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繁華一夢
三個月後。
秋風已涼,白天裏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烏金他們剛剛停下來喝一口水,忽然望見遠遠駛來十餘輛大車,車上滿載的都是雙手才合得過來的大毛竹。
從來沒有人從遙遠的南方運毛竹到這個地方來。
烏金他們好奇地看着那些大車,直到趕車人就在和尚原上開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節都已打通,一頭已經削尖。那名管事的中年漢子,指揮手下人,将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們嘩然。他們這樣驚動地下的神靈,豈不是要害死他們大家?
但是這一群人,看起來很有來頭啊,只怕都是他們招惹不起的。
正驚懼疑恐、竊竊議論之際,管事人已經向他們走過來,神情雖然和氣,語氣卻不容置疑:“你
們都回家去,告訴所有人,沒有我們傳過話來,不得生火!留個傳話人,其餘的全都回去!”
烏金和另外兩個好奇心最重的同伴都留了下來。
他們很想知道,這些外鄉人,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一點也不害怕地下的神靈和随時可能噴出的烈火。
秋風中,地下開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氣味,但是毛竹伸出地面足有兩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氣,順了毛竹,自衆人頭頂散入空中,他們能夠聞到的氣味,已經很是淡薄了。
不過一個多時辰,方圓十幾裏內,已經密密麻麻插滿毛竹,便如一片平地裏冒出來的竹林。
那管事人在其中轉悠,時不時将手探入風中,似乎撈了一把氣味,聞一聞,暗自掐算,略點一點頭,轉完一圈之後,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這兒看管,另一半趕了大車返回。
留下來的人,已在上風處搭起了兩個帳篷。看樣子要在這兒過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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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金三人你推我搡,終究将膽子大一點的烏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問道:“大爺,你們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來的?”
管事人倒不因為問話的是個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氣氣地答道:“正是。石先生還吩咐,待到地下毒氣散盡之後,便可以開窯攻煤。你們那樣子挖煤,也太過辛苦危險了。”
烏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說,我們這兒的地火和地靈,其實都只不過是地下的毒氣?”
管事
人贊許的點一點頭,心想看不出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頗有悟性。轉念想到自己終究不能總在這荒涼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将這少年培植成一個得力幫手。
只這一念之中,烏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自此已徹底改變。
那管事人,向烏金的父親說過,便将一應事體,都教給烏金去做。如何辨別氣色,如何選取合适的地點打入毛竹,如何在開窯攻煤時防範未散盡的毒氣,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将地下毒氣引入安全之地用來燒飯……
和尚原上,豎起了無數毛竹,看起來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模樣。
烏金覺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過去的烏金。
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說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石先生,已經令整個村莊改變。
因為開窯攻煤,和尚原慢慢熱鬧起來。地下埋藏了千萬年的財富,源源流出。短短一年時間,和尚原的村落,已經變成一個大鎮。連帶黑水寺,也因為人來人往、熱鬧遠過于從前,而修繕得幾乎稱得上金碧輝煌了。
烏金和村民們,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
繁華是福,也是禍。烏金要到整個村落變成一片廢墟時才明白這個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東北角的一個煤窯将要開工,烏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飯去了,只有烏金,因為遇上一個不太有把握的關節,留在那兒冥思苦想。
待到他想清楚,從洞口爬出來時,卻望見了遠遠的火光。
鎮上起火了。
烏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氣燒飯時出了事。
但若是只有一家出事,絕不會有這樣大的火勢。
烏金拼命地奔回去。
火光中聽得見人們的哭喊聲。
烏金突然停住腳步,喘着氣撲倒在原野上。
從鎮上出來的,是一大隊金兵,押着數十輛煤車向東而去,煤車上堆滿金銀財物,車後綁着鎮上的女子,哭叫着随了煤車踉跄而行。
烏金的身子顫抖起來。
在那群活着的人中,沒有看到父親。
從火海中沖出來的人,都被箭枝射倒,或者被長矛挑起來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從他前方通過,若非暮色蒼茫,他又
黑瘦,趴在原野上,與浸滿煤色的土地如同一體,只怕立刻便會被發現。
劫後的鎮子什麽也沒有留下,除了遍地屍體與斷壁殘垣。
烏金好不容易從焦土中找到父親的屍體,就地挖了一個坑掩埋了,堆幾塊石頭作為标志,又從自家竈膛裏找出兩個燒焦的粗面餅——這想必是父親留着給他的。
他只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時分,烏金總算走到了黑水寺。
但是黑水寺也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太過繁華的地方,總也逃不過洗劫。
烏金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只有他一個人。
烏金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也必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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