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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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回想起來,景昭三年實在是個不太平的年頭,自年初以來便是波折不斷,待到九月,此前的暗潮湧動彙成一把山呼海嘯的驚濤,猝不及防從天而降,将遠在京城的大胤文武拍懵了。

世家侵吞民田不是新鮮事,自先帝年間以來,大胤四境動亂頻發,只是鬧事者大多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糊口尚且艱難,哪有餘力和正規軍抗衡?水花也沒打響就被輕而易舉鎮壓。

安西布政使鞏昌本以為這次也照舊,誰知月餘過去,臆想中的“烏合之衆”非但沒消停,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架勢。他幾次催促西北大營發兵,都被何铮以“主帥不在,天子亦無明旨,不敢擅自調兵為由”推脫,手中無兵、麾下無人,只能幹瞪眼。

七日後,當加急信報傳回京城時,叛亂已然成了氣候——這些原本連飯都吃不飽的流民不知從哪得了資助,竟然甲胄鮮明、兵戈森然,旋風一般卷過西北大地,将盤踞其間數十年……乃至百年之久的豪強大族連根拔起。一時間,西北人心惶惶、聞匪色變,除了少數根基深厚的大姓立起村牆勉強自保,世族勢力竟是有土崩瓦解之勢。

彼時已入九月,太後銮駕早從萬春園遷回紫禁城。翌日朝會,她将西北奏報隔着珠簾擲出,“啪”一下落在地上,動靜不算大,滿朝文武卻跟着一哆嗦。

慕清晏紋絲不動地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是一根人肉立柱,将場面交給太後和滿朝文武發揮。只聽身後珠簾“簌簌”響動,太後強忍怒火的聲氣從簾後傳出:“福壽呢?鬧出這麽大的事,怎麽沒見他向哀家遞折陳情?”

堂下諸臣面面相觑,兵部尚書宋應真默嘆一聲,頂着太後銳利如刀的眼神出列,欠身施禮:“回太後,據安西按察使司奏報,亂民攻入鳳翔的第一件事就是包圍鎮守府,鎮守太監福壽……”

他面露遲疑,說話也吞吞吐吐,太後見了越發來氣:“福壽怎樣了?你是兵部尚書,怎的話都說不明白!”

宋應真嘆了口氣,硬着頭皮道:“亂民一把火燒了鎮守府,福壽公公于亂軍中不知所蹤……”

以太後的涵養與城府,都不禁重重一拍寶座扶手,怒斥:“放肆!”

宋應真不敢怠慢,撩起袍服就地跪倒,與身側同僚一起山呼:“太後息怒!”

慕清晏聽到身後傳來濁重的呼吸聲,心知太後已經怒到極致。她強壓下心頭隐隐的快意,起身施禮:“母後息怒,不必為了這些亂民傷身。”

太後于是吸了口氣,擺手示意女皇落座:“西北大營呢?亂民鬧成這樣,何铮是死人不成,就這麽幹看着!”

宋應真也不起身,幹脆跪着回話:“回太後,西北大營主帥下獄,其副将何铮聲稱沒有天子旨意,不敢擅自出兵。”

太後耳畔的赤金累絲墜子微微顫晃,東珠來回打磨鬓角,竟叫太後齊整的鬓角起了一絲淩亂:“混賬!何铮到底想幹什麽?”

宋應真悶不吭聲,大理寺卿袁钊與內閣首輔柳章權交換一個眼色,出列道:“回太後,何铮的意思明擺着,所謂沒有‘天子意旨’不過是推托之詞,西北大營遲遲不肯出兵的真正緣由,是他折子上的後一條——主帥不在營中,西北鐵騎不敢擅出!”

慕清晏眼眸低垂,和相隔一道珠簾的太後一同犯起嘀咕。

一年前,清遠侯殷策奉诏回京,剛入城門就被緝拿下獄,刑部和大理寺給出的罪名是“通敵叛國”“欺君犯上”,定罪文書寫的義正言辭、擲地有聲,卻糊弄不了追随殷策多年的軍中袍澤。

自清遠侯下獄,西北請安的折子接連不斷,謹慎含蓄的詞鋒擋不住內裏意思,無非是問朝廷要一個說法。然而頤寧宮與內閣不放人,北境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因為朝廷扣着邊軍命脈——糧饷與清遠侯便是西北大營的軟肋。

在這場博弈中,殷策充當了緩沖地帶,微妙的維系着邊軍與朝廷的關系,三者構成了一個如履薄冰的平衡。

但是現在,随着暴動頻發、朝廷勢弱,這個平衡即将被打破。

朝廷自以為卡着軍饷就能拿捏住西北大營,殊不知慕清晏用一招“偷天換日”,神不知鬼不覺地填補了糧饷的窟窿。如今亂民鬧事,失去邊軍庇護的布政使司節節敗退,反而被向來壓制的軍方掌握了主動權。博弈的天平一再傾斜,隐忍多年的邊軍終于圖窮匕見,将底牌亮在臺面上。

上面只有三個字:清遠侯。

這一日的大朝會不歡而散,寒門世家争執半晌依然達不成共識,只得在太後隐忍怒火的“退朝”聲中魚貫而出。柳章權故意慢了一步,沿着朱牆夾道的長街徐步緩行,就見前方不遠處,袁钊躬身立在一側,顯然等候多時。

“老師,”袁钊作揖行禮,“學生有一事想不通,還要請您指點。”

因着春闱舞弊案和袁成事發,袁钊被內閣冷落許久,他厚禮卑詞、屢屢上門,都被柳章權拒之門外,直到前陣子才有所緩和。

柳章權擺了擺手,引路的小內宦行了個禮,默然退下。他佝偻着腰身往前走去,袁钊便保持着半步距離,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側:“适才朝會上,老師為何一言不發?”

柳章權:“老夫應該說什麽?”

袁钊皺眉:“何铮借亂民暴動之機要挾朝廷,此舉與倚功造作、欺君犯上有何分別?”

柳章權似笑非笑:“欺君犯上?何铮的折子說的很清楚,無天子旨意不敢出兵,這是正理,哪條能跟欺君犯上沾邊?”

袁钊不解:“但是朝廷幾番催促西北大營出兵平亂,都被何铮駁了回來……”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臉上露出且驚且駭的神色:“老師的意思是……天子?”

柳章權捋着花白短須,微微冷笑。

“你到現在還看不明白?從清遠侯入勤政殿開始,學子鬧事、春闱舞弊,乃至創建錦衣衛、袁成下獄,再到清丈田畝、亂民暴動,這種種事端看似毫無關聯,卻有一條暗線貫通其中,”柳章權嘆息道,又伸手指了指頭頂,“何铮要的是‘天子明旨’,而非‘太後懿旨’,這便是有恃無恐啊!”

以袁钊的城府,都不由倒抽一口九月涼風:“老師的意思是……當今?怎麽可能……不是說當今自小養在深宮,對朝政并不精通,迄今依然只有聽政之權,而無決策之力?她、她怎可能……”

“後生可畏啊,”柳章權搖了搖頭,意有所指道,“當今固然養在深閨,可你別忘了,她還有個了不得的老師……”

袁钊此人,志大才疏,仗着家族庇蔭與內閣提攜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其實眼光、才幹俱是平平,除了跟在柳章權身後當條應聲蟲,就是自作主張扯盟友後腿。

若非如此,當初殷策下獄,他也不至于拷問數日都撬不開清遠侯的嘴,只能用最愚蠢的“死無對證”平息朝堂和軍中物議。

柳章權已經把話點到這個份上,袁钊依然懵懵懂懂,居然接了句:“老師說的可是那李賓之?他雖與咱們不是一條心,到底是李家出身,打斷骨頭還連着筋……應該不至于吃裏爬外吧?”

柳章權恨鐵不成鋼的掃了他一眼,若非還在宮裏,手中的白玉笏已經敲打上去:“李賓之算什麽?你忘了勤政殿裏的那位嗎!”

袁钊悚然一震:“老師是說……可那位不是已經廢為內侍,怎麽還能興風作浪!”

“內侍也看是誰跟前的,”入了九月,京城連下幾場雨,穿堂而過的秋風帶上砧骨涼意,柳章權從袖袋裏摸出帕子,掩唇低低咳嗽兩聲,“當初大理寺刑獄,當今是怎麽把人搶下來的,你也是親眼見着……若說勤政殿只将那人當成尋常內侍,你信嗎?”

袁钊自然不信,非但不信,事後回想起來,他還隐約疑心這二位早有勾連,否則女皇怎麽那麽趕巧,搶在行刑當日闖進大理寺,硬是将一只腳踏進閻王殿的清遠侯拖了回來?

“內宮的消息輕易傳不到外朝,老夫卻聽王彬說,當今對那位信重異常,出則同行,坐則同席,”柳章權輕嗤一哂,“說是君臣,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和夫妻相處有什麽區別?”

袁钊原先只是隐隐有所揣測,如今被柳章權點破那層窗戶紙,心中驚駭簡直無以複加:“您是說,當今和那位……這、這怎麽可能?那位和朝廷一向不對付,此番下獄還是太後一手主導,怎麽會和當今……”

“太後是太後,當今是當今,這二者怎可混為一談?”柳章權道,“那位的脾性,老夫也算有幾分了解,當今于他先有君臣之分,後有救命之恩,他此時便是當今座下的一條狗……你說,當今怎會不想将他放回北疆,借着他的手收攏北境兵權?”

袁钊一雙眼瞪到極限,險些從眶裏脫出。

“當今好謀算……自她登基以來,雖是不顯山不露水,卻穩穩占着實惠,連太後都沒發覺端倪,”柳章權不知是嘆息還是冷笑,“若不是之前,春闱舞弊案連着袁成事發,她急于求成,露了痕跡,就是老夫都蒙在鼓裏。”

“不錯,她是聰明人,只是這世上聰明人不知凡幾……她将所有人玩弄于手掌心裏,卻不知頤寧宮回過味來,會作何感想?”

柳章權看得分明,太後确實大為不快,只是她坐鎮深宮多年,涵養非常,回頤寧宮的一路上都未露聲色。直到進了內殿,她才沉下臉色,貼着羅漢床坐下,将手中的翠玉佛珠轉得飛快。

琉湘跟了太後幾十年,對其言行颦笑何等了解,當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将一盞八寶茶端到太後跟前:“太後且消消氣,喝口茶潤潤燥吧。”

太後身份貴重,一飲一食極其講究,喝八寶茶須得配白玉杯,杯身乃是一朵四瓣芙蓉,雕得肌理細膩,栩栩如生。

“這杯子……還是皇上登基那會兒,親自畫了圖樣,命尚膳監選最好的羊脂白玉,打造了送給哀家,”太後神色恍惚,難辨喜怒,“哀家一直以為,就算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皇上到底是哀家一手撫養長大,心裏是有我這個娘的。”

琉湘聽太後聲氣不對,慌忙跪下:“太後息怒!皇上自襁褓時就養在您膝下,眼底心裏只有您一個母親……就算一時有了自己的主意,也定是受身旁奸佞小人挑唆,皇上自己絕不敢對太後有一絲一毫的不敬之心!”

琉湘是頤寧宮掌事女官,再得太後寵信也只是一介宮人,本不該在朝政上插嘴。但她終歸是看着慕清晏長大的,到底有幾分心疼,眼看太後這一怒非同小可,鬧不好就要在母女之間留下芥蒂,引來無窮後患,遲疑再三,還是壯着膽子說了這番話。

她就算低垂着頭,也能覺出太後冰冷森然的目光繞着頭頂打轉:“你是說……皇上背着哀家行事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受人挑唆?”

太後一怒,舉朝聳動,絕不是琉湘一個小小宮人能承受的。她被那怒意壓得低下頭去,恨不能将額頭伏進塵埃,語氣卻很穩:“回太後,皇上自幼在您身邊長大,您給了她一個母親能給的一切,甚至是九五帝位與至高無上的榮耀,她不會……也不敢悖逆您的意思。”

太後靜了片刻,轉動佛珠的速度慢下,少頃只聽簌簌響動,卻是太後端起茶盞,慢慢品了一口。

“好茶,”太後不緊不慢地說,“香味濃郁,甘香清冽……只是甜味重了些,旁的雜質多了,反而壞了茶香。”

太後已經完全平複,情緒收斂之下,面上瞧不出喜怒,好似又是素日裏裏那個雍容莊重的天下之母。

然而琉湘後頸冷汗非但沒消停,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跡象。

“皇上年輕,難免受人蠱惑……她喚哀家一聲母後,哀家便不能不為她打算,”太後用碗蓋輕敲盤盞,徐徐道,“哀家遣去勤政殿的兩個教引嬷嬷呢?之前說着了風寒,将養這些時日,還沒好嗎?”

琉湘揣度着太後心意,低聲道:“風寒倒是好了,只是有年紀的人,一連腹瀉多日,難免傷了元氣……皇上體恤,命她們只管休養,養好了再進殿服侍。”

只聽“叮”一聲,太後将碗蓋丢回白玉盞上,冷笑:“沒人盯着,難怪那殷明哲如此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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