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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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目睽睽之下,女皇沒那麽容易被得手,只一退就輕巧讓開利刃鋒芒。吃一塹長一智的騰骧四衛潮水般湧上前,将刺客輕易淹沒。

刺客雖然拿住,這一石激起的何止千層浪:當日女皇在镂月開雲館前遇刺,案子本就沒結,如今卻是在禦史臺前、當着大理寺正卿的面險些遭襲,縱然禦駕安然無恙,消息傳出去,言官一人一口唾沫也夠三法司受的。

因着女皇遇刺,請願的太學生們沒等得到答複,就忙不疊散了——不散不成,行刺作亂是何等大罪?沾上一點就要誅九族!這時候湊上前,無異于自己往渾水裏攪,多年苦讀付諸東流不說,保不準家人都要受牽連。

穩坐頤寧宮的太後固然将此事全權交由慕清晏處置,私底下卻沒耽誤探聽消息,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女皇會用如此滾刀肉的手段轉移視線,順帶将自己豎成一方靶子,把各方火力拉到自己身上。驟聞禦駕遇刺,太後一盞茶水險些沒拿穩,滾湯潑在自己手腕上,頓時燙紅一片。

琉湘吓了一跳,忙奪過茶盞,又為太後拭淨茶漬,急着命人拿冰塊手巾來:“太後小心,別傷着鳳體。”

太後怔怔片刻,突然想到什麽:“皇上怎樣了?”

琉湘笑着安撫道:“太後放心,禁軍護駕及時,聽說當場就拿下了刺客,皇上一點兒沒傷着。”

太後松了口氣,沉吟半晌,又道:“刺客拿住了?那這案子是交給大理寺,還是監察院?”

琉湘有些猶豫:“事情就發生在禦史臺門口,聽聞袁正卿也在場,多少沾上些嫌疑,總要有所避忌……皇上下旨,這回的案子就不交三法司,而是從儀鸾司調派人手,專職徹查此案。”

儀鸾司是專管皇家儀仗的侍衛,如今京中布防——京營八衛由內閣掌控,騰骧四衛被人摻了沙子,禦史臺、大理寺又沾了嫌疑……挨個數下來,竟是無人可用,女皇會把主意打到儀鸾司身上,也算順理成章。

然而太後的眉頭深深皺起,眼角紋路纖毫畢現。

“從儀鸾司調派人手……這是要單成一軍,統歸皇帝麾下啊,”畢竟歷經數朝,鬥争經驗極其豐富,太後一眼洞悉女皇此舉深意,指間的翡翠佛珠越轉越快,“這可是實打實的天子親軍啊!”

琉湘心頭倏跳,知曉個中利害,不敢輕易接這個話茬,只是賠笑道:“太後多慮了……皇上是您一手看大的,她能有什麽人手?身邊那些人都是您千條萬選過的,說是‘天子親軍’,其實還不是要看您的眼色行事?”

太後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嘆息道:“但願吧……”

慕清晏未嘗不知道此舉極易引起頤寧宮的猜忌,但她不能不冒險行事——眼看已是景昭三年,離北戎南下的時點越來越近,她想阻止戰火四起,就必須盡快将朝政大權握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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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保身固然穩妥,卻永遠無法更進一步,想要破局,就必須兵行險着。

“皇上下定決心了嗎?”勤政殿中,殷策肩裹大氅,坐于明窗之下,擡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這一步走出,您就從幕後走上臺前,自此之後,無數雙眼睛盯着你,您的一舉一動都必須經得起審視。”

“我知道,”慕清晏一撩袍服,在他對面坐下,信手應下一子,“但我必須這麽做……總得有人這麽做。”

殷策:“……”

女皇剛開始學對弈,水平不怎麽樣,棋瘾卻大得很。眼看她随手一子壞了自己鋪墊十數手的妙筆,清遠侯眼角瘋狂亂跳,無奈揉了揉額心:“既然您決定了……就放手去做吧。”

慕清晏略有些詫異地掀起眼簾:“殷帥不怪我?”

殷策笑了笑:“就像皇上所說,總要有人這麽做。”

勤政殿安着步步生錦支摘窗,木格花紋上鑲着透明的琉璃片,宮人打廊下經過,能将殿內情形盡收眼底。慕清晏随手扯過窗幔,在殷策詫異的注視下擠到他身邊,下巴抵住人家肩頭,膩膩歪歪道:“明哲,你怎麽這麽好?”

饒是已經締結白首之約,驟然被如此熱辣的表白糊一臉,清遠侯依然有點不适應,濃密的眼簾微微低垂,沒有回應,但也沒推開慕清晏:“皇上,您……”

“儀鸾司只是幌子,真正得用的還是清遠侯府留在京中的家将,”慕清晏親昵地蹭着殷策,語氣卻十分凝重,“太後能容忍我成立錦衣衛,是因為在她看來,我只是臺面上的傀儡,不管鬧出多大動靜,線繩永遠掌握在頤寧宮手裏……可若被她知道,你也插手其中,你的處境只會更危險。”

她挑起殷策下巴,就着這個有些輕佻的姿勢,一字一句問道:“殷帥,你真不後悔?”

清遠侯統領四境兵馬,稱一聲“殷帥”當之無愧。不過殷策并不樂見別人這樣稱呼他,因為大胤朝廷重文抑武,若是武将倒罷了,文臣這樣稱呼,多半帶着隐晦的譏诮之意,暗指大胤軍方是他殷策的一言堂。

可女皇稱“殷帥”時,聲音壓得低而軟,末了好似藏着一把小鈎子,在殷策心尖處不輕不重地撩撥了下。

“铮”一聲餘韻不絕,簡直從心窩酥顫到手指尖。

“微臣封侯清遠,便是要為朝廷清除邊患,但凡于社稷有益,臣義不容辭,”殷策好容易穩住心神,沒讓心猿意馬流露面上,“再者,臣征戰沙場,出生入死是分內事,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京城抑或北疆……本也沒什麽區別。”

慕清晏近乎着迷地看着他,恨不能用視線給這男人摳個邊,小心翼翼地嵌進眼瞳裏。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她想,“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乃至一根頭發絲一顆眼睫毛都長在我的審美點上,分明是端方嚴謹、波瀾不驚,可就是格外的——”

勾人!

慕清晏捏了捏鼻梁,回頭喊了聲:“蘇茹。”

守在殿門口的蘇茹趨步而入,福身行禮:“皇上有何吩咐?”

慕清晏:“守在門口,沒朕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入。”

蘇茹:“……”

這個要求頗有深意,蘇茹也是閱歷豐富的掌事女官,瞬間分辨出女皇的潛臺詞,慌忙答應了。

殷策還沒回過神,蘇茹已經退出殿外,随着“咿呀”一聲——殿門掩上,清遠侯不知怎的,心頭居然“忽悠”晃蕩了下。

四境統帥征戰多年,直覺敏銳非尋常人可比,腦子裏某根隐晦的弦瞬間繃緊。下一瞬,他的預感得到印證,女皇欺身而上,将人摁倒在錦褥中。

饒是殷策早有準備,也萬萬想不到慕清晏如此大膽,更喪心病狂的是,他人都被摁倒,竟然還下意識擡起手,虛虛扶在慕清晏腰間——唯恐女皇使大勁,不小心從榻上翻下去。

“你……”殷策哭笑不得,“皇上,您這是……成何體統!”

慕清晏沒搭理他,十分不見外地扒開殷策衣領,雖然只露出半邊胸口,依然能看到累累交錯的傷疤。其中一道橫跨鎖骨,将皮肉割裂成兩半,瞧着觸目驚心。

慕清晏微微眯了下眼:“疼嗎?”

清遠侯由這句話聯想起某些極其不愉快的回憶,偏頭望向窗口,視線像是對不準焦距,又像是沉浸在曾經的血色裏:“還好。”

慕清晏将中衣往下扒拉了點,重重疊疊的傷痕映入視野,每一道都是将這男人不為人知的生平重新上演了一遍。

有那麽一時片刻,慕清晏很想問一句:你為這狗屁朝廷鞠躬盡瘁,他們卻往忠良身上潑髒水,你就不悔……不恨嗎?

但是看着殷策平靜的側臉,她忽然覺得沒必要再問,因為答案是明擺着——無非社稷安泰、風月清平八個字。

她替清遠侯攏好衣領,想了想,親昵蹭着殷策頸窩:“明哲,你想過如果不當這個清遠侯,會做什麽?”

殷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封侯清遠,既是榮耀,也是千鈞重擔,四境安危壓在他肩上,外有虎狼窺伺、內有權臣掣肘,每一步都十足艱難,自顧尚且無暇,哪有閑心想這些有的沒的?

但他轉過頭,就見慕清晏眼巴巴盯着自己,一雙水杏狀的眼黑白分明,圓滾滾的瞳孔不多不少,剛好放下一個自己。

清遠侯心頭微軟,一句話不知怎的脫口而出:“如果四境清平……我也許會向朝廷交回爵位,到各處走走看看,悶了去塞外跑馬,閑了尋處杏花煙雨的莊子,春夜烹茶聽雨,冬日煮酒賞雪,就這麽過一輩子。”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吹滅窗前燈,一身都是月。

沒什麽不好。

慕清晏難得聽到四境統帥心聲,巴不得他多說兩句:“就一個人嗎?”

她問得突兀,殷策一時未解其意:“什麽?”

慕清晏将“九五至尊”的體統和矜持抛到九霄雲外,仗着殿內沒旁人,手腳并用地纏在殷策身上:“你就一個人去找樂子?沒想過找個人陪你銀燈初試、紅袖添香?”

殷策:“……”

清遠侯毫無預兆地進入“翻舊賬”環節,難得愣了一瞬。

慕清晏翻了個身,用手肘托着腮幫,曲指在殷策瘦到凹陷的臉頰處輕戳了戳:“殷侯風采卓荦、風華絕代,應該有無數女子趨之若鹜,過去二十來年,就沒人哭着喊着送上門?哦對,我那位三表姐除外。”

殷策無奈地揉了揉額頭。

京中作風奢靡,但凡名門繡戶,家中多半會備幾個美貌丫鬟充門面,有些不講究的,光是沒名份的通房姨娘就能湊一個親衛營,每有同僚來訪,便命姬妾出來待客,仿佛是什麽稀罕擺件,越是美貌動人,主人家的面上就越有光。

不過清遠侯府是例外,因為兩代清遠侯常年駐守北境,回京次數屈指可數,縱有如花美眷也無福消受。而北境苦寒,軍中都是糙老爺們,顯然也不是大姑娘待的地方。

“沒有,”殷策莫名有種自己在受審的錯覺,甚至比大理寺監牢的酷刑逼供還要難以應付,“沒別的女子……就連葉三小姐也是機緣巧合,并無半點私情。”

慕清晏不信:“可我聽說,大戶人家的子弟,十幾歲就會備着通房丫鬟,免得被外頭的花花草草帶壞。”

殷策“寒症”纏身,就算沐浴在四月豔陽中也得披着大氅,此時被慕清晏四仰八叉地就纏住,竟然覺得有些熱,蒼白臉頰上騰起紅暈,額角甚至浮起薄薄的汗水。

“沒有,”他重複道,“侯府除了幾個做飯洗衣的老婆子,只有家将和老仆,連駕車的馬都是公的。”

慕清晏聽得心花怒放,探頭在殷策嘴角處輕蹭了下:“一個人孤身二十多年,晚上沒人暖床暖被,就不覺得孤枕衾寒嗎?”

殷策絲毫不覺得冷,他陷在厚重的大氅裏,長發鋪落滿身,其中兩绺被汗水打透,濕漉漉地糾纏在蒼白脖頸上,黑白映襯,簡直有點相得益彰的意思。

“暖床……暖被?她從哪學來這種混賬話?”殷策不可思議地想,“知道的這是一國之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裏的市井潑婦!”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曲指在慕清晏額角處輕彈了下:“堂堂一國之君,以後不許口無遮攔!”

慕清晏挨了一指頭,卻挨得心甘情願。她低頭端詳着殷策,越看越喜歡,只想讓這人不茍言笑的眸子裏盈滿水光,沉澱着潋滟緋色。

“再給我幾年時間,”她貼着殷策耳廓,将字句送入他耳中,“等我親政,等到四境清平,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不管是去塞外跑馬,還是在江南檐下煮酒賞梅、聽雨烹茶,都随你高興。”

殷策心頭一時湧上萬般滋味,四境統帥海納百川似的胸口填得嚴嚴實實,那一刻,他沒法用“涵養”和“城府”壓下悸動,只能遵從心意,用掌心捧住女皇臉頰,試探着仰起頭……兩人的嘴唇就輕輕細細地擦肩而過。

熱意在暖閣裏蔓延,不過片刻,女皇額角也蒸騰出汗意。她危險地眯緊眼,看表情瞧不出端倪,但是将她腦中的千百種念頭具象化,就是一卷三維動态的秘戲圖……

還特麽是連環畫!

眼看這二位糾纏親昵,殿內氣氛一路奔着“旖旎缱绻”而去,殿門就在這時被人突兀敲響,蘇茹的聲音随之傳來,透着十二萬分的無奈與視死如歸:“皇上,頤寧宮派人傳話,請您過去一趟。”

慕清晏:“……”

景昭女皇惡狠狠地閉了閉眼,在清遠侯古怪又好笑的注視中強行摁下吃人的沖動,咬牙道:“知道了……朕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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