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佳人夜來

雖然顧三公子元宵夜的丢臉,看起來反倒成了他與薛家祖孫更進一步親近的契機——顧清敏後來才明白,喜歡當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親和薛氏這些太太們,雖然向來稱贊顧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聰明能幹,卻更偏愛會在她們跟前撒嬌纏磨求個小情的老三——顧清敏還是認為,那田阿六沒能辦到自己交待的事情,獎賞固然休想了,懲罰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時,以免堕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來客是誰。

于是十六日晚上,顧清敏換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訓田阿六了。

然後在自家後院的高牆外,被截個正着。

對面穿着夜行衣的那個蒙面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轉,只看這身形和一雙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來,顧清敏心中卻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覺不妙。

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繞過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靜,稍有一點聲響便會傳出老遠,是以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氣随了夜風撲面而來,顧清敏挑起了眉,感覺到自己身體內慢慢沸騰的戰意,背上長劍隐約的铮铮之聲,不覺驚訝又震奮。元宵夜他離得遠,居然未曾發覺,薛一娘何止不是尋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難得一遇的上佳對手!

而且,見鬼了,他怎麽覺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隐隐約約睥睨天下的氣勢,居然似曾相識?

他究竟是什麽時候,曾經見識過這樣一個對手來着?顧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着近幾年和自己交過手的那些人,這些家夥不是他對手,統統抹掉;這幾個只會一味歪纏爛打,一股子讨厭味兒,抹掉;這幾個只是沒頭沒腦的蠻牛,抹掉;這幾個是很講風度的前輩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高深莫測、大肚能容的高人風範,抹掉;這一個……石頭這笨頭笨腦的傻小子,動起手來有那麽一種不管不顧的狠勁兒,可也有一種将天下人都踩在腳底下的傲岸氣勢,年輕一輩裏,能有這種氣勢的,委實不多見啊……仿佛他們生來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論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裏那種驕傲,掩不住那俯視衆生的氣度……

顧清敏心中的念頭轉得飛快,他要不要動手驗證一下?料來打個幾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來歷,多半能夠看個清楚……

薛一娘似是覺察到顧清敏的戰意,在他面前十步左右停下了,輕聲說道:“顧二公子,我并非來求一戰。”

好吧,顧清敏提醒自己,面前這女子,很有可能變成自己的弟媳,的确不能先打一架再說。

更何況,他一點也不想驗證自己心中那個隐約的猜測。

石頭身後那個

是非禍害的淵薮,能不碰最好不碰。有句老話怎麽說的來着?睡着的老虎,就讓它

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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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敏勉強按捺住躍躍欲試之心,收斂劍氣。

薛一娘這才繼續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說道:“白天裏三公子前來試探過,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經知曉一些我的家事,不過只怕知道得不太清楚,為免三公子将來生出誤會,故此今晚特來說明。”

顧清敏的神情鄭重起來。

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飾自己,言語舉止之間,自有一種遺世獨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氣,只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顧清敏知道自己萬萬不可輕忽。茅山的名號,并非無往不利,護教弟子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做的更多的,還是如何與各方勢力包括見不得天光的勢力打好關系。

顧清敏拱一拱手說道:“請講。”

薛一娘輕聲說道:“我本出身将門,靖康之亂中,兩位兄長力戰殉國,家父與長兄不幸失陷虜中,生死不明,卻被僞齊盜用名號,以薛家軍之名鎮守宿州。家母與大嫂、侄兒均死于亂軍之中,只有我正陪同祖母遠赴普陀山進香求醫,得以幸免。因為父兄身負叛逆之名,我祖孫二人,只好假托東京民家,藏身于此,待祖母病情緩解後,再圖其他。”

宿州薛氏忠勇善戰之名,顧清敏也有耳聞,是以對薛氏降虜之說,本也存疑。聽薛一娘這麽一說,顧清敏已約略猜到幾分她想圖謀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脫罪名。這若是尋常将門子女,怕是難以做到,但對薛一娘而言,或許尚有奮力一搏的可能。

薛一娘接着說道:“我聽三公子的話,似有相助我父兄逃離北虜之意,卻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來向二公子說明此事,以免牽連無辜。”

薛一娘這般單刀直入地說明來意,倒讓顧清敏意外之餘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說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來做,只要不做得過份,其實并不會犯忌諱。況且國家多難,正是用人時候,便是真正降将,能夠反正歸來者,也既往不咎,何況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詫異地看着他。顧清敏說的這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東京時所立的僞楚皇帝張邦昌,因為只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動請出當年哲宗的孟皇後垂簾聽政,此後又擁立了康王趙構為帝,現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只不過,國朝向來苛責武将而寬待文臣,顧清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還是冒了不小的風險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個貌似純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膽氣、決心和誠意?

且慢,誠意?對于顧三公子而言,究竟怎樣做才是真正的誠意?

這個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茲事體大,我想你最好與令弟商量過再做決定也不遲。”

顧清敏拱一拱手:“這個自然。”

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飄忽遠去,倏爾不見,顧清敏方才越牆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間。

顧三公子裹在被褥裏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顧清敏揭他被子時,忽地察覺到,被褥未溫,顧三公子的頭發上尚帶冷意。

顧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顧三公子頭上:“裝什麽裝?我又沒在薛小娘子面前揭穿你偷聽!”

顧三公子這才翻身坐起。

顧三公子其實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時便已驚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氣,心頭擂鼓一般,不敢動彈。薛一娘在顧宅中踏看一番之後,便守在院牆外等候,顧三公子悄悄跟了出來,趴在牆頭呆看,只不敢驚動薛一娘。夜色中悄然獨立的薛一娘,比白日裏似有不同,仿佛月下梅花、遠山笛聲,令人心馳神往而又不可追尋、不敢靠近。顧清敏後來與薛一娘的那番對話,他自是聽了個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煩得很,讓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顧清敏慨然允諾願意幫助薛一娘去營救她父兄,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氣,搶在顧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裝睡。

被顧清敏拍得不能再裝下去之際,顧三公子也只有涎着臉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靈!”一邊在心裏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說,這龜息之術小成之後,足以讓他在當世一流好手的身邊潛蹤匿跡,怎的不管用呢?難道是自己練得有問題,還是因為二哥對自己太熟悉、不需要用耳朵聽也知道自己就躲在一邊?

顧三公子承認了自己方才果然就在一旁偷聽,倒讓顧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氣。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沒能察覺到!

一年不見,老三大有長進啊。

顧清敏不會承認自己方才只是在試探,就讓老三以為自己能夠發現他好了,免得以後更加無所忌憚。

在顧清敏看來,薛家這件事,真要做起來,其實簡單得很。他只說要回師門,先行一步,顧老爺和顧太太定不會生疑。薛家找一個借口說要投靠親戚,讓薛一娘帶着薛氏另找一地居住,買一房奴仆照顧薛氏,再在附近尋一個好郎中看病,顧三公子暗地裏多多關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脫身出來,與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機救人。

但是這個簡單可靠的計劃,被顧三公子堅決否定,只說自己也一定要去,顧清敏勸說不成,惱火地一掌拍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顧三公子被他拍得幾乎趴在地上,只固執地不肯被留下來。

顧清敏撓破頭也想不出他在拗個什麽勁,自

己的安排再合适不過,有什麽好争的?這也就是自家弟弟,換了別人,早就給踢出十丈八丈了。

顧三公子終于吞吞吐吐地說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歡那個……薛小娘子,所以才……”這麽熱心?

顧清敏終于體會到顧老爺擲算盤時的心情,他現在就很想将面前這家夥砸個頭破血流哭天喊地。

顧三公子還在緊張兮兮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顧清敏又好氣又好笑:“我在放債懂不懂?”

顧三公子立馬什麽也不說了。開玩笑,他可不要二哥來當自己的債主,以免下輩子作牛作馬都還不清。

終于清淨了。顧清敏滿意地拂袖而去。唔,不知薛一娘究竟是哪家弟子?盤點自己打過交道的那些人的路數,似乎都對不上號?不過這世間高人隐士甚多,也不足為怪。還有,千萬要記得對薛一娘強調一下,這一次冒險幫這樣的大忙,并不僅僅因為自己是老三的哥哥,提醒薛一娘記得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以免将來成了一家人,這個人情便付諸流水了。

顧清敏做事向來幹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讓,兩天後便在臨安城中尋好了落腳處,薛家以投親為借口離開了甘泉裏,臨走前不忘将呂祖畫像和定金還了回來。顧三公子摩梭着那個小小的青布錢袋,想像着這錢袋也曾經在薛一娘手中握住,依稀間似有餘香,不覺手下留連,心中遲疑。

于是顧清敏尚未開口說走,顧三公子先一步拖住他要跟着一道去宿州。

顧清敏難免暴躁:“滾一邊去,再羅索老子不幹了!”

顧三公子只笑道:“騙誰呢?二哥你既然答應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罷手,不但你這債放不成,只怕還要成對頭。”

他過後才想明白,顧清敏只怕不光是瞧着自己的面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後的某位高人——顧清敏若是一開頭便推托掉,倒也罷了;若是出爾反爾,給了希望卻又拿掉,招來怨恨怕就難免了,這也是人之常情。世間之大,卧虎藏龍,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還是不得罪為好。

更何況船已到江中,以顧清敏的脾氣,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廢。

顧清敏果然只能翻了個白眼,不再提幹不幹的事情,只道:“你以為老爺和太太會讓你呆在他們看不着的地方?”

從小到大,除了走親戚,顧三公子就沒在顧家之外呆過一天以上,顧太太是不放心,惟恐小兒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顧老爺也是不放心,卻是惟恐小兒子又在外面生事闖禍。

不過這個問題,顧三公子早已想好對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嗎?那兒離宿州還挺近的,找人放個消息說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

受了傷、生了病之類的,姆媽一定不放心,我就說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僞齊,時有戰事,這也是為什麽顧大公子和姑爺都将家眷送到臨安的原因。

顧清敏上下打量顧三公子一回:“離家十裏都不準,你還以為老爺和太太會放你去淮南?”

顧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說跟你一塊兒去呗,總放心了吧?”

顧清敏“哼”了一聲:“三個兒子全送到淮南——你個笨腦子,用腳趾頭也想得到,老爺和太太會不會答應。”

顧三公子立刻說道:“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給姆媽看看,讓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先放個心,然後再和她說,找兩個可靠能幹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應,我就不帶仆役一個人偷跑。”

若是顧三公子真個不怕那道士的守密嚴令,不管不顧地揭了蓋子,這還真是個辦法。顧老爺那裏,将手足情深的大道理說一說,料想也不會有問題。

顧清敏一時想不好怎麽将顧三公子駁回去,轉了個話題說道:“你去宿州能幹什麽?少來給我添亂!”也不知教老三的那道士是什麽來歷,學到現在,老三也就是挨打,哦,再加上潛伏和逃跑的本事強一點兒。

顧三公子也很有自知之明:“那個,就算幫不上大忙,我也絕不會拖累二哥行不?”

顧清敏皺了眉頭不說話。

顧三公子再接再厲,拖長了聲音叫道:“二哥——”

顧清敏眉頭一跳,當機立斷:“好,話說前頭,你要是出岔子,別怪我立時趕你回來!”

真是苦命,別人家的弟弟怎的就沒這麽麻煩,相反處處都能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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