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喂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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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樓楚館裏的孩子從小放養,平日裏幫着姑娘做些粗活,誰都能使喚,卻沒人管、沒人教,指望他們無師自通“禮義廉恥”,實在是不切實際。

慕清晏被那孩子一口咬在手背上,當時就見了血,雖然勉強忍住痛呼,卻不由撒了手。那孩子也機靈,奪過荷包扭頭就跑,仗着個頭小,往犄角旮旯裏一鑽,三兩下就不見了蹤影。

慕清晏自诩心明眼亮,連內閣和頤寧宮都耍得團團轉,沒想到陰溝裏翻船,被個熊孩子擺了一道,一時簡直哭笑不得。

春風樓的老鸨玉娘吓得不輕,忙不疊賠罪:“奴家一個沒看住,叫這小畜生闖下大禍……公子且壓壓驚,待我将人尋來,打死他替您出氣。”

慕清晏确實惱火,但也不至于為了一點小事就喊打喊殺,那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而是個活生生的孩子,她忍不下心,也下不了手。

“算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說,“我看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大概是餓極了,荷包裏沒多少銀兩,就當給他買糖吃。媽媽也別太過分,教訓兩句,讓他懂得是非黑白就算了。”

玉娘點頭哈腰地答應了。

慕清晏是微服出宮,縱然得了頤寧宮的默許也不便耽擱太久,太陽未下山就回了宮。彼時正是用晚食的時辰,她一邊走進後殿,一邊解了缂絲披風,随手交給服侍在側的馬全庸:“他怎麽樣?還難受得厲害嗎?太醫可來瞧過?”

不必女皇刻意點破,馬全庸也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忙道:“看着比昨晚好些,只是沒什麽精神,昏睡了一整日,中午也沒用多少飯食。趙太醫來瞧過,說是氣血虧損得厲害,換了新方子,剛才服下藥,現下正在暖閣裏睡着。”

說話間,蘇茹已經打起琉璃珠簾,慕清晏低頭進了暖閣,就見月洞床上簾幔低垂,錦繡深處隐約露出一張蒼白面孔,雖是睡在床上,隔着被褥卻幾乎瞧不出身形起伏,可想而知,這人已經形銷骨立到何等地步。

慕清晏不期然想起丁裕的話:“聽北境那邊的人說,寒霜解藥極其難得,兩三年才能配制出一副,只有降伏桀骜不馴的悍勇之輩時才會用到……中寒霜者,隔三岔五就會發作,且發作時如覆寒霜、痛苦不堪,必須服用定期緩解的解藥才能好過些。”

“說是解藥,其實是慢性毒藥,不過是藥性與寒霜相克,能緩解毒發時的冰寒痛楚。只是用得久了,難免氣血兩虛,經年累日,怕是會有損壽數……”

慕清晏狠狠閉了下眼,将湧上心頭的萬般戾氣強壓回去,這才蹑手蹑腳走上前,撩起簾幔,緊貼着床邊坐下。

她自認已經足夠小心,可不知是習武之人耳目太過靈敏,還是壓根沒睡熟,殷策翻了個身,居然掙紮着睜開眼:“你……皇上?”

慕清晏眼疾手快地摁住殷策,沒讓虛透了的清遠侯起身見禮:“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虛文?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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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确實沒什麽力氣,被她一摁,順勢躺回枕上:“沒有,你……”

他偏過頭,掃見慕清晏手背上的傷痕,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咽回:“怎麽受傷了?誰幹的?”

清遠侯雖統領四境駐軍多年,待人接物卻是溫和恭謹,頗有謙謙君子的儒雅風度,但是這一句罕見的帶上冷厲,隐有殺伐決斷的金石之音。

若是在軍中,麾下将領早已噤若寒蟬,然而慕清晏既不“噤”也不“寒”,反而嬉皮笑臉起來:“怎麽,殷帥心疼了?”

殷策皺了皺眉,用手肘吃力地撐起身:“跟你說正經的……事關聖駕安危,怎能拿來玩笑?”

慕清晏沒料到已經結了痂的小口子,能被清遠侯生拉硬扯到這等高度,不由翻了個隐晦的白眼。

“好好好,說正經的!”她唯恐殷策“寒症”未解,又受風着涼,趕緊扶了把,再用外氅将人嚴嚴實實裹好,“被個不懂事的小崽子咬了口,雖說确實可惡,不過他看在年幼無知的份上,殷帥就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計較了。”

慕清晏将前因後果簡單解釋了一遍,殷策頓時沒話好說,想來四境統帥再如何殺伐決斷也是沖着外敵,沒有調轉刀鋒對準婦孺的道理,只得喚人去取藥膏。

“此行順利便好,”殷策捂着胸口,低低咳嗽道,“丁裕此人來歷莫測,立場也頗不明……不過觀其行事,似乎暫且沒有與皇上為難的意思,陛下不妨順水推舟,靜觀其變……”

慕清晏探了探他額頭,沒覺出發燒,于是從水盆裏擰出幹淨手巾,替他擦拭被冷汗打濕的臉頰和鬓角:“重開海禁不是小事,你就不奇怪,頤寧宮為何這般輕易松了口?”

慕清晏尚未親政,哪怕經過春闱舞弊一案,她已從幕後逐漸走上前臺,下達的旨意依然需要頤寧宮首肯,才能在六部之中推行下去。

殷策笑了笑,明知女皇在賣關子,依然樂意配合。

“頤寧宮胸襟寬廣,想來不是一兩套金玉頭面能填滿的,”可能是近墨者黑,與慕清晏相處久了,從來端方恭謹的清遠侯也染上刻薄刁鑽的市井做派,“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頤寧宮能痛快松口,想來是皇上許以重利了吧?”

慕清晏回頭張望一眼,觑着周遭沒人,擡手在殷策下巴上膽大包天地撩了把,稍解半日不見的相思之苦。

清遠侯波瀾不驚的臉色頓時繃不住了,待要發作,偏偏慕清晏已經收回手,正眨巴着一雙圓溜溜的杏仁眼,純良又無辜地瞧着他,仿佛動手動腳的那位只是和她共用一具身體的孿生姐妹。

殷策拿厚臉皮的女皇陛下沒轍,揉了揉額角,長嘆一口氣。

“确實是許以重利,不過這好處不是朕出的,”慕清晏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緊跟着板正了神色,“但凡民間船隊出海,須得向朝廷繳納三成利潤,其中兩成拿去填國庫的窟窿,剩下一成嘛……”

她沒把話說完,但殷策已經明白過來:剩下一成,自然是肥了頤寧宮和葉氏的腰包。

清遠侯眼神微冷:“太後這把算盤,打得真是響。”

“如殷帥所說,世人皆為利益驅使,頤寧宮也不例外,”慕清晏倒是有不同看法,“重利就有破綻,有破綻就能為人所趁……權衡起來,我倒是希望頤寧宮見利眼開。”

殷策啞然失笑,對女皇這張沒遮攔的嘴又愛又恨,曲指在慕清晏鼻尖上輕輕勾了把。

腳步聲就在這時傳來,蘇茹端着托盤轉過珠簾,将藥膏擺在床頭的小幾子上,行禮後笑道:“皇上,侯爺中午就沒怎麽用飯食,您還拉着人家說了這半天的話……好歹也讓侯爺吃點東西不是?”

殷策入勤政殿數月,名為“內侍”,其實和慕清晏這個正經主子沒什麽分別,一應飲食起居都是蘇茹和馬全庸親手打理,時日久了,彼此自然熟悉,說話間也少了幾分顧慮,多了些隐晦的親近。

比方說現在。

清遠侯洞若觀火,當然看得出,蘇茹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催促慕清晏用膳——宮中規矩森嚴,何時用膳、一頓晚膳用幾道菜色皆有定規,即便是九五至尊,偶爾破例也難免挨幾句唠叨。

偏偏慕清晏牛心左性,時有出人意料之舉,對待身邊人雖然寬和,卻不一味聽從,蘇茹不敢過分深勸,只能對着殷策露出央求的眼神。

清遠侯好笑又無奈,卻還是善解人意地接過話茬:“這麽一說,臣确實有些餓了……”

殷策這句話好比金科玉律,比蘇茹唠叨幾十句都管用,慕清晏不假思索,立刻一疊聲地催促道:“餓了不早說?趕緊的,命人傳膳!”

蘇茹答應着退下。

殿內再無外人,殷策卷起慕清晏衣袖,替她洗淨傷口,又用銀簽子挑了藥膏,小心塗抹在傷處:“……疼嗎?”

慕清晏只覺得這問題似曾相識,一時沒深究,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被咬的時候挺疼,疼的恨不能抽那小崽子兩巴掌,現在倒還好。”

但凡私下相處,景昭女皇從儀态到言行就沒有穩重的時候,雖說有輕浮之嫌,但是看在“情人出西施”的清遠侯眼中,就是不加矯飾的率真可愛。他低頭吹幹藥膏,端詳着女皇白皙柔膩的手背上那一圈暗紅牙印,怎麽瞧怎麽礙眼,沒法找“元兇”算賬,一腔無處排解的怒氣只能奔着丁裕去了:“他當時就在皇上身邊,也沒及時護住駕?幸好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要是刺客……且看他丁家如何向朝廷交待!”

慕清晏偏過頭,從殷策無甚表情的眉目間捕捉到隐忍的怒意,非但沒覺得害怕,反而開心起來:“不怪丁兄,是我的錯……早知道殷帥這麽着緊,我一定好好保重自身,絕不讓殷帥心疼。”

殷策皺眉,脫口道:“誰心疼你了?”

慕清晏不假思索:“我……我心疼你。”

殷策:“……”

慕清晏無辜地眨眨眼,對他揚了揚下巴,黑白分明的瞳仁裏好似燒着一把火,煎熬着焦渴、撩撥着心猿,叫舉重若輕的清遠侯有些坐立不安。

殷策不甚自在地別開眼,用紗布飛快包紮好,然後将慕清晏那只受了傷也不安分、拇指一個勁在他虎口處刮撓的爪子丢到一邊:“……好了。”

慕清晏不以為意,活動了下包紮妥當的右手,眼睛卻是有一搭沒一搭撩着殷策,眼角似笑非笑地彎下,雖然沒開口,一句“口是心非”卻已活靈活現地傳遞出來。

殷策被慕清晏那雙過分活份的眼珠看得如坐針氈,幸好這時晚膳擺上來,就開在東次間,依然是按照女皇的要求,将如意吉祥的排面菜盡數撤去,只有八菜二湯,琳琅滿目地擺滿一桌。

殷策原本沒什麽胃口,只是不願拂了慕清晏的好意,才強撐着披衣起身。聞到熱騰騰的飯菜香,他只覺一天未進水米的肚腹“咕唧”一聲,終于知道自己餓得狠了。

“知道你沒胃口,特意吩咐小廚房準備了清淡的江南菜色,”慕清晏笑着說,又故作神秘地壓低話音,“托丁兄跟春華樓的廚子偷的師,你嘗嘗看,要是不喜歡,我下回換個樓接着偷。”

殷策身中“寒霜”之毒,每隔三五日就發作一次,若無解藥壓制毒性,便要受足兩三個時辰的折磨。這幾個月,雖然有慕清晏和趙有宣竭力調養,終究是杯水車薪,四境統帥的臉色人眼可見地蒼白下去,胃口也越來越不好。

清遠侯不欲慕清晏擔心,用筷子勉強數着飯粒。慕清晏皺眉端詳他,也不急着動筷,将一整盤火腿片和鮮筍蒸的鲈魚端到自己跟前,細細挑去大刺,用調羹盛了,親手喂到殷策嘴邊:“張嘴——”

殷策血色盡消的臉頓時紅了:“皇、皇上,這于禮不合……”

慕清晏沒搭理他,将殷策的飯碗也奪了來,用米飯和碾碎的魚肉拌在一起,再澆入雞湯,不依不饒地送到殷策嘴邊。清遠侯臉上的浮紅越發鮮豔,遲疑着與慕清晏僵持住,眼看兩邊都沒有讓步的跡象,片刻後,終于是攻無不克的清遠侯先行敗下陣來,低頭将喂到嘴邊的飯菜咽了。

慕清晏喂飯喂上瘾,不畏辛苦、不嫌麻煩的将一整條魚刨成細肉,用鮮美的湯汁拌了,喂進殷策嘴裏。或許是不忍讓女皇的心意白費,也可能是單純的心理作用,殷策倒覺得這般吃飯更有滋味些,不知不覺間居然将大半條魚吞下肚。

一頓晚食用完,慕清晏簡單洗漱過,照舊賴在殷策的西暖閣。臨窗的羅漢榻上堆了厚厚一摞奏疏,都是內閣送來的,女皇挽起衣袖,給自己磨了一池濃墨,又點起通明的燭燈,看樣子是做好挑燈夜戰的準備。

殷策本有些犯困,瞧見這般陣仗,又将困意生生咽下——以往奏疏也會送來勤政殿,但那大多是頤寧宮批閱過的,無非是走個過場。但是今日的奏章分量遠勝往日,倒像是未經頤寧宮過目就直接送了來。

殷策心念電轉,突然問道:“皇上……是打算親政了嗎?”

慕清晏擡起頭,對他笑了笑:“殷帥若是想賄賂朕,現在還來得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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