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舞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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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自诩天朝上國，對海外舶來品一概不理會，嗤之為“奇巧淫技”，又兼前些年東瀛海寇頻頻擾邊，先帝一怒之下頒布禁海令，除少數港口，其餘沿海州府一律封禁，不許民間私縱船隊入海。

個中利弊，慕清晏心知肚明，也知道“禁海令”封不長久，待到“景昭女皇”掌權親政後，廢除只是一句話的事。

可問題是，她現在還沒親政！

如今朝堂說話算話的是太後，她端坐于珠簾之後，雖手握權柄、殺伐決斷，卻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受到多方掣肘。為了□□朝局，也是不想落人口實，太後別無選擇，只能祭出“祖宗規矩”，凡事躲在先帝背後，叫文武官員想指摘都無從下手。

這是權宜之計，但也意味着，太後的執政風格必定相對保守，只能跟着既定之策亦步亦趨，絲毫不敢僭越。

指望頤寧宮作主重開海禁，無異于天方夜譚，丁裕只能将主意打到慕清晏這個有名無實的新帝頭上。

“先帝下旨禁海，也算是老成之舉，但此一時彼一時，”丁裕只當慕清晏新帝即位，不了解沿海內情，因此解釋得格外詳細，“如今國庫匮乏、入不敷出，單靠稅收堵世家捅出的窟窿，不啻于杯水車薪。節流不用想，只能盡量開源，倘若朝廷重開海禁，縱船隊南下，與南洋各國互通商貿，銀錢不說滾滾而來，至少比現在好多了……”

恰好這時，掌櫃的進來送菜，雖是自己人，丁裕還是暫時住了口。慕清晏得了空閑，親手盛了碗雪花蟹羹擺在殷策面前，又為他夾了只八寶肥雞腿：“這是正宗的江南風味，應該比宮裏的溫火飯更合你口味，難得出來一趟，別委屈自己，不夠再叫。”

殷策其實和丁裕一樣，也在等慕清晏的回應，只是女皇殷殷相勸，他心裏總是受用的，因此彎下眼角，對慕清晏溫和地笑了笑。

安頓好清遠侯，慕清晏才轉向丁裕：“丁先生的話在理，南洋雖是蠻夷之地，物産豐富卻不在大胤之下，更有靈草妙藥、珍稀樹種，若能縱船隊入海，則我大胤獲利何止千萬。”

她說來輕描淡寫，丁裕卻微微一震，沒想到這小女皇久居深宮，說起南洋卻頭頭是道，倒似親眼見過一般，原有的一點輕視之心頓時去了五分：“公子所言極是，若能開通南洋商路，于朝廷是百利而無一害……”

慕清晏做了個手勢，截斷丁裕話頭：“不過丁先生，我對你以誠相待，你卻對我藏着掖着，說話只說三分，這就不夠意思了吧？”

丁裕沒料到這記回馬槍，倒是一愣：“在下如何藏着掖着了？”

“解封海禁好處是多，但壞處也不少……只不過這壞處并非針對丁先生，而是在于朕，”慕清晏沒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封海乃是先帝下诏，朕登基不過三年，尚未親政，在朝中也無甚威信——屁股底下的龍椅還沒坐熱乎就和祖宗唱反調？您是覺得朕以女子之身繼任大寶還不夠尴尬，想再添一把火？”

殷策差點被嘴裏的八寶雞腿噎着，雖然慕清晏說的是事實，丁裕請女皇幫忙周旋解封海禁之事也确實不地道，但慕清晏的措辭……怎麽聽怎麽像市井青皮跟人讨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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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宮裏嬌養大的帝姬，形容人品不比豪門閨秀差多少，怎麽就多長了一張嘴？”殷策頭疼地摁了摁額角，心說，“也是她太會裝腔作勢……若是被太後或是外間朝臣知道，又得啰嗦個不停。”

丁裕乃是大胤首富，這些年走南闖北，甚至搭洋人船隊下過西洋，見識過的奇葩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卻是頭一回領教景昭女皇這等“不走尋常路”的貴人。他被慕清晏的直截了當怼得一愣，心知這位看着四六不着，心裏卻明白得很，光靠糊弄是糊弄不過去的，頓了片刻才端正神色：“公子說的是，原是在下孟浪了……只是如今，太後主政，內閣輔政，朝堂諸公各有私心，只顧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未必肯擔着‘不敬先帝’的罪名蹚這趟渾水，思來想去，也只能求助公子。”

慕清晏臉色微沉，哪怕心裏給丁裕鼓掌叫好，嘴上也得做出姿态：“放肆！我大胤文武皆是公忠體國之輩，豈容爾等草民信口褒貶？”

丁裕察言觀色，便知這番話切中女皇痛腳。他和慕清晏打交道的次數不多，卻隐約把準了女皇脈門：與九五至尊相交不可一味誘之以利，更要推心置腹，一言蔽之，竅門只在于一個“誠”字。

他打定主意，便将“犯忌諱”的考慮抛諸腦後，想什麽說什麽：“其實公子心裏也清楚，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僅有的幾個寒門官員不過是花瓶似的擺設，根本說不上話……若非有镂月開雲館那樁公案在先，春闱主考官的肥差也落不到李侍郎身上，您說是不？”

主考官主持春闱，凡中第士子皆為主考門生，日後入朝為官，勢必要賣座師情面，是個不折不扣的肥角，也難怪三年一春闱，各部朝臣都要為這個主考官的名額搶破頭。

慕清晏還未如何，殷策遽然擡頭，目光如電地掠了丁裕一眼。

丁裕未曾入仕，縱有“大胤首富”的聲名，也改變不了“商賈”一流的本質——自前朝以來，大胤便是重農抑商，士農工商四階層中，“商賈乃不入流之輩”已成定論。即便丁裕眼光、心胸遠勝尋常士子，也只能在民間興風作浪，折騰不出大動靜。

可他對大胤朝政如數家珍，随口到來便能直中要害，又和北境将領關系匪淺……如此苦心經營，由不得四境統帥不心生忌憚。

殷策與慕清晏既有君臣之分，又有白首之約，于公于私都不能不為女皇考慮，重重疑慮随着眼神遞出，慕清晏心領神會，在桌下摁住殷策膝頭，安撫地拍了拍，又對丁裕道：“丁先生所言不虛，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對解封海禁亦是贊同，可惜朕尚未親政，行事說話皆要看頤寧宮和內閣眼色，丁先生指望我扭轉局面……卻是難了。”

女皇尚未親政是事實，但說她對朝政毫無影響力，卻是瞎扯淡——她要真的毫無作為，清遠侯墳頭青草早有一人高，此時也不可能安坐清歡樓中細品佳肴。

丁裕頓了頓，忽然笑了：“公子說的是，這一遭是在下強人所難了……不過在下既然厚着臉皮求上門，自然有人情要送。”

慕清晏這回是真驚訝了，不管親沒親政，她終歸是名義上的九五至尊，百官黔首皆要匍匐腳下，什麽樣的人情能打動她？

她夾了一筷松鼠鳜魚，挑的是腹部肥美多汁的部位，仔細除去大刺，卻沒往自己嘴裏送，而是送進殷策碟中：“什麽人情？”

清遠侯手邊小碟眼看堆滿了，一時顧不得丁裕是“處心積慮”還是“圖謀不軌”，為了不辜負女帝的好意，只能埋頭苦吃。

丁裕将方才翻閱的紙張攏成一卷，隔空抛進女皇懷裏：“這事……唉，一言難盡，您還是自己看吧。”

慕清晏不明所以，随手展開紙張，看得開頭一句“周唐外重內輕，秦魏外輕內重，各有得論”，眼瞳頓時一縮：“這不是……”

“是今年春闱的題目，”丁裕續上話音，仿佛知道慕清晏要問什麽，拈着筷尖往盤沿上輕輕一敲，“這是三日前，手下人在前頭春華樓裏買來的，統共花了六千兩銀子。若是出到九千兩，還能保中三甲……”

他話音未落，慕清晏和殷策已經齊齊變了臉色。

科舉舞弊從來是牽一發動全身的大案，何況今年主考乃是李學陽，這事一揭出來，首當其沖的便是李侍郎。

有那麽一瞬間，慕清晏心頭轉過無數念頭，又被自己強摁下去：“試題是禮部與內閣共同商議，一向保管妥當，怎會輕易洩露？是監守自盜，還是存心陷害？”

“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丁裕說，“但我可以告訴公子另一件事，買了試題的不止尋常學子，世家子弟也有不少牽扯其中……說不準還有和公子沾親帶故的。”

慕清晏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是太後養大的女兒，能跟她“沾親帶故”的，京中唯有葉家——聽聞葉如晦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兒便是閨秀翹楚葉三小姐，兒子雖說聲名不顯，去歲卻中了舉人，今年下場一試，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葉家再如何沒落，到底是太後母家，那葉公子想要謀前程，多的是法子，怎會如此不分輕重？”慕清晏疑惑道，“這事不鬧出來則已，一旦攤在臺面上，他自己前途盡毀事小，葉家受牽連事大，更有甚者，頤寧宮都得受牽連……好歹中了舉人，他心裏連這點成算都沒有？”

“公子有所不知，”丁裕把玩着折扇，笑道，“這位葉公子雖出身名門，才學不過爾爾，比起柳閣老家的大公子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偏偏這兩位關系稱不上好，你看我靠裙帶上位滿心不屑，我看你假清高裝腔作勢……往日裏吃酒交際，沒少鬧出龃龉。”

慕清晏琢磨半晌，隐約串出一條線：“先生的意思是，我那葉家表兄看柳家大公子不過眼，是以铤而走險，想要借春闱之機壓他一籌？”

丁裕收攏折扇，敲了敲掌心：“公子英明。”

殷策埋頭半晌，終于将碟子裏的存貨清空大半，舉盞飲了口奶茶，接過話茬道：“葉添錦雖纨绔，膽子卻小，從小含着金湯勺的貴胄公子，又有太後姑母做主，若非有人慫恿，斷不會出此下策。”

他沒把話說完，只是平靜無波地看着丁裕，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丁裕沒有否認，勾唇一笑：“既然要送人情，自當送到正主手上……恰好葉家當家人是戶部侍郎，有這樁把柄在手，想必葉家不會不賣公子人情。”

慕清晏倏爾擡眼，難得顯露出鋒芒。

“春闱舞弊”不是丁裕手筆，他雖手眼通天，但也沒能耐到這份上。他所做的不過是因勢利導，察覺有人想借春闱攪事，于是推波助瀾、煽風點火，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些，最終反噬到世家子弟身上。

慕清晏反應極快，得了消息，當天就差人往侍郎府送了信。李學陽也機警，翌日遞牌入宮，向太後如此這般地分說了一番，名為請罪，實則将自己擇了出去，又自請摘了主考官的帽子，一并連禮部的差事也停了，只在家中思過候審。

太後面上不動聲色，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雍容和煦，待得送走李學陽，她閉上眼，保養精心的指尖轉動着翠玉佛珠，上好的翡翠碰撞在一起，音色沁涼入骨。

偌大的養和殿寂靜無聲，此時此刻，唯有太後心腹的琉湘敢緩步而入，将一盞參茶送到太後手邊：“太後且用些茶水，莫與這些宵小之輩置氣。”

太後接過茶碗，用碗蓋撇着茶沫，描摹精細的眼角繃得死緊，乍一看瞧不出端倪，只有服侍她數十年的老人才知道，這位世間最尊貴的女子心中醞釀着怎樣的滔天怒意。

琉湘不敢怠慢，貼着榻角跪下：“太後若是有氣，就拿這滾燙的茶水狠狠砸奴婢，千萬別氣壞了身子……為着這些人，不值當！”

太後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哀家不生氣，哀家是高興……你看看朝堂上這些人，多能幹？背了哀家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哀家還跟死人似的蒙在鼓裏，再過些時候，這慕家天下豈不要成了內閣的一言堂？”

這話不好接，琉湘再得信任也只是個宮人，垂眸斂息，大氣不敢出一口。

太後頓了片刻，緩和了語氣：“皇上在做什麽？”

琉湘是太後的心腹，自然事事以太後為先，可要在女皇和內閣之間做權衡，她私心裏還是更傾向于一手看大的慕清晏：“昨兒個從宮外回來就沒出過勤政殿……倒是将禮物送來了，是一副赤金鑲寶頭面，做工未見得多精細，難得是寓意好，佛塔雜人物，正顯出太後禮佛的虔誠，也是皇上的一番孝心。”

太後眉心微動，眼角逐漸舒展：“是啊，皇上有孝心……畢竟是在哀家膝下長大的，就算有自己的心思，遇事總是知道向着娘，不比內閣那些人，表面溫良恭馴，內裏揣了什麽心思，打量哀家不知道？不過是嫌說出來髒了嘴！”

琉湘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耳朵瘸。

太後摩挲着翠玉佛珠，終于下定決斷：“去勤政殿，請皇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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