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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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首輔慧眼如炬,洞悉了要害,但他不知道的是,對女皇而言,連錦衣衛也只是順帶的幌子——因着“巡查緝捕”四字,接連數日,朝堂上沸沸揚揚,世家權臣達成共識,無論如何不能讓女皇遂意,縱是以頭搶地、血濺蟠龍,也得逼着勤政殿收回這異想天開的旨意。

連日的哭天喊地中,誰也沒發現戶部侍郎葉如晦悄然遞上一道奏疏,簡單概括只有一句話:重開海禁,許民間船隊入海。

這兩日天氣好,用過午食,算着該是太後歇晌的使臣,慕清晏攜着殷策去了禦花園。時值立夏,盆中芍藥争奇鬥豔,吸引來蜂蝶追逐,蘇茹便帶着一幹換了夏裝的宮女,在園子裏撲蝶取樂。

慕清晏扶着殷策在萬春亭裏坐下,自己取了魚食丢進碧波池。不過片刻,池中群鯉浮出,競相争搶魚食,隔遠望去,只見碧波之上紅蕊簇簇,甚是鮮豔好看。

清遠侯的注意力卻不在景致上,只是倚着石欄,用欣賞的眼光端詳着慕清晏。許是為了應景,女皇換了一身淡紫宮裝,卻又和宮中常見的寬袍大袖有些差別,腰間捏出褶子,襯得腰身細巧,不堪一握似的。

“你這手障眼法倒是巧,”殷策擁住大氅衣領,語不傳六耳道,“滿朝文武都在揣測你成立錦衣衛的用意,忖度太後和葉家在這裏頭扮演了什麽角色,怕是做夢也想不到,真正的戲肉根本不在錦衣衛,而是葉侍郎遞上的這紙重開海禁的折子。”

亭子上牽了紫藤藤條,這兩天氣候和暖,居然垂落累累花串。慕清晏瞧着喜歡,攀上石欄,踮着腳去夠檐下的花苞。

殷策吓了一跳,就要箭步搶上:“皇上小心!”

慕清晏扭頭瞪他:“不許過來!好容易出來散散心,敢叫別人知道,我就罰你連喝一個月的苦藥!”

殷策:“……”

清遠侯生死不懼,卻被這幾個月的苦藥灌怕了,聽慕清晏這麽一吓唬,居然當真打了個哆嗦,眼睜睜看着那滾刀肉似的景昭女皇采了花串,從四尺高的欄杆上跳下地,身手敏捷落地穩當……只是把四境統帥波瀾不驚的心胸刮得忽悠一跳。

“您、您真是……”殷策哭笑不得,趕緊扶住她,“萬一傷着自己怎麽辦?多大人了,做事還這麽莽撞,瞻前不顧後。”

慕清晏拉着殷策往亭子死角處挪了挪,用後背遮擋住周遭可能有的窺探目光,又沖殷策勾了勾手指。清遠侯不明所以,還以為景昭女皇要說什麽要緊事,就見慕清晏抻直脖子,在他臉上飛快地親了下。

殷策一張血氣不足的面龐頓時被熱氣蒸得沸騰,整個人差點熟了。

慕清晏得意洋洋:“是啊,朕就是莽撞,就是瞻前不顧後……不過這回,滿朝文武都在朕這個莽撞人手上吃了虧,你說,到底誰更瞻前不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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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差點被她氣笑了:“怎麽,皇上還覺得自己有理了?”

慕清晏得瑟地笑了笑,比風中的芍藥花還招搖:“朕只是有一說一,怎麽,殷帥覺得我說的不對?”

分明是旖旎缱绻的氣氛,殷策卻突然收斂出一臉近乎凝重的神色,低聲道:“……不要小看世家。”

慕清晏一愣。

“世家或許暫時認了這個啞巴虧,可當他們回過神後,一定會反撲報複,”殷策低聲道,“皇上尚未親政,根基未穩,行事需得謹慎……這一次是有太後支持,但是下一次,咱們未必有這麽好的機會。”

他用的不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的“您”,而是“咱們”,瞬間催開了景昭女皇心頭花田。

“你放心,朕心裏有數,”慕清晏懂得見好就收,緊跟着端正了姿态,“兵行險着只此一次……要不是因為那姓丁的小子,我才懶得費這個心思。”

殷策方才還微微含笑的眼神瞬間沉下。

“為了那姓丁的小子?”清遠侯滿懷不快地想,“她跟那姓丁的才認識多久,就這麽信任他?一介商賈,卻有上達天聽的能耐,所圖必定非小……她就一點不懷疑嗎?”

景昭女皇确實沒懷疑過丁裕,非但沒懷疑,旨意下達後,她還設法微服出宮,和丁裕見了一面。

這一次,殷策沒有随行——前晚清遠侯“寒症”發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來勢洶洶,直到天明時分才稍有好轉。若不是一早約了丁裕,慕清晏根本舍不得離開勤政殿,非得寸步不離的守着清遠侯才安心。

饒是坐在春風樓裏,男裝打扮的慕清晏依然顯得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品着據說是從西域傳來的葡萄佳釀,對珠簾之後的琵琶清音充耳未聞。

丁裕偏頭端詳她兩眼,奇道:“這是怎麽了?魂丢了?”

慕清晏:“……”

丢倒是沒丢,只是落在勤政殿了。

她将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塞回主心骨,舉杯飲了一口:“唔……這酒味道不錯?”

丁裕笑了笑:“這是春風樓的招牌佳釀,原料名貴,釀造工藝更是複雜,一壺價值十金,不是有身份有財勢的貴客,玉娘還舍不得拿出來呢。”

玉娘是春風樓老鸨,年輕時也是容色傾城的狀元娘,被四方恩客捧了多年,捧出一副眼高于頂的嬌縱脾氣,待人接客看碟下菜,三品以下的客人甚至不愛搭理。

但是丁裕踏進春風樓的第一時間,這位心明眼亮的老鸨就得到消息,非但親自迎出來,還将人殷勤周到地請進上房。

雖說只是短短幾個照面,卻不妨礙慕清晏判斷出,這二位之間有舊情,而且情誼相當深厚。

珠簾後坐了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五官有些未長開的青澀,卻梳着成熟妖嬈的靈蛇髻,頭上戴着兩朵栩栩如生的絨絹花,将琵琶撥得婉轉動聽。

“丁先生想開海禁,我如了你的願,”慕清晏大約是覺得這酒口感不錯,飲完一杯不夠,又倒滿一杯,“你今天約我來此,應該不只為了答謝這麽簡單吧?”

“公子英明,”丁裕有口無心地贊了句,“托公子的福,在下名下的船隊總算能名正言順地出海,只是這旨意剛下達不久,沿海州府怕是不會立刻買賬……”

慕清晏何等耳聰目明,剛聽一個話音就明白過來:“你是要求一道戶部的特許公文?這也不難,我跟葉家三表叔說一聲便是,幫人幫到底,他想來不會拒絕。”

她答應得痛快,丁裕卻未喜形于色——知道還有下文:“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在下很明白,公子有何條件?不妨直說。”

慕清晏也不跟他客氣,從懷裏摸出厚厚一本冊子,隔着桌子抛過去:“這上頭列出的都是海外方物,丁先生既要遣船隊出海,煩勞替我一一尋來吧。”

丁裕翻了幾頁,只見裏頭繪制的居然是各種作物和藥材,旁邊用簪花小楷注明了名稱、形貌特征和習性,有些是丁裕聽說過的,更多的卻是以大胤首富的閱歷都聞所未聞。

丁裕掠過兩眼,從連篇累牍的文字中捕捉到“可治瘧疾”幾個字眼,神色頓時變了:“這東西……公子是從哪得來的?”

慕清晏微笑:“想知道啊?”

丁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慕清晏:“我畫的,你有意見嗎?”

意見是沒有的,但丁首富的表情分明是說:編,接着編,以為我會信了你的鬼話?

這倒不是丁裕瞧不起慕清晏,而是景昭女皇自幼長在深宮,登基之前怕是連宮城都沒出過。就算她再天賦異禀,能無師自通的上手朝政,又從哪聽說這些千奇百怪的藥草和作物?

慕清晏将僅剩一個杯底的美酒仰脖喝完,又從盤子裏挑了兩筷幹果吃了:“信不信随你……我只需要丁先生将這些方物替我尋回,其他的,你不必多問。”

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承了景昭女皇的情,丁裕責無旁貸,只能一口應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慕清晏目的達到,懸了半日的心終于放下,耳聽得簾後女子唱到一句“天将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她心念微動,突然問道:“我還有件事想請教:丁先生可知有什麽藥……或是毒,服下後讓人如堕冰窟一般,渾身發冷、呵氣成霧,而且每隔三五日就會發作一次,且每次發作都要持續兩三個時辰?”

丁裕原本還含笑聽着,待到後來,神色逐漸凝重:“您說的這人……莫非我也認識?”

慕清晏沒說話,但也沒否認。

丁裕瞧她臉色,心裏有了數,曲指在桌面上輕敲了敲,低聲道:“公子說的這種……藥,在下确實聽聞過——您可聽說過‘寒霜’?”

慕清晏皺了皺眉:“應該不是‘天寒霜似雪’的寒霜吧?”

“是北戎的一種稀有草藥,”丁裕說,“說是草藥,其實并不準确……聽說這種草必須寄生在一種名叫‘雪蠶’的毒蟲身上,一旦生了根,就會将雪蠶的身體慢慢淘空,再從軀殼上生出植株。”

慕清晏心說:這習性聽着好生耳熟,大約跟冬蟲夏草是近親?

不過緊接着,她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為丁裕續道:“……生出的草株形似蘭花,花瓣卻是晶瑩剔透,甚是好看。不過當地沒人采摘,因為這玩意兒有劇毒,只有與毒物打交道半輩子的大巫師知道采摘的法子,将雪蠶晾幹,加入其他九種毒草毒蟲,再煉制七七四十九天,就是這一味‘寒霜’!”

慕清晏有了猜測:“你的意思是,殷……他是中了寒霜之毒?”

丁裕飲了口酒:“從您描述的症狀看,八九不離十。”

簾後琵琶泠泠淙淙,剛好掩蓋住兩人交談聲,慕清晏沉吟片刻,聲音壓得越發低:“既然丁先生知道這毒的來龍去脈,那……能解嗎?”

丁裕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自從相識以來,景昭女皇總是言笑無忌,看着有些三不着兩,實則胸藏丘壑、智珠在握,仿佛天大的難題都能于談笑間迎刃而解。

丁裕一直覺得自己看不透慕清晏……直到這一刻,他從慕清晏竭力掩飾的語氣中聽出一絲細細的緊張。

緣由莫名的,大胤首富長出一口氣。

“請恕我才疏學淺,”丁裕有一說一,“我也是游歷北境時,聽當地土醫提過幾句,本以為是民間謠傳,沒往心裏去……要不是您今日提起,我也想不起這茬。”

慕清晏有些失望,但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既然寒霜是北戎巫醫的手筆,想必不會沒有解毒的法子,”她盯着丁裕,“丁先生……”

丁裕不待她說完,已經一口應承:“公子放心,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慕清晏一顆心這才徹底落回肚子裏,又敷衍了兩句,便要起身走人。恰好這時,那簾後的小姑娘唱到“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詞句甚是清婉,不知觸動了景昭女皇哪根情腸,居然站在原地聽住了。

丁裕只當她可憐這賣唱的女子,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她頭上戴着絹紮的山茶,應是個清倌人,還沒正經接過客。公子若是憐憫,我就替她贖了身,帶在身邊當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頭,等過兩年找個妥當人家嫁了,如何?”

珠簾後的女子住了琵琶,小臉漲得通紅。慕清晏隔着簾子細細端詳片刻,見她形容尚小,五官也青澀,卻看出眉清目秀的美人影子,若是再大些,多半是個能引滿樓豪客一擲千金的主。

慕清晏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在懷裏摸索片刻,摸出一支金鑲鷺鸶蓮釵:“那就有勞丁先生……來日姑娘出閣,這支釵就當我賀她新婚的禮物了。”

她對珠簾後的小姑娘點了點頭,拎着袍子出了門,堪堪轉過樓梯拐角,斜刺裏突然蹿出一道人影,炮仗似的投進慕清晏懷裏,将她撞了個趔趄。

幸而丁裕離得不遠,忙一把扶住她:“公子沒事吧?”

慕清晏擺了擺手,正要輕描淡寫地揭過這篇,忽然察覺不對,閃電般一伸手,果然截住一只偷雞摸狗的爪子,手心裏正攥着慕清晏從宮中帶出來的石青緞繡福壽牡丹紋荷包。

慕清晏神色驟冷:“松開!”

那人被抓了個現形,略帶慌亂地擡起頭,慕清晏不由一愣,只見那小賊雖然瘦得皮包骨,卻是一團稚氣,看着不過十歲上下,還是個未長成的孩子。

慕清晏再不穩重,也不至于跟個不懂事的熊孩子一般計較,見狀皺了皺眉,剛要訓斥幾句,那孩子卻跟吓瘋了似的,抓過慕清晏的手就用力咬上去。

慕清晏:“……”

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将一聲慘叫硬生生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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