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繡畫
這一年顧三公子過得委實辛苦,晚上要辛勤練功,應對錦娘子的考較;白天要用功讀書,應對嚴老先生的考較。好在薛一娘不再與他計較那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往事,陳道士送的藥又十分管用,不論外傷內傷,恢複極快,不至于露出痕跡讓家裏人疑心擔心。
轉眼間又是新年,錦娘子滿意地說他過關了,陳道士聽說顧清敏今年會回來過年,決定就叫顧清敏做顧三公子的入門見證——茅山護教弟子的身份,在他看來還算有分量,湊合着可以用一用,當然,更重要的是,顧清敏是自家弟子的親哥,必定不會洩露此事。
正式拜師的地點,是鳳凰山中一個小小道觀。焚香磕頭、敬茶認師之後,陳道士開始講解門規。顧清敏方才聽錦娘子鄭重稱陳道士為師兄時便愣了一愣,暗覺不妙,及至聽了陳道士開頭第一句話,立時垮下了臉,自家三弟怎麽就這樣倒黴,娶了一個巫山弟子作娘子不提,還認了一個巫山弟子作師傅!
就算他對薛一娘的師承來歷,早有預感和懷疑,可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家三弟居然也……
真郁悶……
錦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顧清敏一眼,顧清敏毫不客氣地直視回去:我就不樂意自家三弟去做你門中弟子行不?自家三弟就該平安康樂地過一輩子,犯不着學你們這群人去呼風喚雨、翻江倒海!
但是慢着,他聽到什麽了?
陳道士廢話挺多,是以顧清敏聽了片刻才慢慢聽明白其中要點:巫山十二峰,陳道士這一枝,為集仙峰傳功一脈,肩負集仙峰典籍傳承之責,故而首重一個“藏”字,藏身于世,藏身于市,不可貿然與人争鋒,若有人持着信物來尋典籍,便将那十萬字口訣,傳與對方即可,切切不可妄自介入其他事務;錦娘子則為飛鳳峰傳功一脈,其招數心法,源自巴人射蛟之術,本來與師事水中魚龍的集仙峰有相克之勢,卻不知從哪一代傳功弟子始,二峰的傳功一脈,竟成了水火相生相倚之勢,以至于越走越近,兜兜轉轉,便成了今日這般局面,飛鳳峰為集仙峰考較傳功弟子——若是在天生克星的手中都能全身而退,自保料來便不成問題了;集仙峰同樣也在為飛鳳峰考較弟子——集仙峰弟子,從習武之初,便在學習如何躲過那天生克星的攻擊,比起對飛鳳峰一無所知的那些家夥來,這才是最好的對手。
顧清敏聽得更是郁悶。早聽說巫山各峰弟子之間,恩怨糾纏,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難怪得自家三弟會毫無氣節地跟在
薛一娘身邊轉悠,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
吧?
顧三公子聽完之後則感嘆道,明白了,她們是刀,咱們是磨刀石。
陳道士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頭上,錦娘子與薛一娘相視微笑,顧清敏則毫無顧忌地哈哈笑了出來:“是極是極,萬物相克相生,陰陽相倚相成,沒了刀,要你們這磨刀石有個鬼用?!”
及至出了道觀,被山風一吹,回過神來,顧清敏不免暗罵陳道士奸詐,居然就這麽給他徒弟拉了個免費的護法!為了不讓自家弟弟有違藏身傳功的師訓門規,自己做了這個免費護法,還不能聲張!
回到家中,等到夜深人靜之後,顧三公子總算找到機會,向薛一娘剖白自己:二哥那番話說得真對,集仙峰生來便是與飛鳳峰相倚相成,所以他從玄武十三式初有成就之時,便在下意識地尋找那另一半,從前總是追逐各色女子,那是因為功法未成、迷霧遮眼,所以才會一次次錯認;不敢再犯那種準備提親時才發現另一個女子更像那心中身影的錯誤,所以才會在求親一事上,如此躊躇猶豫、以至于惹惱了娘子;從今往後,娘子可以放下心來吧?你看我尋來尋去,其實不就是尋的娘子你麽?
顧三公子自以為舌燦蓮花、誠意十足,薛一娘卻只淡淡答道:“哦,原來是因為你我出身于集仙峰與飛鳳峰。這麽說來,我若并非飛鳳峰弟子,這等深情厚意,便要錯付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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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三公子“哈”地一笑:“你怎麽可能不是——”一語未完,本能地發覺,薛一娘這話,別有用意,決不是這麽簡單。心念略轉,便已明白,湊上前來涎着臉笑道:“一娘,說不定是因為咱們
兩人命中注定該有這份姻緣,所以才會被收為兩峰弟子。”
因與果,果與因,原非泾渭分明,何者為因,何者為果,薛一娘心中怔忡不定,或許顧三公子這話,其實也有道理?
顧三公子一味纏磨,越說到後來越是厚顏無恥,饒是成親已有一年,薛一娘還是架不住紅了臉,扣住他伸過來的手,一振腕便要将他摔出去,顧三公子“哎喲”一聲,順勢向床外一倒,薛一娘唬了一跳,急忙收勢将他拉住,不提防将顧三公子整個人都拉了過來,撲在她身上只是低笑。薛一娘橫他一眼,心中卻是酸軟又甜蜜,不覺伸手輕撫着顧三公子後背。
靜了一會,顧三公子忽地想起一事:“一娘,現在可以讓我進你的繡房了吧?”
他委實好奇
得很,錦娘子以繡花針為兵器,真不知她怎麽用這兵器繡花;錦娘子那頭是不用指望了,但是薛一娘這邊總可以讓他開開眼界吧?
的确是大開眼界。
第二天,顧三公子拿着一幅畫樣,悄沒聲息地上了繡樓。薛一娘房中的繡架上,已經繃上了一幅素絹,兩旁斜伸出去的木架上,搭着數十根削得極其光滑的木棍,密密系着各色絲線,由小環一一擘分之後,比發絲還要細上許多,顧三公子一眼望去,只覺七色繁亂,趕緊轉過目光,将畫樣遞給等在窗前的薛一娘。
是範寬《雪景寒林圖》的摹本。顧三公子挑選畫樣時,沒來由便覺得,這樣一幅畫,必定最合薛一娘心意。至于這畫布景宏大、層次複雜,是否适合繡出來,就不在他考慮之中了。
薛一娘展開一看,嘴角便彎了起來,顧三公子立時笑道:“我就說我選得不錯吧,你果然喜歡!”
薛一娘也不多說,凝神注視這畫良久,又閉目靜思許久,方才取過絲巾拭淨雙手開始刺繡。
繡架繃得很高,薛一娘立在繡架前,将選好的那幾排深淺不同的白色與青色絲線換到順手的位置,略停一停,開始穿針引線,雙手飛舞,仿佛穿花蛱蝶,顧三公子站在她左後側,屏息靜氣,看着她雙手的動作越來越快,漸漸不可辨認;素絹上輪廓漸顯,畫面初成,不由得心馳神搖。
午間薛一娘只稍事休息,便重新開始。冬日晝短夜長,離晚飯時候尚早,天色早已昏暗下來。不過薛一娘眼力既佳,手頭又準,許多時候不需細看,只憑手上感覺,便飛快繡好一片。這昏暗光線,竟似對她毫無影響。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停了下來——燈光之下,線絲略有變色,不宜再繡。
但這繡畫,已大體完成。
顧三公子展開畫樣對照着來看。
範寬之畫,雖為摹本,然則也出自名家之手,重山壁立,深谷危徑,枯木古寺,氣勢蒼茫而又渾厚典雅。薛一娘以細細絲線層層繡來,雖然細節處多有出入、并不能絲絲入扣,但山勢盤桓高遠、水流平靜冷凝、樹木深郁寒峭,竟是深得原畫意趣。
薛一娘自己也大是滿意,看了又看,微微笑道:“師傅教我招式時,反複說過,得其形易,得其神難,以畫入繡,也是同理。今日這一幅繡畫,也算是略有其意了。”
說到此處忽覺肩頭一沉,卻是顧三公子自背後環抱過來,将下巴擱在了她肩上,然後笑眯眯地道:“一娘,
你說咱們兩個算是怎麽回事呢?我習武這麽些年,只用來挨打;你習武這麽些年,
只用來繡花。咱們師傅一定覺得很……唔,很什麽來着?”
薛一娘怔了一怔,也想不好用什麽詞來描繪師傅們的心情,就算是傳功一脈弟子旨在潛藏,不可與世人争鋒,但像他們兩人這般成天很沒出息地窩在自家小樓裏,似乎也很不像樣啊。想到此處,薛一娘轉過頭來看看顧三公子,面面相觑,終究忍不住相對失笑。
作者有話要說:本卷完結。第五卷最好等到三個月以後再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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