?”
殷策:“……”
清遠侯無言以對,只能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丁裕沒來得及說話,先灌了一耳朵帝帥之間的耍花槍,一個沒忍住,“噗嗤”偷笑出來。殷策對慕清晏沒轍,對付個把丁裕還是手到擒來,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瞧過來,目光裏好似含着一把嚴霜:“丁先生想說什麽?”
丁裕忙欲蓋彌彰地幹咳兩聲:“沒什麽……今日冒昧相邀,實在是有要事請兩位相助。”
他嘴上說着“兩位”,眼神卻一個勁往慕清晏那邊瞟,顯然很清楚這兩人誰才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位。
慕清晏轉動竹骨折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丁先生請說,能做到的,我義不容辭。”
言外之意,要是做不到,您也別怪我,實在是能力有限,非戰之罪。
丁裕權當沒聽出女皇潛臺詞,直言不諱道:“在下鬥膽,想請聖上從中周旋,許沿海州府開放海禁,縱船隊下南洋。”
慕清晏:“……”
她喘氣姿勢不對,差點被一口口水活活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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