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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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陛下随時随地調戲人的毛病根深蒂固,這輩子怕是改不過來,幸好清遠侯和她相識日久,習慣了這位一言不合就上手的做派,沒跟她一般見識,反而順着慕清晏的意思往下細想:“皇上此舉……莫不是想效仿鄭武公克段于鄢?”

慕清晏夾了一筷王瓜拌金蝦送進嘴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殷策是兵法大家,縱然對朝堂上的一些手段不很适應,稍加思忖也就反應過來,女皇是打算玩一手“欲擒故縱”。

他将整件事捋了幾遍,眉心夾着不豫:“皇上想要推波助瀾,此舉本沒有大錯,只是清丈田畝一事關乎民生,稍有差池便會危及百姓……皇上未免太輕率了!”

殷策愛重女皇,言辭從來溫和恭謹,雖有半師之份,卻鮮少這般正色訓斥。如今板起臉,統領四境多年的威儀氣度自然顯露,一字一句隐有征伐之聲,倒是讓慕清晏一愣。

她放下筷子,收起吊兒郎當的得色,眉頭緩緩擰緊。

殷策心頭“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慕清晏不是四境将領,她可以信重他、依賴他,凡事垂詢他的意見,這是天子的胸襟與肚量。但殷策身為臣子,卻不能心安理得地受了這份信重,乃至将自己淩駕于女皇之上。

這不是“推心置腹”,是“恃寵生驕”,長此以往,君臣恩也好,兒女情也罷,都只有消磨幹淨的份。

“是臣失言,”殷策撩起衣袍,就要拜倒請罪,“微臣一時忘形,請皇上恕罪……”

他話沒說完,就被慕清晏一把撈起。

泥人尚且有個土性,何況慕清晏享了半年“人上人”的滋味,習慣了受千人捧、萬人敬,突然被殷策澆了一盆冷水,說沒情緒是假的。然而清遠侯這誠惶誠恐的一請罪,倒讓她忘了不豫,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澀。

“其實他說的沒錯,”慕清晏反思自己,“我這陣子是有點得意過頭……當初袁成之事就受了教訓,難怪他會格外小心。”

“不是你忘形,是我忘形了,”慕清晏摁着殷策坐回原位,刻意自稱“我”而非“朕”,“你說得對,清丈田畝關乎百姓,不該被當成籌碼擺上博弈臺……只是之前聽你說了北境艱難,良田軍屯大多握在當地豪強與鎮守太監手中,除了請君入甕,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但凡有,我也不會以民生為賭注,走這一步險棋!”

殷策人雖然坐下,卻是低眉順眼、正襟危坐,好似随時預備着再跪一次。慕清晏看在眼裏,微微有些心疼:此時的清遠侯仿佛回到剛入勤政殿那會兒,謹小慎微、畢恭畢敬,唯恐一步行差踏錯似的。

她花了大半年,好容易讓兩人之間名為“君臣”的紅線稍稍松動,誰知一時不慎,居然回到解放前,實在懊悔不疊。

“皇上心懷百姓,微臣明白,也很是佩服,”殷策說,“皇上處境艱難,內外受困之下,只能用些非常之法……臣方才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還望皇上別往心裏去。”

慕清晏被太後為難時也沒這般沮喪過:“明哲一口一個微臣,是真要跟我生分了嗎?”

她扯着殷策衣袖搖了搖,鼓着腮幫瞧着他,清遠侯被慕清晏可憐巴巴的模樣逗笑了,只覺女皇一雙杏仁眼裏好似汪着兩泡晶亮的水,正襟危坐繃不住,擡手在她發頂揉了把。

“多大人了,還撒嬌?”四境統帥放緩語氣,溫言道,“聽馬全庸說,今日朝堂,李大人也發話了……應該是你們事先串通好的吧?”

慕清晏沒敢耍小聰明,老老實實道:“是……老師也說此舉冒險,可如今土地兼并之風日盛,自你下獄之後,西北軍屯更被當地豪強和鎮守太監當肥肉瓜分了,要是不兵行險着,實在很難從虎口裏撬出。”

殷策聽到此處,輕嗤一哂:“他們算什麽老虎?頂多是狐假虎威的狐貍。”

慕清晏就喜歡他看鋒芒畢露的樣子,仿佛蒙塵的寶劍,一朝脫去鏽跡,顯露出寒光勝雪的真容,不過一個照面就能吹毛斷發。她一邊心馳動搖,一邊還要做出正經的神氣:“就算是狐貍,也長着獠牙,更別提身後還有世家這頭老虎……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我沒把握在短時間內将盤踞西北的毒瘤連根拔起。”

殷策沉吟片刻,突然問道:“是不是因為我?”

慕清晏一怔。

“是不是那天,我對你說了西北境況,給你壓力了?”殷策壓低聲氣,顯得蘊藉又溫柔,“我沒有逼你的意思……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沉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根除的,皇上不用太勉強。”

慕清晏微微苦笑。

她知道自己冒進了,但她沒法不急,算算時日,離北戎大舉南下已經不足一年——雖說因為自己的介入,清遠侯得以保住性命,北境駐軍也不會鬧出嘩變,從而給外族可趁之機,但太後對殷策的态度越來越不耐,清遠侯在宮中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險。

從得知殷策身中寒霜之毒開始,慕清晏就在盤算後路,她自己是沒有辦法,頂替了景昭女皇的身份,就得盡國君的職責,在錦繡牢籠中囚困至死……或是殺出一條血路。可殷策不欠這狗屁朝廷什麽,他完全可以脫身而去、回歸北疆,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翺翔。

“就算不能力挽狂瀾,至少得确保他的安全,”慕清晏想,“北境是他的地盤,我不能讓他有後顧之憂。”

慕清晏和殷策的判斷沒錯,西北鎮守太監确實是頭中飽私囊的碩鼠,他前腳領了清丈田畝的旨意,後腳就拿着雞毛當令箭,在北境作威作福起來——鄉紳豪強一箱箱金銀送進府邸,民間百姓卻流離失所,北境本就所剩無幾的軍屯被層層瓜分,哀鴻聲上了雲霄,卻敲打不醒帝都城裏的貴人們。

正如慕清晏所料,侯府和北境确實有特殊的聯絡渠道,由錦衣衛居中牽線,北境的第一手情報源源不斷的送入勤政殿,不過寥寥數語,卻看得慕清晏心肝肺亂顫。

“鎮守太監福壽以清丈田畝為名,與當地豪強沆瀣一氣,大肆盤剝民田,幾乎是刮地三尺,”慕清晏揉了揉太陽穴,将紙條撚成一卷,放在燭燈上燒了,“民間百姓無家可歸,将士們食不果腹還要背負重稅……鬧到這份上,火候應該差不多了。”

送信的蕭霁有些猶豫:“可是丁先生說,引線既已埋好,就該讓毒瘡徹底發出,待得一發不可收拾之際再從容處置……現在收網卻是有些早了。”

慕清晏欲言又止,輕輕嘆了口氣。

“丁先生的話在理,”女皇沒有反駁的意思,只是疲憊的揉了揉眉心,“不過蕭霁,真到了那份上,北境的黎民黔首能剩多少?倒行逆施之下,又得流多少英雄血與生民淚?”

蕭霁悚然一震,将慕清晏這番話回味片刻,越想越冷汗涔涔:“是……是卑職想淺了!”

慕清晏沉沉喟嘆:“不是你想淺了,是朕想淺了,若非殷帥一語點醒,朕到現在還如墜夢裏。”

蕭霁出身侯府家将,對朝廷本有諸多不滿,連帶着對慕清晏這位女皇陛下也無甚好感。但是這些時日以來,他眼見女皇對清遠侯百般信重、維護周全,“刻薄寡恩”四個字無論如何也沒法違心說出口,不知不覺間,原先的成見已經消解大半。

“殷帥說得對,種種手段不過是為了讓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些,若是本末倒置,就算朕握住了權柄又能如何?”慕清晏搖了搖頭,“罷了,收網吧。”

蕭霁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女皇心意已決,旁人再說什麽也沒用。很快,密令自勤政殿傳出,跨越千山萬水送抵西北。彼時,坐鎮安西的丁裕從信鴿足環處解下字條,匆匆掃過一眼,原本舒展的眉頭頓時皺緊,末了長嘆一聲。

服侍在側的心腹小厮有些不解:“從未見主子這般犯難過,可是遇上了什麽棘手之事?”

丁裕擡頭笑了笑:“見着豺狼群中養出一只異類,本以為是獠牙更勝一籌的虎豹,不曾想是頭披着虎皮的羔羊……你說,我是拉還是不拉?”

小厮不解其意,卻知道自家主子不會無的放矢,于是賠笑道:“拉不拉的,還不是主子一句話的事?要我說,這年頭虎豹易見,羔羊難得,若是順手的事,您就拉一把,只當瞧個稀罕。”

丁裕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厮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愣了片刻才道:“不錯……這世道原是虎豹常見、羔羊難尋,好容易遇上一個,可不能被豺狼叼走了。”

這世道本是污濁肆虐、豺狼橫行,若是連僅有的一點幹淨都沒了,還有什麽趣味?

雖然慕清晏和丁裕都想及時收手,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安西按察使司收到密報,打算詳查鎮守太監搜刮民田、收受賄賂一案時,丁裕盼望已久的“不可收拾”終于“發”了。

西北鎮守太監福壽出身頤寧宮,仗着太後和世家撐腰,在西北一帶素來作威作福、橫行霸道,除了清遠侯殷策,竟是連布政使和按察使都不放在眼裏。

在他看來,太後将清丈民田的旨意交到他手裏,便是往懷裏揣了聚寶盆,若不趁機撈個盆滿缽滿,簡直對不住太後的深情厚意。

于是不出半月,一張半公開的價目表在西北一帶的鄉紳大族間流傳開——多少銀兩能避免遭到朝廷清算,多少銀兩能從“流民”手中低價購得肥田,全都明碼标價,堪稱童叟無欺。

随着一箱箱金銀流入鎮守府,福壽滿意了,鄉紳高興了,流血流淚的只有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

景昭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夥兵痞闖進陝西鳳翔府趙家村,一眼看中“塞上江南”的肥沃良田,咬定良田主人是沒有戶籍的流民,要将肥田強占了去。田地主人是個寡婦,丈夫早逝,家中只有一個女兒,自然無力抗争。更要命的是,小姑娘年方十五,生得如花似玉,被那兵痞瞧見,不禁起了歹心。

寡婦母女失了生計,又不堪其辱,一個跳了水井,另一個撞在牆上,當時就血濺三尺。刺目的血色震驚了兵痞,也點燃了積累多日的民怨。

古之聖賢曾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說法,當民怨積累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勢必需要尋個發洩口。

“口子”一直在那兒,擎等着民意泛濫,于是一發不可收拾。

“……寡婦母女死後,趙家村村民群情激憤,将肇事兵痞團團圍住,一頓暴揍,當場打死了三四個。眼看此事無法善了,村民幹脆落草為寇,與朝廷公然叫板,又有附近遭災的村民前來投奔,一傳十、十傳百,直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終于釀成大禍!”

九洲清晏暖閣內,蕭霁跪在地上,将西北傳來的信報一一道來。慕清晏眉目低垂,拈着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棋盤,不時瞥一眼殷策,只見清遠侯斜倚軟枕,曲指捏着鼻梁,面色沉寂如水。

“然後呢?”慕清晏輕聲道,“民怨已然沸騰,布政使司也好,按察使司也罷,都沒法當看不見吧?”

“皇上所言極是,”饒是蕭霁從軍多年,心硬如鐵,說起西北境況,也不由眉頭深蹙,“信鴿發出前,安西布政使司已然傳信西北大營,請何将軍調兵鎮壓亂民,按察使司也拟成奏報,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城,算算時日,這兩天也該抵達京城。”

慕清晏從銀铫子裏倒出一碗熱參湯,親自嘗了,複又端到殷策跟前,盯着他喝光,這才道:“丁先生那邊怎麽說?”

自從知道丁裕蓄謀私鑄官錠,慕清晏對他的稱呼就變了,從親近熟稔的“丁兄”改為客氣疏離的“丁先生”,聽得殷策渾身舒坦,緊皺的眉頭也微微舒展開。

“丁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固然心懷仁德,奈何底下人不思聖恩,既然如此,您也不必跟他們客氣,”蕭霁一板一眼地複述道,“柴火已經架好,火油也已澆上,只差一點火星便能燎原……您既有心拔除北境一地的世族勢力,還需同風而起,以免錯失良機,後悔莫及。”

慕清晏和殷策對視一眼,唯有彼此了然的鋒芒于目光交彙間一閃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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