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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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殷策的指點下,慕清晏花了一整個下午,終于梳理明白北戎三部的關系。等到足以鋪滿一整張小炕桌的珊瑚紙被拗口的人名和複雜的關系網填滿時,琉璃窗外的天色也冷冷沉下。
景昭女皇早把自己詢問北戎動向的初衷抛到九霄雲外,對着關系網發起神經,一邊默念一邊記誦,全情投入的神色讓清遠侯誤以為自己看到一個中邪的女皇陛下。
女皇将自己的話真正聽了進去,這讓殷策深感欣慰。不過很快,他又有點不是滋味,因為慕清晏太上心了,整整一個下午都沒理會過殷策,只顧專心致志地記憶圖表。
叱咤北疆多年的清遠侯萬萬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體會到“盼君恩”的滋味。
直到宮人擺上晚膳,殷策終于逮到機會,将圖紙強行扯走:“記不住也無妨,左右皇上身份尊貴,不會和北戎人直接打交道,能把準大勢所向就行。”
慕清晏沒應聲,對着屋頂念念有詞片刻,好似确認自己将關系網的每一根蛛絲都印在腦海裏,這才長出一口氣,将卷成一團的珊瑚紙湊近燭火。
火苗嗖一下竄起,耗費女皇一整個下午心血畫就的關系圖無聲化為灰燼。
慕清晏擡起頭,對殷策眨了眨眼:“用飯吧。”
晚膳很豐盛,與後世人“過午不食”的習慣完全不搭,慕清晏開始很不适應,不過沒多久她就發現,只要對着殷策,哪怕再沒胃口也能多吃半碗飯。
這回也不例外。
正好蘇茹端上一道釀螃蟹,瞧着張牙舞爪,滋味卻甚是不賴。慕清晏嘗了一個,只覺不光蟹肉噴香,蟹鬥亦是酥脆可口,連咬帶啃,竟是将整只螃蟹生吞下去。
末了,這沒吃相的女皇陛下摸出帕子一抹嘴,笑道:“這時節怎麽會有螃蟹?還這麽香脆可口,怎生做出來的?”
宮中規矩森嚴,吃飯亦不能随心所欲,再喜歡的菜式也不能動超過三筷,否則随後的十天半個月內,這道菜都上不了桌。
然而規矩是規矩,照不照辦是另一回事。景昭女皇雖為一國之君,到底沒親政,盯着她的眼睛有限,私底下随心所欲一些,風聲也傳不到外朝。
“皇上有所不知,這道釀螃蟹可不一般,”蘇茹笑道,“将新鮮的螃蟹剔剝幹淨,剔出的蟹肉拌好料,再釀回蟹殼,外面用椒料和姜蒜米兒團粉裹着,再用香油和醬油醋造過,入鍋炸至酥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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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先是興致勃勃的聽着,聽到一半,突然若有所思道:“這個時節,螃蟹還沒成熟吧?小廚房從哪弄來的?”
蘇茹沒察覺,笑着解釋道:“其實也不難,将去年成熟的螃蟹撿上好的儲進大缸,每日喂給新鮮蛋白,養到現在依然肥美鮮嫩……只是沒黃,不便蒸食,只能拿來做些蟹馔。”
這一回,不僅慕清晏沉下臉色,連殷策也皺起眉頭,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奢靡”兩個字。
“這還只是朕的小廚房,開銷尚且有限,”慕清晏低聲道,“換作母後的頤寧宮……”
她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吞了回去,然而該明白的也都聽懂了。
蘇茹讪笑道:“皇上身份尊貴,受天下人供養,偶爾靡費些也不算什麽……奴婢聽說京中世家都是這般做派,就連拿蛋白蓄養螃蟹的做法,也是從柳閣老家中傳出的——聽說柳府宴請賓客時,有一道水晶蟹凍,端的是色若凝脂、入口即化,嘗過的人都贊嘆不已,只不知道是怎麽做出來的。”
慕清晏舉着的筷子“啪”一下拍回桌上,殷策看了她一眼,緊跟着放下筷子。
這也是宮中規矩,只要主位撂筷,旁人不管是否用完飯,都得跟着停箸——事實上,以殷策的身份,伺候女皇用飯只能侍立一旁,如此刻這般同桌共食,是僭越,亦是大不敬,依照宮規,即刻拖出去打死也不為過。
慕清晏一時激憤,忘了這一茬,眼看殷策沒吃幾口就撂了筷,不禁有些暗悔,趕緊盛了碗銀耳雞湯塞進清遠侯手裏:“看你瘦成什麽樣,還不多用些?至少把湯喝了。”
殷策盯着碗裏肥美的雞腿,臉上雖然無甚表情,嘴角卻微微勾起。
上完菜的蘇茹默默退下,殷策品着碗裏的雞湯,耳聽得周遭三十步內再無第三人,方才開口:“皇上下午詢問臣北戎動向,應該不只心血來潮這麽簡單吧?”
慕清晏确實不是心血來潮,只是借此下定某個難以決斷的決心,這一步邁出,她再不能托庇勤政殿偏安一隅,而将徹底卷入朝堂紛争。
“我有個想法,”慕清晏說,“或許可以湊足北疆今年的軍饷。”
她一邊說,一邊握住殷策手腕,拇指在清遠侯手腕內側來回刮蹭。有那麽一瞬間,殷策幾乎以為女皇是借着“對策”的幌子揩油水,不過很快他發現自己想錯了,因為慕清晏雖然嘴角在笑,眉心卻是微微皺着。
她在犯難。
殷策畢竟浸潤朝堂多年,見慣風風雨雨,稍一尋思已經回過味——慕清晏說她有法子,應該不是虛言,但這個法子一定存在很大的風險,極有可能觸怒頤寧宮和世家權臣,叫她同時面臨這兩方面的壓力,而以女皇如今的地位和權勢,還不足以承受腹背受敵。
想通個中關竅,殷策毫不猶豫:“不要說了!”
慕清晏一愣:“什麽?”
殷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果這個法子要冒很大的風險,甚至可能招來頤寧宮的猜忌與世家的反彈……那皇上不提也罷。”
慕清晏曾對殷策可能有的反應做出梳理和推測,也預料到殷策會勸阻她,但那多半是出于對“對策”本身可行性的顧慮,而不是擔心這麽做帶來的後果。
因為他是四境統帥,哪怕奪爵下獄,依然擔負着家國安危與清遠一脈的榮耀,那是重逾泰山的東西,遠遠超越一己之私。
所以慕清晏沒想到,殷策會給出這樣一個理由。
她有點緊張,也有點期待,明知在“家國大義”四個字前,兒女情長簡直不值一提,還是忍不住刨根究底:“你不贊成我行險,是因為我是一國之君,稍有差池就會動搖國本,還是因為……你擔心我?”
殷策有點無奈,沒想到某位女皇陛下片刻前還正襟危坐、殚精竭慮,眼下又露出小女兒情狀。
但他并不排斥女皇對他的親昵,就像他同樣享受慕清晏專注凝視自己的神态,每當這時,那雙黑白分明的水杏眼裏映不出其他,只放得下他殷策一個人。
“……都有,”殷策沉吟片刻,給出答複,“皇上與社稷同樣重要,臣……難分軒轾。”
僅僅這樣一個答複,已經足夠慕清晏眉開眼笑,瞅着殿外沒人,她抓住殷策的手,送到唇邊輕輕貼了下。
清遠侯八風不動的臉難以察覺的浮起紅暈。
慕清晏固然有心行險,奈何殷策竭力勸說,又道眼下不是和世家魚死網破的時機,好說歹說,總算将景昭女皇那顆破釜沉舟的心勉強按捺住。
清遠侯并非不知道,在北戎蠢蠢欲動的當口,軍饷對北境駐軍而言有多重要,可是要用慕清晏的安危來換這幾十萬兩糧饷,殷策情願選擇裹足不前。
他可以不惜一己身家,可以粉身碎骨以殉山河社稷,卻絕不想看到類似的結局發生在慕清晏身上。哪怕他明知,身為九五至尊,享了權柄尊榮,就該有一朝泰岳崩、君王死社稷的覺悟。
然而清遠侯放不下。
有道是旁觀者清,這點微妙的心思早在殷策自己察覺前,就被身邊人洞悉看透。趙有宣來給殷策診脈時,便若有意似無意地提點道:“殷侯不覺得您和皇上走得太近了嗎?”
彼時西暖閣裏沒別人,殷策與慕清晏一樣,都不喜歡宮人簇擁在側,将人統統屏退——托女皇寵信有加的福,清遠侯在勤政殿內的威信居然不亞于女皇本尊,聽他發了話,一幹人等忙不疊退出去。
殷策略略擡了擡眼,只回答了兩個字:“有嗎?”
趙有宣聽他語氣淡漠,就知道接下來的對話不是清遠侯樂見的,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下官知道您看重君臣情分,何況皇上對您先有救命之恩,後有庇護之情,您在感情上傾向她也是有的……但皇上畢竟是皇上,骨子裏就流着皇家的血!”
殷策不悅地閉上眼:“皇上與先帝不同。”
“可她終究是太後名份上的女兒,就像她再如何寵信殷侯,也不能不顧及皇權安穩,”趙有宣端詳着殷策神色,一字一頓,“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當年先帝與老侯爺何嘗不是自小相識、情同兄弟,到後來……”
殷策一聲斷喝:“夠了!”
趙有宣應聲住口。
殷策胸口微弱起伏,半晌睜開眼,面無表情地放下衣袖:“這話我只當你沒說過,以後也莫要再提……被人聽了去,你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趙有宣有些發急:“殷侯……”
“我是當今從閻王殿前拖回來的人,”殷策沉聲打斷他,聲量并不高,卻帶着說一不二的權威,“皇上救我性命、護我周全,為此不惜對上頤寧宮與內閣,可謂恩重如山!這條命是她給的,倘若有一天,她要收回去……本侯也認了!”
趙有宣了解殷策,清遠侯雖然沉默寡言,可一旦開口就是板上釘釘,絕無更改餘地。
所以他再沒做類似的勸說,也再沒機會勸說殷策,因為六日後,太後啓程往萬春園避暑消夏,阖宮驚動。
算算時日,這已是景昭三年的五月。
慕清晏對萬春園并不陌生,那是歷代先帝窮盡人力打造而成,既有江南水鄉的秀麗,又有北方園林的大氣,更兼容了西洋建築風格,精致奢華自不必說。
然而慕清晏不喜歡萬春園,在開雲镂月館遇刺只是其一,這座精致華美的園林讓她生出不甚美好的聯想,仿佛困人的金絲牢籠,又好似腐朽的錦繡棺材,要将表面繁華富麗,實則瘡痍累累的大胤一口吞下。
但是太後喜歡這兒,每逢夏秋都要小住數月,慕清晏再不樂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跟來。
太後出行非同小可,單是箱籠就收拾出幾十輛馬車,儀仗浩浩蕩蕩延展出幾十裏,引來無數百姓駐足觀看。
被成千上萬雙眼睛盯着,慕清晏不可能明目張膽的拖殷策上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以侍衛的身份騎馬護衛一側。從宮城到萬春園不過二三十裏,車馬卻行了足足大半天,待得一行人進駐萬春園時,已經日過中天。
太後代行天子權,自然入住正大光明殿。慕清晏選了與正大光明相對的“九洲清晏”——這是一座三進院落,前殿用作召集朝會……當然,女皇尚未親政,前殿也就成了擺設。中殿召見臣子,後殿高懸“九洲清晏”牌匾,也是帝王起居之所。
就慕清晏個人而言,其實更中意風景秀麗、清幽雅致的“天然圖畫”和“碧桐書院”,可惜帝王要有帝王的派頭,再不請願也只能在冠冕堂皇的九洲清晏後殿安頓下來。
殿內鋪有金磚,雖和勤政殿一樣,都是殿闊五間,地方卻狹窄許多。幸好女皇沒太後那般講究排場,箱籠有限,收拾起來也快,蘇茹帶着宮人進進出出,不過半個時辰就布置妥當。
慕清晏有心搭把手,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只有幫倒忙的份,于是無所事事的留守西暖閣,靠調戲清遠侯打發時間。
這本是最有效的法子,可惜今天失效了,因為殷策勞頓大半天,剛進暖閣人就有點站不住,扶着百寶閣搖搖欲墜,頗有五體投地的跡象。
慕清晏看不下去,撩起琉璃珠簾張望一眼,見外間宮人忙忙碌碌,除了侍奉茶水點心的心腹女官,沒人留意暖閣裏的動靜。她放下心,幹脆半扶半抱起殷策:“站不住就找地方坐會兒,誰還罰你站了不成?趕緊去榻上躺着。”
殷策顧忌着宮規禮數,還想推脫一二,可惜身體太孱弱,扛不住威武霸道的女皇陛下,居然被她硬生生半拖起來,扶到南窗下的羅漢榻上,又命人送來熱水和幹淨手巾,要替他淨手淨面,換上幹淨中衣。
殷策一開始有些不安,然而連着大半年這樣過來,最講規矩體統的清遠侯居然逐漸……習慣了。
“皇上身份貴重,何必親自做這些?”殷策靠在軟枕上,嘴上這麽說,眼角卻微微彎落,勾着縱容又戲谑的笑意,“待會兒還要去向太後請安,你先歇歇吧。”
慕清晏顧不上歇息,親手端來調了玫瑰鹵子的溫水:“風塵仆仆了一路,先喝點玫瑰水去去燥火……中午想吃什麽?我吩咐小廚房準備。”
殷策待要開口,卻又欲言又止,須臾,簾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馬全庸刻意壓低的聲音隔着珠簾傳來:“皇上,方才錦衣衛佥事蕭霁來給您請安。”
慕清晏倏爾回首,眉頭緊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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