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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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不是剛穿來的菜鳥,發奮圖強了幾個月,已經能洞悉太後這番試探的玄妙之處:袁成雖然混賬,到底出身袁家,替太後當牛做馬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直接按“欺君之罪”論處肯定不合适。

但她同樣不能替袁成求情,因為女皇無根無憑,唯一的倚仗就是太後。這位帝國的實權控制者不會樂見慕清晏拉攏世家,哪怕只是順水人情,也輪不到未親政的女皇出頭。

對慕清晏而言,這是兩難之選,無論怎樣回答都不對。可一味沉默也不是辦法,眼看太後目光灼灼地望來,慕清晏靈光一閃,換上一副如假包換的為難:“這個……兒臣見識短淺,如何知道怎樣處置?還是請母後聖裁吧。”

太後和藹微笑:“這叫什麽話?你是一國之君,遇事怎能沒有自己的主意?你且說來聽聽,就算說錯了也無妨,有母後呢。”

慕清晏為難中更添了幾分怯畏:“袁成私藏南疆貢品與上用之物,論罪自然當斬……”

太後眼神微沉。

就聽慕清晏下一句道:“只不過,袁家與柳府是姻親,若真處置了袁成,柳閣老難免不悅,還請母後三思……”

慕清晏演技不錯,不管為難還是畏怯都惟妙惟肖,雖沒把話說透,卻穩準狠地戳中太後痛腳——處置一個小小的袁成都要看柳章權臉色,這個朝廷到底是太後作主,還是內閣把持?

這招連消帶打雖然簡單,一應算計都擺在臺面上,卻着實有效。

太後眼神微冷,旋即又舒展眉心,露出一如既往的慈和笑意:“皇上的意思,哀家知道了……風大,咱們進去吧。”

她沖慕清晏伸出一只手,慕清晏再不樂意,也只能捏着鼻子扶住太後,亦步亦趨的回了內殿。入夏後的京城一日熱過一日,殿裏沒點香,只用青瓷大缸湃着新鮮水果,甜絲絲的清香穿透珠簾,氤氲滿殿久久不去。

太後在羅漢床上坐下,拍了拍慕清晏的手:“那個殷明哲如何?哀家聽說,這半年多來

,皇上和殷明哲形影不離,吃住都在一起,想必服侍的不錯?”

慕清晏心頭“咯噔”一下,意識到試探還沒完。

然而太後神色親切,根本不容慕清晏分神細思,電光火石間,景昭女皇已經調整好語氣:“他脾氣是倔了些,不過清遠侯府出身顯貴,比旁人多了幾分傲氣也是有的,且慢慢調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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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接過琉湘遞來的翠玉佛珠,一顆顆撚動起來:“皇上就這麽喜歡這個殷明哲?”

慕清晏站起身,從檐下盆裏摘了一朵芍藥,拿在手裏反複把玩:“這芍藥開得好,兒臣瞧着歡喜,就給個笑臉……若是哪天花敗了,或是厭了倦了,也就丢到一邊,有什麽喜歡不喜歡之說?”

慕清晏心知肚明,這半年來,她與殷策确實形影不離,若說對殷策全無好感,莫說太後,便是連琉湘都糊弄不過去;但若坦承自己對清遠侯的情愫,無異于将軟肋送到頤寧宮手上。

當然,主動示弱未必是壞事,有了把柄,太後反而更加放心。但是如此一來,殷策的處境勢必更加危險,因為太後會不惜一切手段将這根“軟肋”扣在手心裏,不給他掙脫的機會。

因此,慕清晏只能用最輕描淡寫的姿态,将芍藥花瓣一片片摘下,然後在掌心裏搓成一團紅泥,迎風輕輕一吹——

仿佛清遠侯和這花瓣一樣,不過是掌中玩物,喜愛時自然千般珍視,待到厭煩了,随手便能打落塵埃。

太後笑意深邃,說不出是滿意還是譏诮。

很快,慕清晏領教到這個笑容背後的意味——那日中午,她留在正大光明殿陪太後用午膳,簾外站了烏泱泱的宮人,手捧托盤、漱盂、巾帕等物,卻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桌旁立着一人,正是殷策。

慕清晏:“……”

敢情前面都是鋪排,這裏才是戲肉。

太後的意思明擺着,就是要殷策侍奉用膳,既為試探,也是折辱。慕清晏暗暗咬牙,臉上卻不露分毫,若無其事的坐下,見桌上有一道玉筍蕨菜,是太後素日喜愛的,便要起身布菜。

然而她剛一動,就被琉湘摁住肩頭。

“皇上只管安心用膳,這麽多伺候的,哪用得着堂堂天子做這個?”琉湘笑道,随即對殷策使了個眼色,“愣着幹什麽?還不替太後和皇上布菜!”

慕清晏不着痕跡地看向殷策,只見這人低垂眼簾,側臉繃得死緊,顯露出微微凹陷的輪廓——畢竟是統領四境多年的軍方第一人,于他而言,這般呼來喝去的折辱只怕比死還難受。

慕清晏默默嘆了口氣,正要出言緩和,殷策忽然動了,他從慕清晏手中接過象牙玉箸,為太後布了筷玉筍。

琉湘道:“太後用膳的習慣,飯前先用一碗湯。”

頤寧宮排面極大,六七張桌子拼在一起,排了不下四五十道菜——其中大部分只是擺着好看,并不能入口。饒是如此,湯羹的種類依然頗為繁複,殷策遲疑片刻,盛了一碗龍井竹荪,便要奉到太後跟前。

琉湘忽然咳嗽一聲:“太後近來脾胃虛寒,這湯雖好,只是竹荪性涼,怕是不宜多飲。”

殷策端着湯碗的手頓在原地,眼簾微微一掀。

慕清晏心知肚明,太後這出絕非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她将自己近日來的舉動梳理一遍,沒發現別的破綻,便知道袁成之事還是引起了頤寧宮的猜疑。

這也不難理解:當初殷策下獄、受盡折磨,主審之人便是大理寺卿袁钊,袁成的嫡親胞兄。袁成事發,雖說慕清晏已将自己盡量擇出去,一應消息都是通過葉家庶子放出,可是以太後的精明,如何瞧不出,錦衣衛背後有人操控?

她當着慕清晏的面為難殷策,不為別的,就為給女皇提個醒,自己固然對袁成的膽大包天、欺君罔上不滿,可慕清晏的自作主張同樣讓她十分不快。之所以沒當面點破,無非是顧念着“母女之情”與女皇九五至尊的身份,可這不代表慕清晏私底下的種種行徑就能逃過太後的眼光。

這一記敲山震虎,慕清晏只能默不作聲咽下。

那湯是煨在銀铫子裏的,餘溫未散,殷策捧着一碗滾燙的湯,臉上瞧不出異樣,端碗的手指卻漸漸紅了。

慕清晏微微垂眸,将一筷什錦雞絲不動聲色的送入口中。她知道自己不該開口,應當忍下心腸,可“忍”字心頭一把刀,哪裏是說挨就能挨的?

倘若只是慕清晏自己,就算太後将這一碗熱湯潑在她臉上,她也能笑着舔了,可她就是見不得殷策受辱。

“還愣在那兒做什麽?”慕清晏放下玉箸,淡淡道,“母後最喜八寶燕窩羹,還不換了湯羹,趕緊退下?入宮這麽久,連伺候人都不會,平白丢了朕的臉!”

女皇雖是呵斥,但在場無一不是人精,如何看不出她在為殷策解圍?太後微微一笑,眼看殷策依言放下湯碗、退出殿外,也不吭聲,直到珠簾顫晃徐徐停歇,她才慢悠悠地說道:“殷明哲确實不會伺候人,只是他入勤政殿半年,皇上還沒将人調教妥當,也是讓哀家懷疑,皇上到底有沒有馭人的手段?”

太後一向和藹可親,如今這般說已是語氣極重的質問,慕清晏不敢怠慢,撩衣跪倒:“母後息怒,是兒臣無能。”

太後使了個眼色,琉湘殷殷上前,親手攙起慕清晏:“皇上身份貴重,怎能說跪就跪?太後是皇上的親娘,教導您也是為您好。”

慕清晏垂首落座,面露慚愧:“兒臣明白……都是兒臣沒用,讓母後失望了。”

太後拍了拍慕清晏膩白如玉的手背,推心置腹道:“皇帝年輕心軟,對那殷明哲的新鮮勁頭又沒過,怕是下不了狠手管教……只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日後掌管的何止一家一國?若是連身邊內侍都不能拿捏住,又如何駕馭群臣?”

慕清晏賠笑道:“母後說的是。”

太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微微一笑:“皇上叫哀家一聲‘母後’,母女連心,哀家便不能不為皇上打算。既是那殷明哲不服管教,便讓他留在正大光明殿,等調教好了,再送回九洲清晏。”

慕清晏神色驟變:“母後!”

“皇上要明白,你是皇帝,可以有喜好偏愛,卻不能受其所制,否則你所喜愛的必定會成掣肘軟肋,乃至反咬你一口,”太後語氣溫和,字裏行間的冷意卻不容忽視,“太宗皇帝寵愛宸妃的事,皇上聽說過吧?”

慕清晏非但聽說過,而且耳熟能詳。

太宗皇帝是先帝親爹,一生南征北戰、戎馬倥偬,奠定了大胤盛世,堪稱不世出之英主。奈何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四十歲那年遇到一個女子,自此泥足深陷,再難自拔。

“太宗皇帝獨寵宸妃,置六宮妃嫔于不顧,甚至一度起了廢後另立之心,虧得一幹老臣哭求跪勸才打消了主意,”太後飲了口湯,不緊不慢道,“誰知那女子乃是異族奸細,潛伏在太宗皇帝身邊本就是包藏禍心!”

“她在太宗皇帝日常服用的湯羹裏下了慢性毒藥,又每每在太宗皇帝服藥後行那合歡之事,天長日久,毒素深入五髒六腑,人的身體一點點衰弱下去,太醫卻連一點把柄都抓不到。”

這事說來難堪,在宮中倒也不是什麽秘密,慕清晏回憶着傳聞,字斟句酌道:“兒臣聽聞,是有一次太宗皇帝突發急症,仁孝皇後察覺不對,命人徹查宸妃宮中,搜出毒藥,才坐實了她的罪證?”

“不錯,”太後說,“仁孝皇後一代賢後,禦下從來寬厚賢德,那一次卻發下雷霆之怒,不待太宗皇帝醒轉就處置了宸妃,連同她宮中的心腹侍婢一并賜死……太宗皇帝醒來後聽說此事,氣得當場嘔血,沒多久就溘然長逝。”

太後說得義正言辭,慕清晏卻不以為然,宮中勾心鬥角之險惡,她沒親身下場,但也見識了不少——太宗皇帝被人下毒應該不假,從宸妃宮中搜出毒藥也或許是真,可這毒藥是宸妃手筆還是有人栽贓,就不好說了。

畢竟,宮人中口耳相傳的流言聽聽就算,誰要是當了真,那才是腦子被板磚拍了。

想歸想,慕清晏臉上卻不露分毫,只是恭敬溫馴:“太宗皇帝為宸妃所誤,以致英年早逝,确實令人惋惜……母後今日的教誨,兒臣都記下了。”

太後嚴厲地看着她:“不能光記下,要做到才好。”

慕清晏險些将後槽牙咬碎了,才擠出一個低眉順眼的:“是。”

她作小伏低的功夫沒白費,太後終于緩和了神色:“哀家知道皇帝年輕,又與那殷明哲相處數月,遇事難免心軟……但你要記住,你是九五至尊,貴無可貴的一國之君,那殷明哲只是一介罪臣,如今更淪為宮中最低賤的內侍,尊卑之界還是要分明些。”

慕清晏不喜歡“低賤”兩個字,更不樂意将這兩個字扣在殷策頭上,但她不能當着太後的面争辯,只能沉默着用完一頓午膳,然後在琉湘的屈膝相送下走出西裏間——穿過當地一道五扇紫檀嵌壽字鏡心屏風,打起琉璃珠簾的正是殷策。

周圍都是宮人內侍,衆目睽睽之下,慕清晏不便開口,更不能和殷策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觸,只得目不斜視的走過,仿佛那人當真是個微如草芥的內侍,不值得多費心神。

不過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到底沒忍住,眼角斜鈎,飛快掠了殷策一眼。

殷策依宮規低垂眼簾,不與女皇對視,就見慕清晏垂落身側的手指微微曲起,在袍角處輕點了點。

殷策眼瞳驟凝,那是慕清晏半開玩笑創立的暗號,食指代表聲部,中指代表韻部,不同的頻率代表不同的聲韻,能于不動聲色間傳遞消息。

将慕清晏方才敲擊的內容連起來,就是“忍辱負重”。

殷策眉目低垂,微微點了下頭。

自從知道自己要在太後手下讨生活,慕清晏就将當年混職場的那套重新溫習了遍,她做好了忍氣吞聲的準備,卻不包括将殷策推出去受人□□踐踏。

殷策被扣在正大光明中三日,困守九洲清晏的女皇就心神不屬了三日。這三日內,她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裏分明拿着書,眼神卻游離四方,東南西北竄過一遭,就是不往白紙黑字上落。

直到第三日入夜後,已經打過二更,守在殿外的蘇茹招呼道:“琉湘姑姑,您怎麽親自來了?進來喝杯熱茶不?”

才算将女皇飄蕩在九重天外的心……連着一對眼睛拖回塵嚣四起的凡俗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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