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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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兼并是歷朝歷代繞不過的難題,就像長在中原王朝身上的毒瘤,存續時間越長,就越根深蒂固、難以拔除,直至病入膏肓、腸穿肚爛。

事實上,就算原著中光環罩身的景昭女皇,也并非憑着自己的手腕與能力解決了這口毒瘡。她占了北戎南侵的便宜,借異族屠刀将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連根拔起,最後交托到女皇手裏的不再是豪門盤踞的大胤社稷,而是去了毒瘤的散沙,雖然滿目瘡痍,但在白紙上作畫總比加固危樓容易得多。

然而慕清晏不贊成韓清寬的做法,韓給事中與兩院清流固然是一心為民,卻忘了“循序漸進”的道理。如今天下民田,十成裏有八成都握在世家豪紳手中,要在全國範圍內清丈田畝,就是逼着這些人站在朝廷對面,這樣做的代價太大,內閣不會答應,太後更不允許。

“所以今日朝會,老師沒有開口,”慕清晏說,“他比韓清寬看得明白,清丈田畝勢在必行,但也不能操之過急……這麽多年的沉疴,哪怕是刮骨療毒也得一點點來,哪有将整條臂膀砍斷的道理?這不是逼着內閣反咬一口!”

世家畢竟經營多年,手握難以想象的資源與權勢,一旦将他們逼急了,反撲必定來勢洶洶,從而耗光大胤最後一點元氣與國祚。

這就好比逼着一個重病垂危的患者服猛藥,沒等治好病,就先要了命,

正殿紗幔低垂,掩住了臨窗矮炕,殷策斜倚軟枕,大約是身子骨還沒好利索,又被殿角冰山的涼氣一逼,不禁低低咳嗽起來。

慕清晏忙命蘇茹搬走冰山,又将炖好的湘蓮燕窩親手喂到殷策嘴邊。清遠侯有些不自在,遲疑片刻,終于低頭咽了:“皇上所言中肯,那您是怎麽考量的?”

這也是慕清晏犯難的地方:理智上,她知道最省心的法子就是冷眼旁觀,放任大胤走上日薄西山的老路,待得北戎大舉南下、攻克帝都,便能借異族之手根除世家勢力,還中原一個朗朗乾坤。

但是這麽做的代價太大,就算慕清晏能等到破而後立的那一天,被世家奪了良田的老百姓能嗎?

答案顯然是明擺着。

“這事不能不辦,但也不能辦得太急,細水長流方是持久之道,”慕清晏沉吟道,“此事已然挑起寒門世家兩派争鬥,非頤寧宮一己之力可以壓下,如果我沒猜錯,我的這位好母後又要将朕這面幌子推上臺前。”

她一邊說,一邊居然不耽誤将燕窩甜羹喂給殷策,每一口都細細吹涼,并親自嘗了。殷策自小長在軍營,身邊除了軍士就是親兵,再心細也有限,從沒受過如此精心的照料,一時簡直有些恍惚,還以為回到多年前的小兒郎時,有慈母細心呵護、溫柔照拂。

“皇上想得沒錯,此事确實不能太過着急,”殷策收起聯翩遐思,就着慕清晏的手喝完燕窩,被清甜的湯羹撫平心口,吐出一口熨帖的長氣,“依臣之見,皇上不妨做個和事佬,各退一步,好過徒添內耗,平白讓外人看笑話。”

慕清晏心念微動,指尖蘸了茶水,在案面上無意識地勾畫起來,畫完才發現,自己勾勒出的竟是北疆輪廓。

“此事朕确實有個想法,只是沒有萬全的把握,還需與老師商議,”女皇大約是吃一塹長一智,話說得頗有保留——唯恐一步走錯又連累身邊人,“說來,朕一直想請教殷帥,北境原是有軍屯的,邊軍三分守城,七分屯種,便是防着軍饷不足之患……不過從這些年的奏報看,似乎并沒多少功效?”

殷策嘆了口氣。

“皇上有所不知,軍屯已然今非昔比,”他低聲道,“這些年,北境氣候越來越冷,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本就填不飽肚子,還要分出一半上交,将士們的壓力可想而知。”

慕清晏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皇上登基不過三年,北境軍屯數量較之先帝年間少了三成不止,”殷策說,“監軍宦官、地方豪強,都在無所不用其極地争奪屯田,将士沒了賴以生存的田地,卻要上繳大量糧食,求存尚且艱難,哪有餘力抵抗外敵?”

慕清晏有些詫異:“北境是你的地盤,哪來的豪強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清遠侯的面子都不賣?”

殷策微微苦笑。

“所謂地方豪強,每個人背後都能牽出一張關系網,追根溯源,根子還是在京裏,”他扯過薄毯裹緊自己,在六月的酷暑中直冒冷汗,“若不是與京中權臣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何能成一方豪強?也幸而他們肯賣臣幾分薄面,否則,軍屯被強占的就不止三成了。”

慕清晏從殷策波瀾不興的眉目間捕捉到隐忍極深的郁憤與無奈,下意識握住他的手。

“以後不會了,我保證,”女皇輕言細語、卻一字一頓道,“這事交給我,我來想辦法。”

軍屯流失與土地兼并皆為多年沉疴,殷策不認為女皇能在一朝一夕間根除,但慕清晏有這份心,總是令清遠侯倍感欣慰。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慕清晏說“交給她”,居然真的想好了解決的法子——三日後的大朝會上,争執果然如預料中而至,戶部給事中韓清寬沒辜負“言官”這個名號,上來就言辭如刀,一番進谏好似疾風驟雨,來勢洶洶的糊了內閣……以及珠簾之後的太後一臉。

慕清晏一開始還饒有興味看戲,後來發覺不對,因為韓清寬越說越激烈,字字句句都往世家心窩裏捅。單是這樣也罷了,說到後來,這位大概是被熱血沖昏頭,由地方攀扯到京中,眼看要将太後母家拖下水,慕清晏再也忍不住,搶在太後發作前斷喝一聲:“夠了!韓卿,一心為國是好事,說話也要注意分寸……如你這般攀扯下去,豈非要将我大胤朝堂一杆子打翻?”

韓清寬猛地回過神,上頭的熱血稍稍冷卻,擡頭撞見李學陽使來的眼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然而此人性情耿介,明知說錯了話,卻咬定了死理,梗着脖子跪下道:“臣失言,但臣所言句句屬實!世家侵吞民田,百姓流離失所,國庫空虛,邊鎮遭災……此皆豪強之過,亦是社稷取禍之道!臣韓清寬,懇請太後下旨,許各州府清丈田畝、重登黃冊,還我大胤百姓一方清平盛世!”

慕清晏不必回頭就知太後此刻已是目光森然,隔着珠簾落定在韓清寬身上,好似要剜開他心口,看清裏頭藏着怎樣一副心肝。她垂眸沉吟片刻,已然拿定主意,回身向太後道:“母後,韓卿心意是好的,只是他久在京中,不知地方民情,說話難免言過其實,您不必與他計較。”

太後得了女皇送上的臺階,臉色好看少許,順勢道:“那依皇上之見呢?”

慕清晏做謙虛狀:“兒臣見識短淺,哪懂朝政?還是請母後做主吧。”

世家與寒門相争多年,此番矛盾激化,只差掐成烏眼雞。此時誰攪進去,都得惹上一身騷,太後不願蹚這趟渾水,寧可将慕清晏推出來:“這叫什麽話?皇上是一國之君,政務遲早有交到你手裏的一天,難不成還指望哀家替你做主一輩子?”

慕清晏這才道:“其實韓卿的意思沒錯,民田吞并之風兒臣亦有耳聞,長此以往非社稷之福,因此清丈田畝勢在必行。只是凡事都得循序漸進,如韓卿所言,一出手就是殺伐千裏,只怕會鬧得天下大亂。”

女皇的話沒錯,卻是一句正确的廢話——說了跟沒說沒什麽兩樣。太後不悅地皺了皺眉,只以為慕清晏是在兩邊讨好和稀泥,就聽她下一句道:“依兒臣之見,母後不妨以某一地為試點,嘗試推行清丈田畝之策,若是有效便推廣開,若不行也能及時止損,母後以為如何?”

這個“試點推行”的主意是太後萬萬沒想到的,差點被慕清晏帶跑了思緒:“以某一地為試點?”

慕清晏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不錯……或是京郊,或是遼東,或是江南,再不成,西北也行。”

慕清晏并非無的放矢:京郊是四大世家的地盤,遼東是謝家主場,至于江南,素來是富庶肥沃的魚米之鄉,多少豪強鄉紳盤踞于此,又和京中輾轉勾連,若是選在此處開刀,難免牽一發而動全身。

太後稍加思忖,很自然地陷入慕清晏預設好的思路:“皇上所言也有道理,不如就以西北為試點,暫行清丈田畝之策……”

慕清晏垂下頭,半邊臉藏進陰影,遮掩住一抹不動聲色的笑意。

她知道太後并無根除沉疴的決心,只是礙于民怨沸騰,又有寒門施壓,不得不做出姿态以平物議。這個“姿态”必須足夠冠冕堂皇,能堵住兩院清流的嘴,又不能動作太大,以免牽扯到世家根基,思來想去,确實只有土地貧瘠、氣候寒冷的西北最合适。

而只要太後首肯以西北為試點的做法,後面可操作的餘地就大了。

這一層,太後沒看明白,卻瞞不過久經宦海的內閣首輔——柳章權眉頭一皺,正要開口,戶部侍郎李學陽已經搶先站出。

出乎意料的,他竟未贊同慕清晏的提議,而是義正言辭地反駁道:“回皇上,回太後,臣以為此舉不妥!西北貧瘠,物産不豐,于國庫并無裨益。依微臣愚見,還是應選江南富庶之地為試點,再行此策,方能彌補國庫虧空。”

如果說,太後方才還在“允”與“不允”之間舉棋不定,那李學陽的進言就是在天平的某一端重重落下一塊砝碼。她不容柳章權開口,已經斷然拍板:“哀家倒是覺得,皇上的話在理!就照皇帝說的,在西北試點清丈田畝之策,其他容後再議!”

太後一錘定了音,柳章權就是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暫且咽下,領着滿朝文武齊聲高呼:“太後英明!”

朝會結束時已近正午,慕清晏沒立刻趕回九洲清晏,而是留在正大光明殿陪太後用了一頓午膳,席間妙語連珠,笑話一個接着一個,将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

如此,母女之間言笑晏晏,仿佛數日前的嫌隙從未有過。直到琉湘趨步而入,向太後禀報:“葉三小姐入宮觐見。”

太後方如夢初醒:“和皇上說着話,竟然忘了時辰……可是耽誤了你歇晌?趕緊回去歇着吧。”

太後慈愛,慕清晏卻不能順竿爬,又同太後母慈女孝了幾句,這才退出正大光明殿。臨到門口時,剛好和葉清婉打了照面,葉三拎起裙裾,盈盈下拜:“臣女給皇上請安。”

慕清晏很客氣:“都是自家人,表姐不必多禮……怎麽這時候來向母後請安?”

葉三儀态優雅,起身時仿佛一朵臨水綻放的百合:“回皇上,臣女出閣在即,此番是來向姑母辭行的。”

慕清晏仿佛剛剛想起:“倒是朕忘了,表姐婚期就定在下月……母後疼了表姐許多年,如今遠嫁遼東,難免舍不得,想必有不少話要囑咐表姐。”

葉三低垂螓首,嘴角含笑:“太後厚恩,昨日方才賞賜了一筆妝奁,其中有不少難得一見的名貴物件,臣女特來謝恩。”

慕清晏:“遼東離京師不下千裏,此去山長水遠,表姐還請保重。”

葉三屈膝福身:“謝皇上。”

琉湘正趕到門口相迎,将這番對話一字不差地收入耳中,卻沒聽出什麽玄奧,只以為是再普通不過的寒暄。眼看慕清晏走遠了,她笑着福了福身:“天氣炎熱,殿裏已經備好涼茶和鮮果,三小姐快随奴婢來吧。”

葉三于是收回追逐慕清晏的目光,對琉湘笑道:“有勞姑姑了。”

太後雖允了“試點”之策,到底沒将主動權完全讓人——她下旨于西北清丈田畝的同時,也指定由鎮守太監主持丈量田畝、重登黃冊一事,安西布政使與按察使司從旁協助。

用慕清晏的話說,這就相當于将耗子放進米缸裏,不趁機中飽私囊、監守自盜簡直不科學。

殷策對慕清晏的結論沒異議,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女皇雖是語帶譏诮,眼角卻勾着貨真價實的笑意,仿佛太後此舉正中下懷。

“皇上似乎……很高興?”正是用晚膳的時辰,殷策在女皇的催逼下用了一盞當歸羊肉羹,眉頭皺的能夾死飛蟲,“鎮守太監是太後的人,在西北一向作威作福,讓他們主持清丈田畝,真能查出結果嗎?”

慕清晏将清遠侯當水囊,又給他灌了一碗燕窩蓮子羹:“這還用問?必然不能!”

殷策于是确定了,慕清晏确實另有打算:“皇上……是故意為之?”

慕清晏瞅着周遭沒人,曲指在殷策下巴上勾了下:“你猜。”

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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