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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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營态度明确,若要出兵就得放還清遠侯,這番讨價還價的态度惹惱了內閣和太後,尤其是頤寧宮,将一口“教唆天子與太後離心”的黑鍋不由分說地扣在殷策頭上,新仇舊恨湊成一股,恨不能立時将人拖下去杖斃。
然而不行。
西北叛亂聲勢浩大,現從四境調兵顯然來不及,至于京營八衛……離得倒是近,只是京營不比邊軍,臨着天子腳下,自先帝年間就成了世家子弟紮堆熬資歷的墊腳石,說來威風氣派,鎮壓個把烏合之衆也湊合,可指望他們跟真正窮兇極惡的叛匪交手,顯然不太靠譜。
正因如此,哪怕太後再心裏窩火,也不能不耐着性子和西北大營讨價還價。
北境與京中關系微妙,慕清晏雖身處局中,卻有一雙旁觀者清的眼睛,比滿朝文武更快把握住這場博弈的關鍵所在:西北大營手握重兵,原本可以立于不敗之地,之所以受制于人這些年,無非是因為“糧饷”和“大義”。
單就北境自身而言,這是解無可解的死結,否則殷策當初不會明知朝廷不懷好意,依然單騎入城。但是當北境得到景昭女皇明裏暗裏的支持後,這兩點已不再是受制于人的軟肋。
頂了“景昭女皇”的身份,慕清晏的思緒也日漸和上位者趨同,完全能明白太後與內閣的顧慮——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沒人能放任枕畔懸一把無柄無鞘的長刀。
若是清平盛世,她不反對挾制邊将,但是眼下,大胤已經走到江河日下的節點,世家把持的朝廷非但不能為社稷輸送血氧,反而無時無刻不消耗着國運。與其令長刀蒙塵,倒不如徹底放手,從這破爛天地間殺出一條血路。
這般想頭若是叫滿朝文武知曉,定會斥責慕清晏“胡鬧”,但是落在殷策眼中,卻不能不感佩女皇的胸襟與眼界。
畢竟,不是哪個上位者都有放虎歸山的魄力,也不是誰都能如景昭女皇一般,真正視社稷黎民重于皇權,寧可作繭自縛,也要解開囚困邊軍的枷鎖。
“皇上此舉……莽撞了,”同樣的意思,再從清遠侯口中說出卻溫和了許多,甚至帶出幾分感佩與疼惜,“您親政在即,本該水到渠成的拿過朝政大權……如今西北鬧出事端,何铮又遞上這樣一份奏疏,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句‘天子明旨’是何用意。以太後與內閣的精明謹慎,自此之後,只怕會對您忌憚有加。”
慕清晏斂下素日相處的嬉笑無忌,大紅花钿點在額心,襯得端麗眉眼不怒生威。她知道自己此番冒進了,多半已經惹來頤寧宮的猜疑和不滿,卻不能不冒一回險。
“安西按察使發來奏報,自達延與鄂多聯姻之後,草原便漸有拖歡一家獨大的跡象,”慕清晏回身在矮案對面坐下,拎起茶壺倒了杯熱茶,“雖然察哈可汗是個硬骨頭,不打算輕易認慫,不過以拖歡的雄才大略,一統草原只是時間問題……這一點,殷帥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殷策嘆了口氣,沒否認女皇的說法。
“反觀大胤……枉稱盛世,卻是被世家把持多年,表面花團錦簇,實則敗絮一團,”慕清晏将倒好的熱茶塞進殷策手裏,又将他冰涼的手指一根根合攏,手勢極其輕柔,語氣卻尖銳冷诮,“如今拖歡是騰不出手,等他收攏草原三部,下一步就是揮師南下、直指京城……以大胤眼下的國力,哪禁得住北戎鐵騎橫沖直撞?再不尋條後路,我只怕百年國運都要葬送在世家這幫廢物點心手裏。”
女皇這話說得尖刻,殷策心下痛快,卻不能大剌剌的附和,只因慕清晏這句“廢物點心”将頤寧宮也罵了進去。他低頭飲了口茶,被甘甜馥郁的茶水撫平心緒,反握住慕清晏突突亂跳的指尖:“皇上稍安勿躁,形勢還沒壞到這般地步……但凡北境還有一人尚存,必不容賊寇在我中原國土肆虐。”
慕清晏對他笑了笑。
“我信你,”女皇低聲道,“但我信不過朝廷……西北大營是利刃也是重器,可再好的刀也得由高明的将帥掌控,若是落到無知幼童手中,會怎樣?”
殷策垂眸不語。
當領軍主帥是一頭綿羊時,哪怕他身後跟着虎狼之師,也會變得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同樣的道理。
“北境只有掌握在你手裏,才是真正的銅牆鐵壁,”女皇摩挲着殷策指節,将冰涼的肌膚焐得微溫,“不要讓無謂的‘道義’絆住你的腳步……明哲,你該回去了。”
殷策掀起眼簾,那一刻的鋒芒簡直無堅不摧,然而只一瞬,他就斂下氣勢,凝注慕清晏的目光柔和又眷戀:“我還不能走……”
“你必須走!”慕清晏輕柔卻斬釘截鐵道,“我原本也想緩些時日,可何将軍這封折子遞上來,就是在催你回去……今日朝會,世家寒門吵成一團,雖說誰都沒有明确提及,但‘清遠侯’三個字已經成了風口浪尖。”
“你不能再耽擱了。”
殷策也知道北境的局勢容不得耽擱,但要他将慕清晏丢在這虎狼環伺的深宮之中,一個人面對太後和世家的雙重诘難,他無論如何也應不下:“太後不會應允的……”
慕清晏笑了笑,不以為意:“頤寧宮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女皇有自信的根據:北境暴動一發不可收拾,布政使和按察使一日連發十數封奏報,種種跡象都在向頤寧宮施壓,催促太後向西北大營做出妥協,慕清晏不認為太後能繼續固執己見下去。
但清遠侯不這麽看。
殷策勉強收斂心神,終于找回平時的清醒分明:“皇上切勿輕敵……太後以女子之軀力壓群臣,乃至總攬朝政大權,手段、心性都是世間罕有。她或許不懂民生疾苦,但絕不是任人擺弄之輩,皇上想以‘時局’二字逼她就範,怕是會弄巧成拙。”
慕清晏被他一語點醒,悚然一震。
或許是這大半年來太過順風順水,縱然有過挫折和麻煩,最終卻順順當當解決,次數多了,慕清晏難免生出“想當然”的心理,認為“頤寧宮和世家不過如此,只要謀劃得當,未嘗不能被我擺布于手心裏”。
可殷策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随後發生的事證明,清遠侯雖經年戍守北境,對太後的了解卻不可謂不深入……甚至超過了慕清晏這個名義上的“女兒”,不過相隔半日,琉湘就領着一行膀大腰圓的內宦闖入勤政殿,來者不善、殺氣騰騰,連馬全庸的賠笑也未曾理會。
直到慕清晏親自迎出,這一行人的腳步才算頓住。
“皇上,”琉湘福身行禮,臉上卻殊無笑意,“奴婢奉太後之命,傳殷明哲觐見。”
慕清晏不以為忤,甚至虛扶了一把:“怎麽這時候傳人?姑姑來得不巧了……”
琉湘微微皺眉:“如何不巧?”
慕清晏收了笑意,目光掠過,鋒芒畢現,當真有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儀:“此人行事悖亂、不懂規矩,剛賞了一頓鞭子,現下正在圍房裏躺着……三五日間怕是動彈不得。”
琉湘驚疑不定:“賞了鞭子?這是怎麽說的?殷明哲不是深受皇上信重,怎麽突然……”
“朕确實信重他……正是太信重了,寵的他無法無天,還以為能把主意打到朕和母後頭上,”慕清晏淡淡道,談論殷策的語氣仿佛提到一只不懂事的貓兒狗兒,“母後為何要見他,朕心裏大致有數,這頓鞭子是給他個提醒,也是替母後出口郁氣……他此刻走動不便,拖出去也是失禮,母後若實在氣不過,等他傷好了,要打要罰不過一句話的事。”
琉湘心中驚疑,她久居宮中,看的比誰都清楚,慕清晏對殷策的寵信非同一般,就是當年太宗皇帝癡迷宸妃也不過如此……這般情深意篤,怎會因為“不懂規矩”這點小罪狀就賞了鞭子?
究竟是殷策恃寵生驕、觸怒龍顏,還是……女皇一早料到來自北境的奏報會引來潑天風雨,故意小懲大戒,不過是為了堵住頤寧宮後續接踵而至的手段?
琉湘的心思也是太後的懷疑,這一行人離去不過半個時辰,便有太醫趕到勤政殿,言說奉了太後懿旨,為受罰的內侍察看傷勢。
這太醫當然不是趙有宣,而是頤寧宮用慣的心腹,一家老小都拿捏在太後手中,最是忠心不過。慕清晏心知肚明,“治傷”不過是幌子,太後真正的意圖是借太醫的眼睛查驗傷勢,看所謂的“受罰”究竟是确有其事,還是敷衍做戲。
她既早有準備,此刻便是不動聲色,任由蘇茹将人引去圍房,自己只是端坐于書房案後,持一卷《資治通鑒》裝腔作勢地看起來——蠅頭小字在眼前飛舞,只是一個也鑲不進眼球。
慕清晏默嘆一聲,幹脆把書放下,低頭捏了捏酸澀疲憊的眼角。
太醫察驗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大約沒瞧出什麽破綻,留下一張活血化瘀的藥方并一瓶傷藥,便告辭離去。他走了大約兩炷香光景,已經坐立難安的慕清晏終于長身而起,顧不得披上鬥篷,步履生風地沖出殿門,直奔圍房而去。
京城九月秋風漸起,白日裏尚不覺得,入夜後就覺出寒涼。圍房尤其陰潮,推門甚至能聞到一股腐朽黴味,殷策卧在黑暗深處,床前點了一盞昏暗的燭燈。
慕清晏箭步搶上,還沒開口,眼眶先有些泛紅:“是我連累你了……”
殷策沒睡着,只是閉目養神——他後背上的刑傷并非僞造,而是貨真價實,條條入肉三分,若非如此,也瞞不過太後派來的心腹太醫。
這番苦肉計本是清遠侯自己的主意,滋味固然不好受,但也不算太難挨。眼看女皇滿臉心疼,甚至帶出隐隐的哽咽,他又是好笑又是心軟,吃力地探出手,在慕清晏鼻尖上輕輕勾了把。
“多大人了,還掉金豆子?”殷策話音雖輕,語氣卻很輕松,仿佛後背上花紅柳綠的血道只是覆上的灰塵,輕輕一掃就落了,“要是被伺候的宮人看到,皇上怕是要威嚴掃地。”
“那就威嚴掃地好了,”慕清晏吸了吸鼻子,勉強咽下哭音,“反正在你面前,我本來也不是皇上。”
殷策只當女皇說氣話,沒往心裏去,溫言哄道:“下手的宮監有分寸,只是看着吓人,其實不怎麽疼……将養兩天就好了。”
慕清晏沒吭聲,執拗的去拽被褥,殷策無奈,只能順着她的力道半翻了身,由着女皇掀開衣襟:“真不疼……我傷慣了。”
慕清晏還是沒說話,從懷裏摸出一早備好的傷藥,用指尖挑了,仔仔細細塗抹在傷患處,末了輕輕吹幹。殷策拿女皇沒法,只能閉眼由着她服侍,不知過了多久,慕清晏終于消停下來,拖過被褥将人蓋好,又從水盆裏擰出溫熱的帕子,輕輕擦拭清遠侯被汗水打濕的額頭。
殷策勾起嘴角,卻沒睜眼,而是默默享受着這親昵的片刻光景。雖然目不能視,觸感卻因疼痛變得異常敏銳,他甚至能勾勒出那只手是如何順着削瘦的面龐滑落,撫住微微凹陷的臉頰,拇指在唇角處輕輕蹭了下。
有些搔癢,更多卻是餘韻不絕的悸動。
殷策終于睜開眼,伸手握住慕清晏:“我想睡會兒……不許再胡鬧了。”
慕清晏留戀地端詳殷策眉眼,好似要用目光将這人輪廓一寸寸切下,小心塞進眼瞳。她揭開食盒,取出一盞溫熱的參湯,用調羹盛了送到殷策嘴邊:“要睡也先喝了湯……你身子本就不好,調養這麽久也沒恢複過來,現在又傷上加傷,往後再不能過分操勞,知道嗎?”
殷策想說“自己平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穿用度與一國之君殊無二致,若非太後和內閣不時鬧出事端,就是想操心也沒地方用,”但他确實太疲憊了,喝了參湯後更覺眼皮重的分不開,身不由己地墜入黑暗。
然而,或許是直覺敏銳遠勝旁人,也可能是對慕清晏太熟悉,從她言行舉止間察覺到異樣的端倪,殷策心頭總是隐隐緊繃,不肯安心陷入昏睡,反而掙紮着探出手:“阿、阿晏……”
清遠侯最是恭謹守禮,哪怕私下相處,若非情到濃處難以自抑,他對慕清晏的稱呼依然是君臣分明的“皇上”,而非直呼其名。此刻卻因着心底沒來由的不安,難得喚出女皇小名。
慕清晏握住他瘦到皮包骨的手,心疼的親吻了下:“我在……”
殷策心口壓着千鈞的叮囑,卻說不出口,只能喃喃道:“別、別操之過急……太後多半已經疑心了你,你不妨再做場戲,将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無論如何,先……保全自己。”
慕清晏沒說話,俯身在殷策蒼白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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