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縱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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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策在昏睡中覺察到什麽,幾次掙紮着要醒,又被藥性拖入黑暗深處,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迷迷糊糊中,他隐約覺得有人摁住自己額頭,手心柔軟微涼,貼着滾燙的皮肉甚是舒服。他下意識蹭過去,依稀聽到有人在耳畔輕聲道:“走吧,別回頭,你的兄弟和袍澤都在北邊,他們一直在等你回去……”

殷策心生不祥,試圖從半夢半醒中脫身而出,那人卻扶起他頭頸,将一碗微甜的湯藥喂下。睡意于是卷土重來,泥淖般糾纏住他,将意識往黑暗深處拖去。

殷策竭力抗拒,奈何身體孱弱,實在抵抗不住藥力,只能身不由己的睡去。等到再次恢複意識時,殷策恍惚察覺身邊有人,只以為是慕清晏,從被褥中掙紮着伸出手,含糊喚道:“晏……”

那人猛地驚醒,鯉魚打挺般彈起身,倒了碗熱茶送到床頭,扶起清遠侯頭頸:“茶來了,您慢點喝。”

殷策連喝兩口,舌根恢複知覺,只覺這茶水頗為苦澀,也無甚香味,與平日裏飲用的八寶茶大相徑庭,不由皺了皺眉:“阿、阿晏……”

那人道:“少帥,您終于醒了!”

這聲音聽着耳熟,殷策試了幾次,終于艱難的睜開眼,只見扶起自己的并非慕清晏,而是本該坐鎮北境的何铮。

“你……”殷策話說急了,一口氣嗆住,聲嘶力竭的咳嗽起來,“咳咳……你怎麽會在這兒?”

何铮替他輕拍後背,待得清遠侯順過一口氣才道:“少帥放心,您已經離了宮中,現下很安全……”

殷策聽到此處,不禁悚然震動。

“離了宮中?”他失聲低呼,“我怎會在宮外!還有……你為邊将,怎可無诏還京?若是被朝廷知道……”

何铮:“不是無诏還京……是皇上命丁先生傳話,令我等快馬加鞭趕來京城,接應少帥北歸。”

殷策只覺渾身乏軟,腦中陣陣眩暈,想來慕清晏喂他飲下的“參湯”中沒少下料。他用手肘支撐着被枕,吃力道:“到底怎麽回事?你從頭說一遍!”

事情原委與殷策揣測的大差不差,早在授意西北動亂之際,女皇就打定了放虎歸山的主意……只是在她的預想中,殷策北歸的時機要再晚一些,起碼等“動亂”塵埃落定、豪強勢力拔除得七七八八,再将白紙一張的北境交由清遠侯大展拳腳。

只是她沒想到,坐鎮北境的何铮會如此性急,不惜以出兵為挾制,逼迫朝廷放歸殷策。

這一步棋走得不能算錯,只是何铮考量到方方面面,唯獨漏算了太後的脾性——以頤寧宮老而彌辣的姜桂之性,既然認定殷策居心叵測,有意教唆天家母女離心離德,便不會放任他逃脫牢籠,寧可與北境撕破臉,也要除了這禍根。

單是這一個疏漏,就差點要了清遠侯的性命,若非景昭女皇當機立斷,借着苦肉計對外宣稱殷策“瘡傷惡化,不治身亡”,又用偷梁換柱的計策将人偷運出宮,此時的北境已是滿盤落索。

“是屬下考慮不周,差點害了少帥,”何铮滿面慚愧,“虧得皇上警省,一早傳了密诏,又命屬下接應少帥離宮……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寥寥數語,已經足夠殷策腦補出一個險之又險的局勢,他強忍頭暈,勉力撐起身子:“我……咳咳,昏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宿,”何铮道,“咱們此刻已經随着丁先生的商隊出了城,再往西,過了直隸地界,自有喬裝的斥侯接應,到時……”

殷策不待他說完,已經掀開被褥,支撐着要下床。然而他本是虛透了的人,迷藥的效力又未曾完全消退,落地時一個腿軟,差點滾在地上。

何铮吓了一跳,趕緊将人接住,半拖半抱回床上:“您這是做什麽?自己身子不要了!”

殷策咬着牙:“我得回去……”

何铮一怔:“什麽?”

“太後和內閣正盯着勤政殿,這個節骨眼上,我若憑空消失,無異于向所有人宣告,北境動亂是天子與西北大營串通合謀的,”殷策從牙關裏擠出話音,“皇上處境本就艱難,若是同時招了世家與頤寧宮的忌憚,後果不堪設想……我不能丢下她一個人!”

清遠侯素來穩重,從沒這般着急失态過,何铮勸不住,只能貼着床頭跪下:“屬下知道您對皇上的情誼,但您已經離了宮城,此時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皇上保得住您一次,保不住第二次!”

殷策哪裏肯聽,死命推搡着他:“讓開!”

何铮把心一橫:“您離宮之際,皇上輾轉囑托末将給您帶句話。”

“皇上”兩個字好似一根冷鐵長釘,将殷策所有的掙紮釘穿在原地,他轉頭看着何铮,一字一頓:“她說什麽?”

“皇上說,您的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上頭壓着千裏河山與億萬黎庶,由不得您随着性子糟踐,”何铮垂首,“她還說,您若真為她好,就該盡快趕回北境,掌兵權、定叛亂……只要西北十萬邊軍重歸您麾下,太後與內閣便不能,也不敢對她怎樣!”

他埋着脖頸,不敢與盛怒中的四境統帥對視,卻聽到殷策濁重的呼吸聲先是越來越急促,旋即好似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壓抑着,緩緩降低了頻率。

何铮長出一口氣,心知自家少帥是将這番話聽進去了。

少頃,只聽殷策開口問道:“本帥現在何處?”

殷策下獄之際已被廢為庶人,較真論起來,其實不能再以“侯爵”自居。但他依然是四境之帥,多年來令行禁止、殺伐決斷的威望不是一紙诏書能輕易抹除的,只要殷策一息尚存,那只看似清瘦孱弱的手腕就握着足以與朝廷叫板的鐵權與武力。

以往,這只手被“君臣”二字套上枷鎖,輕易施展不開。但此時此刻,這道枷鎖已經被慕清晏解開。

“京郊十裏,一家貨倉之中,”何铮答道,“少帥放心,這貨倉也是丁先生的産業,與當地官府有些交情,暫時還算安全……”

殷策閉上眼,将紊亂的呼吸調得勻淨,片刻後,只覺侵蝕全身的乏軟感消退少許,于是強撐着坐起身:“還不夠……”

何铮:“您說什麽?”

“皇上遮掩不了多久,我憑空失蹤的消息很快會傳到太後耳中,以頤寧宮和內閣手段,一定會不遺餘力圍追堵截,”殷策繃緊臉頰,額角青筋突突亂跳,語氣卻很鎮靜,“通知所有人連夜出發,不得耽擱!”

何铮毫不猶豫:“屬下領命!”

在追随多年的心腹部将面前,四境統帥撕下了謙恭溫馴的僞裝,隐忍多時的鋒芒顯露無遺。很快,一只商隊模樣的行旅從貨艙出發,借着夜色遮掩往西北而去,中央簇擁着一輛馬車,十幾個精壯漢子騎馬護持在側,謹慎留意着周遭動靜。

這一行人腳程好快,待到天明時,已旋風似的卷出二三十裏。趁着歇腳打尖的功夫,馬車上的殷策将幔簾掀開一角,往晨曦出沒的方向張望一眼。

何铮恰好策馬經過,跟着轉過頭,發現他望的是宮城方向——此地離九重宮闕不下數十裏,即便是四境統帥的眼力,也不可能望見碧瓦宮牆,但殷策的眼神執着又深沉,仿佛穿透廣袤天地,照見了困守宮城中的某個身影。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他想,“待得西北局勢平定,我就來接你……一定要等着我!”

宮城中的慕清晏若有所覺,回頭望了眼,可惜她名為“天子”,實則不過是肉體凡胎,沒有一雙透視千裏的慧眼,并不知道宮城之外,被她放走的潛海蛟龍正惦記着遺落的寶珠。

她調整了下姿勢,重新跪直身體,若無其事地沐浴着廊下宮人的目光——所謂的“瘡傷發作”“不治身亡”能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太後耳目,殷策前腳離宮,太後後腳就将女皇傳來頤寧宮,來了也不見人,只是任憑慕清晏跪于殿外,一跪就是兩個時辰。

慕清晏并非養尊處優長大的,只是頂了景昭女皇的身份,這大半年來錦衣玉食、前呼後擁,難免養出少許嬌慣脾氣,跪了兩個時辰,只覺膝蓋又麻又痛,好似有千百只螞蟻啃噬着,漸次失去知覺。

但她沒覺得委屈,反而有些隐隐的喜悅,因為太後越是惱火、罰她越重,就意味着殷策已經遠離宮城,再不受頤寧宮與世家掌控。

太後罰她,是撒火,也是挫敗,慕清晏受得甘之如饴。

她從旭日初升跪到日上中天,期間水米未沾牙,五髒廟早已沸反盈天的作起祟來。就在這山寨女皇琢磨着是否要裝暈少受些零碎苦頭時,只聽“嘩啦”一聲,門口竹簾被人掀開,琉湘趨步而出,對女皇福身行禮道:“皇上,太後請您進去。”

慕清晏長出一口氣,心說:終于來了!

她抖了抖袍服,強撐着站起身,誰知跪了太久,雙腿早已酸麻,這一下又起急了,膝彎吃不住力,直挺挺的往下栽去。

琉湘吓了一跳,本能跨上一步,待得回過神,又匆忙定住,只是片刻遲疑,慕清晏已經用手撐住地,半跪着緩了會兒,慢騰騰地站起身。

“有勞姑姑傳話,”出乎意料的,女皇雖然形容狼狽,儀态卻依舊從容,甚至騰出手拍了拍袍服上的灰塵,仿佛不是在青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而是剛從禦花園賞花回來,不小心沾上拂曉未盡的露水,“走吧,別讓母後久等。”

琉湘不動聲色地抽了口涼氣,看着眼前不滿雙十的女皇,突然打心眼裏竄上一層涼意。她一直以為自己看着慕清晏長大,比任何人都了解新帝——女皇或許會耳根軟受人教唆,或許會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卻是太後一手養大的,想什麽、做什麽都逃不出頤寧宮的手掌心。

直到北疆暴動,西北大營按兵不動,何铮遞上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奏疏,将藏身幕後的女皇推上臺前,才算揭穿慕清晏“扮豬吃老虎”的僞裝。

而若一封奏疏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那殷明哲的驟然“病故”則是将女皇的盤算赤裸裸的擺上臺面。

事态急轉直下至此,超乎所有人預料,面對太後的盛怒與世家的問責,即便是琉湘也不好再幫慕清晏說話。但她終歸是看着女皇長大,打起珠簾的一瞬,還是忍不住提點道:“太後娘娘這陣子就沒睡過安穩覺,夜裏一直翻來覆去……皇上進去後,且順着些,千萬別硬頂硬撞。”

慕清晏笑了笑:“姑姑放心,朕心裏有數。”

她掀簾而入,只見裏頭是一間暗閣,香案上擺了碧玉佛像,供着時新的水果和鮮花。太後轉着翠玉佛珠,跪于案前蒲團上,面容隐在袅袅香霧背後,乍一看與佛像的悲憫衆生有着相通之處。

只是佛祖披金身、坐蓮臺、享供奉,高居雲端之上,微塵不染身,空有“慈悲”之名,又真的知曉衆生苦楚嗎?

慕清晏斂下眉目,提起衣袍,任憑不堪重負的膝蓋再次磕上冰冷堅硬的金磚地:“兒臣給母後請安。”

太後沒說話,自顧自地轉着佛珠,慕清晏也不着急,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不在乎多跪一會兒。她眼觀鼻鼻觀心,看似靜默恭順,實則思緒如飛,盤算着殷策此時應該走到哪一處,就見眼前的太後忽然動了,作勢要起身。

慕清晏雙腿酸麻,卻不能不強忍着扶了太後一把,那尊貴無雙的天下之母看也不看她一眼,寬大的紅羅袍袖徑自從慕清晏臉上拂過,舉動間帶起清幽飄渺的香風。

慕清晏抽了抽鼻子,分辨出那并非常見的“沉檀龍麝”,而是時令鮮果湃在水缸裏的甜香,經年日久,沾染了衣裙。只是果香極淡,單是一日就要消耗幾十斤,一年下來,花銷何止千兩白銀……而這還只是區區一項水果的耗費!

慕清晏垂下眼,将冷笑天衣無縫的掩蓋住,俯身叩首:“請母後息怒。”

太後在羅漢床上坐下,從琉湘手裏接過茶盞,低頭飲了口,眉頭頓時皺緊:“是杏露蓮心飲?好端端的,怎麽上了這個?”

琉湘觑了慕清晏一眼,小心翼翼道:“太後心緒不佳,飲這個興許能舒暢些。”

太後輕嗤一哂:“哀家心煩是為着大胤,哪裏是小小一碗湯飲能撫平的?撤下吧!”

琉湘垂首應是,撤了湯飲,轉身時不無擔憂地掠了慕清晏一眼。

慕清晏不動如山地跪在原地。

待得珠簾顫晃歸于平靜,殿閣內外再無響動,太後方淡淡道:“你過來。”

慕清晏拎袍起身,緩步走到太後近前,遲疑片刻,複又跪下。

下一瞬,只聽“啪”一聲脆響,慕清晏的臉撇向一邊,嬌嫩白皙的面頰上多了五道清晰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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