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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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趙有宣沒說一個字,這般反應卻已印證了慕清晏的揣測:“所以……果然是寒霜?”
趙有宣不答反問:“皇上如何得知?”
這就算默認了慕清晏的說法,後者眼神微沉:“你一早知道,為何不告訴朕?”
趙有宣嘆了口氣:“侯爺不允……也是不想讓皇上擔心。”
“允不允在他,說不說在你,”慕清晏目光灼灼地盯着趙有宣,“你是宮中禦醫,本該唯天子之命是從,但從過往來看,卻是将清遠侯當成第一位的主子——你與他到底有什麽淵源?”
慕清晏其實一早察覺,只是不願殷策勞神,因此沒将話挑明,但她現在有了旁的考量:自己和頤寧宮分道揚镳已經排上日程,一旦圖窮匕見,殷策必定首當其沖。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釜底抽薪,設法将其送走,待得龍入汪洋,自有一番海闊天空。
不過這麽做的前提是卸去困住蛟龍的枷鎖,即便無法根除殷策身上的一味寒霜,也不能讓他落入舉步維艱的地步。
“微臣出身北境,當年北戎鐵騎大舉南侵,一家老小險些死于外族屠刀之下,是老侯爺救了我,”趙有宣說,“老侯爺對臣一家恩重如山,臣無以為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殷侯入宮後稍加照拂。”
慕清晏沉吟不語。
趙有宣忽然起身,随後一撩袍服拜倒在地:“臣對皇上諸多欺瞞,皇上若要降罪,臣無言可辯。但殷侯對皇上至忠至敬,寧可自陷險境也要保您無虞,還望皇上莫要怪罪。”
沉默一點一滴蔓延開,慕清晏居高臨下地看着趙有宣,突然無師自通了當皇帝的滋味:那是真正的高處不勝寒,看似居于榮耀頂峰,能将芸芸衆生盡收眼底,可誰也不知道面前跪伏叩拜的頭顱下藏着怎樣一張面孔。
“起來吧,”慕清晏說,“這事怪不到你頭上……身為人君卻不能庇護忠臣良将,真要論罪,朕的罪比你重多了。”
趙有宣突然明白了清遠侯為何對景昭女皇死心塌地,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慕清晏能對臣下說出這樣一番話,就是她的胸襟和本事。
他兀自沉吟不絕,慕清晏已經将人拖起:“朕還有話問你:聽說寒霜之毒極難根除,必須定期服用解藥壓制……你得殷侯信重,醫術想必不俗,可有法子配制解藥?”
趙有宣暗自考量女皇的用意,如果說,慕清晏方才還有“收買人心”之嫌,那此刻就是表露出誠意——她是當真想助殷策擺脫頤寧宮的鉗制。
明知不合适,趙有宣還是忍不住問道:“恕臣無禮,只是皇上,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慕清晏瞥了他一眼,神色間透着詫異,雖然沒明說,趙有宣卻看懂了她的意思:這有什麽好問的?
“殷侯一生公忠體國,從未有負朝廷,朕為大胤保存柱石,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慕清晏莫名其妙道,“若是連這樣的忠臣都護佑不了,還要朕這個皇帝做什麽?哪涼快哪待着去不香嗎!”
趙有宣:“……”
雖說女皇時有驚人之語,不過這幹脆爽利的态度倒是比圓滑周到的官場老油子更合趙太醫心意。
在這個萬籁俱寂的夜晚,有名無實的新皇和別有用心的禦醫達成共識,要為大胤社稷保住一脈火種,此事并不容易,因為壓制寒霜的解藥中有一味綠萼蓮,端的是稀罕難尋。
“皇上有所不知,綠萼蓮生于西域雪山,珍異罕見,相傳有返老還童、永葆青春之功效,”趙有宣說,“微臣記得,還是好些年前,安西布政使向朝廷進獻過三朵,此後再未聽聞。”
慕清晏:“那三朵綠萼蓮收在何處?”
趙有宣苦笑:“皇上應該能想到。”
慕清晏:“……”
也對,這般稀罕的物件,除了太後私庫,怕是沒人敢擅自收藏。
“這事朕會想辦法,”慕清晏說,“你我今晚所談之事,先不必透露給殷侯,免得亂他心思……等拿到綠萼蓮,朕自會向他解釋。”
趙有宣大喜,頭一次叩首叩得真情實意:“微臣……多謝皇上!”
慕清晏輕松俘獲了趙太醫的信任,但她心裏清楚此事的難度有多大,從太後的私庫裏竊寶無異于虎口拔牙,拔的還是老太太視若拱璧的靈丹妙藥,稍不留神就會引火上身。
更讓慕清晏頭疼的是,自從那晚之後,兩個教引嬷嬷就在九洲清晏紮了根,大有回京之前不挪窩的架勢。有這二位拿“規矩”壓着,慕清晏也不好堂而皇之的将殷策留在正殿養傷,只能在西北角圍房單獨布置出一間,将殷策挪了進去。
此時已入六月,京城天氣逐漸炎熱,萬春園雖是避暑的絕佳所在,午後也覺暑熱氣悶。厚重的棉布簾換成輕巧的竹簾,內廷更一早備下冰山,用粉彩大缸裝着,殷勤備至地送進正大光明殿和九洲清晏殿。
這一晚入夜後,慕清晏照舊在西次間批閱奏疏。她尚未親政,只有聽政之權,而無決策之力,所謂“朱批”不過是用紅筆将尚需斟酌之處圈出,交由代行天子權的太後處置。
她等到大約二更,才聽到殿外傳來腳步聲,珠簾“嘩啦”作響,蘇茹趨步而入,沖女皇福身行禮:“皇上,那兩位嬷嬷都歇下了。”
慕清晏拍案而起,也不用蘇茹伺候,自己撿起氅衣披在身上:“去西圍房!”
西圍房更在西配殿之後,臨着南宮牆,是一排一明兩次的廂房。先帝在世時,圍房原是嫔妃侍寝的沐浴所在,待得女皇上位、太後主政,後宮佳麗沒了用武之地,便改作宮人休憩之處。
殷策縱然身份尴尬,到底有女皇照拂,哪怕流落圍房也是一人獨占三間的排場。一推門,裏頭居然并不悶熱,而是冒出沁涼之意,原來是屋角擺了一座小小冰山,用粉彩缸盛着,雕着吉祥如意的圖案,一看便知是從勤政殿挪來的。
慕清晏不要人跟,身邊只帶了馬全庸一人,自己提着燈籠和食盒進了屋。只見當地一張八仙桌,左右次間用木屏風隔開,陳設布置與九洲清晏無法比較,卻比尋常的宮人住處好多了。
殷策躺在西次間,高燒已經退了,只是剛經過一遭折騰,元氣還沒調養回來,裹着被子睡得昏昏沉沉。慕清晏不願吵醒殷策,蹑手蹑腳地放下食盒,又貼着床沿坐下,用手背試探了下額頭。
殷策皺了皺眉,剛有點要醒的意思,卻聞到一股清幽甜郁的龍涎香,緊繃的心神瞬間松懈,往幽香深處偏過頭,瘦削的臉頰蹭過慕清晏手心,顯得孱弱又溫馴。
慕清晏啞然失笑。
教引嬷嬷盯得緊,女皇好幾日沒和殷策見過面,着實想的厲害。她不忍吵醒殷策,但也不想就這麽離開,擡手捋開清遠侯被汗水打透的鬓發,輕輕撥到耳後。
“安心睡吧,”慕清晏低聲道,“天塌下來,也有我陪你一起擔着。”
殷策這一覺睡得極香甜,他在半夢半醒間依稀察覺有人進來,但是困倦糾纏住、拖着他往黑甜深處栽去,實在醒不來。
待得一覺睡醒,明窗已然透入微光,殷策翻了個身,小心避開背上傷處,擡頭就見案上食盒,便知是慕清晏來過。
有那麽一瞬間,殷策心頭湧上失落,暗悔昨夜睡得太沉,竟然錯過斯人。他支撐着坐起身,揭開盒蓋一瞧,只見裏頭是一碗紅參黃芪炖的烏雞湯并兩碟清淡好克化的點心,都是自己素日愛吃的,觸手尚且溫熱。
殷策掰了半塊棗泥卷,就着雞湯慢慢吃了,溫熱的湯食填飽了肚腸,也抹平了四境統帥緊皺的眉心。他望向正殿方向,在熹微的晨光中露出難以察覺的笑紋。
三日後,自認已無大礙的清遠侯回了九洲清晏殿伺候。這一遭不比以往,有教引嬷嬷盯着,慕清晏再想與殷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顯然不可能,只能強忍心疼,眼睜睜瞧着殷策被當成內侍作踐。
“下人服侍主子用膳,需低眉順眼,不得主子允許,不得擅自擡頭,更不可與主子對視,”教引嬷嬷板着一張刻薄寡恩的臉,稍有差池,兩指寬的戒尺便毫不留情的打在身上,“主子愛食之物需牢記于心,可再喜歡的也不能超過三筷,否則過後十天半個月,這道菜都不能上桌。”
殷策一言不發,夾了一筷應季的桂花糯米藕放進慕清晏碟中,落筷時,指尖輕敲桌案,閃電般傳出一道訊息:悅你。
清遠侯從來克己內斂,不會如此大膽直白,只是他行動有人盯着,想傳消息着實不易。慕清晏創制的暗語又繁瑣得很,傳不了太複雜的暗語,只能言簡意赅、直抒心聲。
慕清晏繃得發白的指尖一松,擡頭看了殷策一眼,将藕片送進口中,慢慢咽了。
太後猜忌女皇,當着慕清晏的面折辱殷策是小懲大戒,亦是敲山震虎,慕清晏再心疼、再不甘也只能忍下這口氣。但是很快,更糟糕的消息傳來,世家侵吞民田之沉疴愈演愈烈,有民間百姓不堪其苦,竟然遠赴京城敲響登聞鼓,向朝廷索要個說法。
這一石激起的遠非千層浪可止,幾乎是前腳登聞鼓響,後腳兩院清流的折子就雪片般飛來,将遠在萬春園的頤寧宮砸了個蒙頭轉向。次日朝會,已調任戶部給事中的韓清寬聯合督察院、禦史臺聯名上疏,奏請太後清丈田畝、重錄戶帖和黃冊,革除世家鄉紳侵吞民田之弊。
自先帝朝以來,寒門與世家便鬥成了烏眼雞,為着國庫虧空與侵吞民田兩樁公案,雙方争執不休、交手無數,雖說互有輸贏,但從總體看,仍舊是盤根錯節的世家一派占了主動。
若非如此,原著中的景昭女皇也不必嘔心瀝血十數年,方才借北戎入侵之機,将盤踞大胤百年之久的世家黨羽一網打盡。
整整一上午的朝會就在争執撕扯中過去,慕清晏剛在太後跟前挂了號,哪怕胸口藏有千言萬語,此際也不便吐露分毫,只将自己當成一根人肉杆子,旁觀了這出比鬧劇還鬧劇的戲碼。
直到太後忍無可忍,将手裏的黃地粉彩蓋碗重重跺在案上,“砰”一聲響,才打斷了底下的争吵:“夠了,吵吵嚷嚷像什麽樣?知道的這是我大胤朝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市井潑婦!”
一衆文武讷讷垂首,不敢再吵。
太後餘怒未消,憤然起身,珠簾撒在身上,碰撞出清脆的響動:“此事容後再議,退朝!”
端坐足足兩個時辰的慕清晏終于逮到機會,一邊領着群臣起身相送,一邊偷偷活動早已酸麻的腿腳:“兒臣恭送母後。”
前朝動蕩于慕清晏而言并非壞事,渾水才好摸魚,才能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騰挪、借力打力,不動聲色地達成目的。但這些都是後話,就眼下而言,慕清晏最高興的是太後焦頭爛額,無暇顧及九洲清晏,她不過略施手段就放倒了盯梢的嬷嬷,總算将殷策接回正殿。
清遠侯沒料到火燒眉毛的節骨眼,女皇還有閑心惦記這一茬,又是無奈又有些感動,被慕清晏拉着一同在書案後坐下,兩個人擠在一張寬大的黃花梨椅子裏,不似君臣,倒有些小夫妻耳鬓厮磨的意思。
“皇上不怕教引嬷嬷又來提點您規矩?”殷策任由慕清晏攥着他,嘴上雖是數落,眼角卻勾着笑紋,“那兩位嬷嬷到底是太後的人,皇上行事還需小心,不能落人口實。”
慕清晏挽起殷策衣袖,仔細檢查他手腕上的傷痕,只見時隔多日,傷處已然愈合,只是疤痕未消,瞧着甚是猙獰。
殷策不自在的奪過手腕,放下衣袖:“別看……不好看。”
慕清晏卻沒有嫌棄的意思,趁人不備,飛快撩開衣袖,在他手腕傷處低頭啄了下。
殷策:“……”
清遠侯下意識望向殿門口,只見珠簾微微晃動,其後映出蘇茹的身影,便知慕清晏有了萬全的把握。果然,就聽女皇道:“菱角是母後賞下的,那道山藥酒炖櫻桃肉也是母後素日最愛,朕不過是多等了兩日,讓那兩位嬷嬷一同沐受頤寧宮的恩典罷了,誰知道菱角與豬肉相克?唉,也是近來天氣炎熱,兩位嬷嬷一味貪涼着了風寒,以致脾胃虛弱,克化不動這些美味……這可怪不到朕頭上。”
殷策實在忍不住,瞧着裏外無人,伸手在慕清晏臉上輕捏一把:“偏你這麽刁鑽古怪,連積年的老嬷嬷都着了你的道。”
慕清晏先是得意,想起朝會上的争執,眉頭又皺緊了:“頤寧宮的眼線不難對付,只是侵吞民田之事一出,清丈田畝的呼聲越來越高,寒門與世家的争鬥也越發激烈……朕看兩院和韓清寬的意思,是非要內閣給出個明白交代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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