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罰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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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晏……無論現實版還是穿越版，前後加起來小三十年，還從沒挨過一指頭。尤其景昭女皇養尊處優，皮膚保養的極其嬌嫩細膩，這一巴掌上去，不過片刻，臉皮已經淤紅腫脹，浮起五條分明的指痕印子。

有那麽一瞬間，慕清晏只覺半邊面龐完全麻木，好半晌才緩過勁，緊接着泛起火辣辣的痛楚。

“我操他娘的，”慕清晏不動聲色，“這老太太平時多走幾步路都要人扶，美人燈籠似的，手勁怎麽這麽大！”

然後她跪端正身子，将半邊火辣辣的臉頰晾在穿堂涼風裏，平平板板道：“母後請恕兒臣愚昧。”

太後冷笑着把話挑明：“殷明哲是你放走的？”

慕清晏心知肚明，“瘡傷發作”那套說辭只能糊弄二愣子，太後将她晾在殿外兩個時辰，就是捋清了前因後果，這時死鴨子嘴硬只會讓人看笑話。

于是她非常爽快地承認道：“是。”

太後耳畔的赤金累絲嵌東珠耳墜簌簌顫動：“好啊，皇帝倒是敢作敢當……你眼中可還有哀家這個母後！”

慕清晏跪地叩首：“母後乃兒臣嫡母，更是大胤國母，兒臣怎敢對母後不敬？”

太後搭在矮案上的手下意識收緊，尖利的指套擦過案面，留下五道淺淺印痕：“原來你也知道哀家是你母親……你私放殷明哲時好大的主意，好大的膽子，哪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又哪裏記得自己是大胤的一國之君！”

慕清晏知道，自己如果夠聰明，就該忍下這口氣，由着太後發作出來——她畢竟頂着“一國之君”的名頭，哪怕尚未親政，到底是世間僅有的慕氏血脈，只要将“軟弱無能”的人設維系到底，混個全身而退總是不難。

她閉一閉眼，幾乎将牙關咬碎，總算将一句“我怎麽不記得了”生生咽下。

慕清晏雖讓了一步，太後卻不肯輕易放過，兀自步步緊逼：“你可知那殷明哲是何等角色！”

慕清晏眉目低垂，言辭卻暗藏鋒芒：“殷策，字明哲，乃是清遠老侯爺與清河郡主獨子。老侯爺與郡主早逝，先帝憐其命苦，本欲養在宮中，又賜襲爵清遠，只是此人腦子不好使，寧可待在北疆餐風露宿吃沙子，也不願留在京中安享富貴……受了十多年的風刀霜劍，終于将一盤散沙的北境邊軍收歸麾下，磨出一把霜寒九州的國之重器，震懾住蠢蠢欲動的四境芳鄰。”

太後一開始還不動聲色地聽着，待到後來，眉間隐現戾氣，将手中轉動的翠玉佛珠往矮案上一擱，“砰”一聲悚動滿殿。

“好、好、好……好一個霜寒九州！好一個國之重器！”太後面露冷笑，雍容做派險些繃不住，“皇帝對那殷明哲當真推崇備至……有了他，連哀家這個母後都不要了！”

慕清晏不卑不亢：“兒臣不敢……只是兒臣不明白，殷明哲若真有反心，當初母後召他回京，他大可拒不奉诏，何必自投羅網？如今北境動蕩、一觸即發，西北大營所求無非是放還清遠侯執掌大局……母後口口聲聲為大胤社稷計，為何不能退讓一步，允了北境所請？”

“允了北境之請？”太後不可思議地看着慕清晏，“你知道殷明哲回歸北境會有什麽後果？放走他，無異于縱虎歸山、龍入汪洋，往後拿什麽挾制他？”

慕清晏：“可是殷侯并無反意……”

“他有沒有反意不重要，”太後厲聲，“要緊的是，四境駐軍唯清遠侯之命是從，奉帥令猶在皇命之上！他手握兵權，尾大不掉，只要想反就随時能反！”

九月的京城氣候多變，方才還是豔陽高照，轉眼已經濃雲密布。雲縫間閃過雪亮的長光，“轟隆”一聲，四野震動，偌大的宮城凝固成天地間慘白的剪影。

慕清晏在震耳欲聾中微微戰栗，不是不知道天家薄情，但耳聞與目睹終究是兩碼事。眼看閃電從剔透的琉璃窗漏進殿閣，将太後半邊面孔映得煞白，那總是含着悲憫微笑的面孔被光影分割成兩半，一半高居雲端，一半森然刻骨。

“只要想反，就随時能反，”慕清晏輕聲道，“母後，這就是您和內閣非要置他于死地的理由？”

她其實一早知道這個答案，可也許是頂着“景昭女皇”的身份久了，也可能是與清遠侯朝夕相處大半年，陪着他将種種不平經歷了一遍，所謂的“鳥盡弓藏”便不再是紙上談兵，字字走了心。

“殺一個殷策容易，可清遠侯若死了，四境駐軍豈能善罷甘休？”慕清晏到底理智未失，并沒和太後争執下去，只是盡量客觀的就事論事，“何铮擺明車馬，就是要用殷侯安危換取北境太平，母後莫非以為，一個殷策遠比千裏北境還重要？”

她不提這茬還好，話音未落，太後已然将一盞茶水推到地上，“砰”一聲脆響，碎瓷裹着沸湯四濺，有幾滴擦着慕清晏手背過去。

女皇皺了皺眉，嬌嫩的皮膚浮起紅腫。

“你還跟哀家裝傻充愣？”太後咬牙冷笑，“何铮口口聲聲‘天子明旨’，他哪來的倚仗？你瞞着哀家和北境暗通款曲，打的什麽主意，真當哀家一無所知！”

慕清晏閉上眼。

打從何铮遞上那封奏疏起，她和北境之間的默契就瞞不過人，矢口否認是最愚蠢的做法，還會讓太後以為她沒有擔當，因此女皇只是稍一猶豫，就叩首回道：“兒臣确實和西北大營傳過消息，但也只是為了催促何铮出兵，何将軍會以放歸清遠侯為條件，此事連兒臣都大感意外。”

“你還要跟哀家裝糊塗？”太後端坐榻上，居高睨視着慕清晏，“若不是跟北境達成交易，皇帝又怎會甘冒大不韪，放清遠侯北歸？殷明哲和何铮許了你什麽？是入京勤皇，還是帶兵逼宮，扶新帝上位？”

又是一記悶雷滾滾而落，慕清晏聽着太後語氣不好，深知此時不能硬頂，只得咬牙做出誠惶誠恐，連連俯首辯解：“兒臣是母後一手撫養長大的，擁有的一切都是母後所賜，絕不敢有此不忠不孝的念頭，還望母後明鑒！”

女皇刻意恭馴的态度沒能熄滅太後的怒火，這至尊至貴的一國之母越發憤怒：“原來皇帝也知道你擁有的一切都是哀家所賜……哀家還以為皇帝翅膀硬了，便要撇開我這個母後另起爐竈！”

慕清晏縱有此心，也絕不會明着承認。她正要開口，太後已經厲聲續道：“你且給哀家記住，哀家是你的母親……亦是你的頭頂天！有哀家在，你這個新皇說話才有分量！若是沒有哀家，你以為朝堂上那些老東西會繼續捧着你？你又以為殷明哲還會對你作小伏低？”

“你我母女本是一體同命，若是沒有哀家，你這個新帝也活不長久！”

慕清晏在頤寧宮挨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疾風驟雨，好容易挨到一句“哀家把話撂在這兒，你且回去好好想想”，趕緊叩頭謝恩，旋即支撐着站起身，揮手謝絕琉湘的攙扶，一瘸一拐地走出頤寧宮。

彼時外頭正下着大雨，濃雲縫隙中滾着悶雷，雪亮的長光撕裂天幕，将女皇濕漉漉的鬓發映得欺霜賽雪。

馬全庸提着袍服，忙不疊追上慕清晏，将撐開的油紙傘罩過慕清晏頭頂：“皇上，您慢着些，別淋着雨……皇上！”

從頤寧宮回勤政殿的一路不算遠，奈何雨勢太大，待得蘇茹打起珠簾，将慕清晏迎入殿中時，女皇渾身已經濕透，仿佛剛從水缸裏撈出。

“皇上，您怎麽頂着這麽大的雨回來了？”蘇茹和馬全庸一邊一個，替慕清晏換下濕透的外氅，“哎呀，您的腿……這是怎麽了？”

慕清晏扶着蘇茹的手，一瘸一拐地進了西暖閣，往羅漢榻上一坐，總算将兩條不堪重負的走路家夥釋放出來：“母後她老人家還在氣頭上，讓我多跪了一會兒，歇兩天就沒事了。”

蘇茹小心卷起褲腿，只見慕清晏兩條膝蓋已經完全青紫，最嚴重的地方甚至破了皮肉，滲出絲絲血跡。她眼睛頓時紅了，語氣帶上哽咽：“皇上，這是怎麽說的……您和太後之間是嫡親母女，怎麽就鬧成這樣？”

慕清晏在頤寧宮跪了不下三個時辰，期間水米未沾，喉嚨尤其焦渴難耐，掙紮着向案上茶具伸出手。蘇茹眼尖瞧見，趕緊倒了杯熱茶，慕清晏等不及，劈手奪過茶杯，仰脖一飲而盡。

蘇茹心疼不已：“皇上，您淋了雨，怕是會受涼，奴婢讓人準備熱水和姜湯，您且先沐浴更衣，喝了姜湯再好好睡一覺吧。”

慕清晏頭疼欲裂，卻強撐着一線清明不肯失去意識：“錦衣衛……可有消息傳來？”

蘇茹知道女皇牽挂的是誰，觑着殿內沒外人，伏在她耳畔低聲道：“皇上放心，太後命錦衣衛和京營八衛聯手追緝那位，不過至今沒消息傳來，可見是沒找到人……您不必太過牽挂。”

慕清晏點點頭，強撐着的一口氣頓時松了，放心大膽的沉入黑暗。

頤寧宮和內閣雖有諸多龃龉，在清遠侯一事上卻達成共識——絕不能讓殷策北歸。是以，錦衣衛和京營八衛第一次捏着鼻子合作，就是聯手追捕逃亡離京的四境統帥。

然而邊軍腳程出乎所有人意料，直如旋風般來去無蹤，待得錦衣衛探聽到殷策行蹤，呼哧帶喘的追上去時，清遠侯一行早已出了直隸境內，和前來接應的斥侯輕騎彙合，徑自往西北而去。

消息傳回頤寧宮，太後卻罕見的沒有動怒，神色難辨地靜坐片刻，手中佛珠越轉越快：“琉湘，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自從清遠侯叛逃離京，女帝被軟禁于勤政殿，琉湘在太後面前也越發謹慎，輕易不開口。聞言，她忙畢恭畢敬的應道：“回太後的話，是九月十八。”

太後“唔”了一聲：“算算時日，已經過去三天。”

琉湘知道太後指的是什麽，措辭越發小心：“太後英明。”

太後于是放下佛珠，順勢端起案上的白玉盞，低頭飲了口：“你說，殷明哲有命逃離京城……他還有沒有這個運道活着回到北境？”

琉湘後脊發涼，垂首不敢言語。

逃亡途中的殷策同樣算着時日，從挨過時限的第二天起，他就覺出折磨自己大半年的“寒症”隐隐有發作的跡象。待到第三日，正在趕路之際，押隊的何铮突然高喊一聲：“停！”

輕裝簡從的商隊應聲止步，竟無一人提出異議。何铮撩起衣袍，三兩下攀上馬車，貓腰鑽進車廂，一把扶起殷策：“少帥，您這是怎麽了？”

殷策渾身發顫，分明是正午時分、豔陽高照，何铮甚至覺得車廂裏有些悶熱，清遠侯卻呼出一把寒霜似的白汽：“沒、沒事……”

何铮當然不信，伸手往他額上一模，頓時驚了一跳：“怎麽這麽涼？少帥，您、您這是……”

殷策眼睫毛上凝了一層水霧，濕漉漉的越發濃墨重彩，字音好似從牙縫裏擠出，帶着瑟瑟戰栗之意：“別聲張……”

何铮突然想到什麽，臉色微沉：“這是……頤寧宮做的？”

殷策嘴角微勾，浮起一絲僵硬的冷笑：“不然……你以為太後為何有恃無恐……将我放到皇上身邊？”

何铮不再追問，從懷中摸出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塞進殷策口中。那藥封在蠟中，想來并非凡品，殷策哆嗦着咬碎蠟封，品出一股熟悉的藥香。

他倏爾睜眼，只見何铮手中藥瓶是用整塊瑪瑙雕成，雙色俏色的料子，紅的雕成梅枝，白的雕成堆雪留白，端的是細膩如生、纖毫畢現，顯然是宮中技法。

“這是……”殷策将口中藥丸咽下，調息片刻，發覺一股熱氣自丹田處升起，秋風掃落葉般驅散了跗骨之疽般的寒意，心知這确實是壓制“寒霜”的解藥，“從哪來的？”

“皇上托末将轉交于您，”何铮說，“皇上交代，您這一年來添了新症候，須得好生調養……”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端詳殷策神色，試圖從四境統帥臉上瞧出痕跡：“皇上指的，應該就是頤寧宮的手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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