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任飄搖3

蘇蘇這一班人退場之後,大家對接下來那些看來并無新人新意的雜演多少有些失了興趣,紛紛開始走動聊天。

溫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淨手。”

每次溫奇這麽一叫,朱逢春都覺得額角青筋直跳。

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裏的仆役引着溫奇去淨房。想一想,不太放心,還是站起身來陪着一道去。

溫奇覺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的宴會,來的都是臨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難不成還有誰會這麽不長眼,在長公主的壽筵上生事、為難他這麽一個小小孩童?

不過溫奇還是很識相地沒有推辭朱逢春這一番護雛之心。

不要輕易讓別人的好心落空,你給機會讓人幫你,那是結善緣,這世人大多都喜歡讓別人欠他一點小恩情的,幫過你的人,比你幫過的人,更樂意與你為善。

溫奇可沒忘記母親摟着他、在他耳邊輕輕說這一番話時,嘴角那得意的微笑,這想必是母親的經驗之談,絕對需要牢記在心、時時警示自己的。

樓道裏不時有帶着醉意的客人走動,上酒食換香囊送熱毛巾的仆役,皆是兩人同行,行動時悄然無聲,遇見客人便恭順有禮地俯首讓路,只此一點,便看得出長公主這別院的管家很得力很

能幹。

淨房在樓道拐角處,另有專門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淨了手出來,都毫無異樣。溫奇不喜歡那藻豆的香味,總覺得太過濃郁,一路走着,一路舉起手來聞了又聞,嘀咕着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若不是覺得這樣做太不給主人家面子了,他還真想叫人打一盆清水來。

朱逢春啞然失笑。

拐彎上樓時,迎面走來一個步履蹒跚的低階武官。廊中燈光明亮,朱逢春這身樞密院主事的官服也顯眼鮮亮得很,這武官居然昂着頭一路直行,顯見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覺酒氣熏人。溫奇嫌惡地屏息閃到了朱逢春身後,朱逢春則皺起了眉頭,略略提高了聲音喝問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聞,仍是一路直撞過來。朱逢春雖說是進士出身,終究是生于将門,又鎮日裏與這班武人打交道,手段性情,與溫良恭儉讓這幾個字可隔得有點遠,怒意暗生,随手搶過身旁一名仆役托盤中的撤下來的殘湯,迎頭澆在那武官臉上,趁着對方被冰冷的湯水澆得一個激靈

之時,又飛起一腳将那不識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這一澆一踢,倒讓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擡頭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又兼自知理虧,當下伏在地上請罪。

朱逢春淡然說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丢了樞密院的臉面!”

也不理會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徑自走了過去。

溫奇跟在他身後,正從那武官面前經過,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這個膽敢在長公主壽筵上喝醉的家夥,正巧那武官也在擡起頭來,視線一碰,溫奇不覺一怔,這樣負傷猛獸一樣兇狠怨憤的眼神……

那武官随即又低下頭去,溫奇只能看見他身軀微微的顫抖,想了一想,還是頭也不回地跟着朱逢春往前走。

母親說過,他是小孩兒,不可以多管閑事,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旁邊的高個子頂着。

但有些閑事,并不是溫奇想不管就不管的。

剛剛走了幾步,忽覺身後風聲激響,若是尋常人,只怕多半會本能地回頭去看究竟是怎麽回事,溫奇卻頭也不回地大叫一聲飛撲向前方的過道,他個子小小,動作又快,偷襲者撲了個空,正迎上轉身迎戰的朱逢春。

偷襲的是那武官!

雖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着一身蠻力和酒力催發的瘋勁,一時間竟是将朱逢春逼得無還手之力。溫奇早已躲到三丈開外,吩咐仆役趕緊去叫人來收拾這發酒瘋的武官,想了一想,又點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譚主事。譚主事年紀最大,見識總要多一點兒,說不定認識這武官姓甚名誰、是誰的屬下,順藤摸瓜,也好秋後算帳。

至于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這瘋子……溫奇決定還是相信這位五舅舅——并不是什麽人都有本事讓母親和舅舅正眼相看、鄭重對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邊并無兵器,順手搶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棗木托盤,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腳,左支右擋,邊躲邊退,那武官的拳腳頻頻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門窗,被打碎了好幾扇,好在棗木堅硬,托盤形制又簡單厚實,一連擋了那武官踢來的十幾次飛腿,外加數十拳,竟然也安然無恙。

溫奇本可以閃進廂房中去,不過他牢記着母親的吩咐,時刻緊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後退,碎裂的門窗在走廊中亂飛,溫奇伸手格擋時,背後卻有另一只手伸出來,将飛過來的一塊碎

片,輕輕撥了開去。

溫奇掉過頭。

方攀龍正站在他身後,臉上的神氣,似是有些遲疑不決。

若是換了另一個人,只怕會立刻将溫奇遠遠地拖到安全之處,而不會像方攀龍這樣,顧慮良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順着溫奇想要看熱鬧的心思讓他留在這兒,也不知道眼前這孩子樂不樂意在大庭廣衆之中叫他一聲“師叔”……

溫奇本以為自己會被強制拖走,及至見了方攀龍這神情,竟是随便他自己拿主意的模樣,眼前不覺一亮,這個師叔,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吃定,不用擔心被管得賊緊!

溫奇立刻仰着頭一臉信任依賴地低聲叫道:“小師叔!”

方攀龍怔了一怔。

溫奇再接再勵:“小師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訪行不?”

明天是休沭日,工部不會那麽不識相地去找方攀龍辦公事,私事麽,都是可以推摚的。溫奇覺得自己選的時間很好,既不會讓小師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現自己對小師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剛剛到臨安城。

方攀龍答應之後,溫奇方才轉過頭去心滿意足地繼續看熱鬧。

背後有個過硬的靠山,看起熱鬧來,感覺與方才可大不一樣。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着溫奇這邊的動靜,見溫奇沒有請求方攀龍出手幫忙打發掉那醉漢,方攀龍竟也就這樣呆在後面看着,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龍這人不喜歡多管閑事,可也不是這般袖手旁觀的吧?

将要退到走廊另一頭的拐角處時,譚主事已經穿過一排廂房的內門,匆匆奔到走廊上,一眼便認出了這武官,怒喝道:“齊勇!你好大的膽子!”

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機疾退數步,讓從兩頭走道奔過來的四名別院家将接替自己攔住這武官。

那四名家将手執哨棒,在這丈許寬的過道上,前後夾擊,本來就大占優勢,那名叫齊勇的武官,酒勁又差不多已經過去,似乎意識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頂頭上司,而且正好被認識自己的另一位上司當場抓住,行動之間,有了怯意,不多時便被四條哨棒壓着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個頭,口稱“屬下該死”。

朱逢春早先也聽說過齊勇這人,只是一直未能謀面。這齊勇出身關隴西軍,戰功卓著,只是脾氣不好,愛撒酒瘋,所以無論上司還是同袍都處不來,得罪

了不少人,官階一直升升降降,到現在還是個從七品。不過大家看他是個沒腦子的粗人,又幾番險些死在戰場之上,如今的處境這樣不如意,多少讓人看着過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與他計較。

若說他方才受了訓斥,一時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說得過去。

然而朱逢春心中終究有些疑慮。聽說這齊勇不是那種會背後偷襲的陰險之徒,也有個不欺淩弱小的名聲,為什麽方才竟會背後偷襲,而且竟似是沖着溫奇這麽一個小小孩童去的?

只是眼下,對方已經跪下磕頭,自己這邊又無損傷,關隴西軍的面子,不能不給——西軍威名太盛,靖康之變前夕,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餘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軍之中就有不少出身西軍的将領,前方幾個重鎮裏,吳氏兄弟與另一位大将劉琦,也均出自西軍——誰知道面前這個從軍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從七品武官,背後牽連着哪些不便得罪的統兵将領?

朱逢春只能暫且藏起心中的疑慮,擺出寬宏大量的模樣來,放了齊勇起來。那邊自有人去尋了齊勇的主官來将他領走,那主官是一名禁軍将領,當下向朱逢春連連陪罪,然後自己去向驸馬請罪,至于齊勇,則被那四名公主府的家将名為送客、實為押送地一路送到了大門外,轉身便飛快地關了大門,如送瘟神一般。

筵席上出現一兩個喝多了撒酒瘋的粗漢是常事,小小的喧嚣過後,仆役很快将走廊收拾幹淨,碎裂的門窗一時間無法更換,便挂上了與旁邊的門窗色澤相近的織錦帷幔,燈光下倒也不覺突兀。

壽筵繼續,溫奇伏在欄杆邊,對着樓下那幾個搖頭晃腦的滑稽戲雜演直樂,看起來已經将方才那個意圖偷襲他的醉漢完全抛開了,當然也不會看到,他身後朱逢春和方攀龍不無憂慮的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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