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任飄搖9

二月初,樞密院終于決定下來,各家質子,都住在指定的擔保人府上,待日後府第建成,再行移居。

溫奇一知道這個決定就哈哈笑道,戶部肯定是沒錢了,所以不給他們建府第。

戶部若是沒錢,只能是因為歲幣。溫氏家将和在座其他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溫奇笑了一陣,總算醒悟,在大家不無責怪的眼神下識趣地收斂起來,然後這一整天都格外乖巧。

晚飯時分,指揮上菜的邢嬷嬷——自從溫奇入住方家以來,邢嬷嬷便當仁不讓地成了內管家——一直沉着臉,不過她瞪的是其他人而不是溫奇。溫奇在她心中,還是那個一手帶大的奶娃娃,這些軍國大事,不懂是應該的,這些人怎麽能夠為了這點兒事情就給小世子冷眼?

倒是渾然不覺、一如既往的方攀龍,讓邢嬷嬷暗自點頭。

果然是自家小姐的師弟,小世子的師父,就是不一樣。

不過樞密院的決定,很快被淮西宣撫使張俊給破壞掉了。

張俊出身貧寒,發達之後,尤重享受,前不久剛剛在臨安城中與西湖畔各建了一座豪奢的宅第,滿心打算着要讓自家那個做人質的幼子住得舒心住得高興,樞密院這紙命令下來,頭一個不依的便是張俊。官家對貪圖富貴榮華、耽于享樂的張俊向來縱容,對張公子堅決要住自家豪宅的行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樞密院不好在這等小事上逆了官家的意思,自然也是裝做不

見。

有了張俊帶頭,吳家緊跟而上——吳玠并不樂意兒子在樞密院主事的府上長住,誰知道官家會不會某一天突然覺得吳家與樞密院的關系太過親密、看着礙眼?所以吳持一到臨安,吳家便已着手準備府邸,最後在錢塘門內武學附近尋了一座三進三出、牆高院深、便于關防的大宅,重金購得,又将吳持送入武學去就讀,晝出夜歸,倒也方便。

眼看着一家家質子都搬進了自家的宅院,溫奇在方攀龍家中再住下去,可就太打眼了——方攀龍職位雖然不高,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工部與樞密院,不少時候,還得求上門去。

溫奇萬般不情願地搬了出去,新居也在錢塘門內,鄰近國子監和太學,與武學相去稍遠。在家中便揚言要做将作大匠、到了臨安又拜方攀龍為師的溫奇,被送入了國子監,在外人看來,這一舉動,無異于正式宣告:神武侯的世子,棄武從文了。

溫奇這麽一搬,方攀龍家中,立時冷清多了,若非蘇蘇依舊時

不時的前來造訪,這諾大的宅院,還真個是古井無波。

從最初那次登門拜訪開始,在溫奇的熱心招待下,不知不覺中,蘇蘇已經成為方攀龍府上的常客。有時候她的理由是來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樓,有時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這兒,也有時候是來找方攀龍為她制作某種特殊的器具——三月初三上巳節,蘇蘇與菊部頭在西湖上鬥舞,全憑了方攀龍制作的自動開放的蓮花臺和噴灑水霧的竹槍,讓蘇蘇如在雲端中起舞,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驚為天仙,菊部頭一曲未完,便含羞帶憤而去。

現在蘇蘇想要的是一顆據說能夠光耀十丈、明辨發絲的夜明珠。

這世上夜明珠不是沒有,但是這樣的夜明珠,只見于傳說,還從沒有人能夠一識廬山真面目。

方攀龍與蘇蘇已經混得很熟——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也許是因為蘇蘇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裏蘇蘇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時,方攀龍不免說道:“蘇蘇,你這麽夜夜笙歌地過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蘇蘇斜他一眼:“所以你覺得我是在故意為難別人,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龍但笑不語。

蘇蘇趴在長案上,唉聲嘆氣地說道:“這世上的好男人,本來就不多;十個裏面,又有九個已經是別人的相公,我很懶,不想和別人去争;至于餘下那一個呢,就算沒出家也與和尚差不了許多,你說叫我嫁誰去?”

方攀龍駭笑道:“蘇蘇,你不會是在暗示這餘下一個是我吧?”

方攀龍沒有意識到,換了從前的他,是絕不會脫口說出這樣輕松調侃的話的,甚至于不會想到。

蘇蘇哼了一聲:“你倒想呢!”

方攀龍覺得蘇蘇終歸還是有點兒悶悶不樂。

也難怪她。這紙醉金迷的臨安城中,哪有一個富貴中人,能夠讓蘇蘇覺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

只是方攀龍有時又有些疑惑。蘇蘇最初時擺出的架勢,很明顯是沖着他來的,現在看來,似乎又不是這麽一回事。究竟是他當初看錯了,還是蘇蘇改了主意?

一念及此,方攀龍不覺有些悵然失落,但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這樣的失落,與溫奇初初搬走之時的失落有何不同。

他是否寂寞太久了,所以才格外渴望溫奇和蘇

蘇如同家人一般的陪伴?

書房中靜默了片刻,袅袅茶香中,迷離恍惚的心緒,飄渺纏繞。

方攀龍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聽!

不過第一片木楔一出手,方攀龍已經意識到情形不對,不是什麽人都能夠避過宅院裏的種種機關和仆役耳目、悄無聲息地潛藏到自己窗外的,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總算及時截住了前一片木楔,同時喝了一聲“出來!”

溫奇讪讪地從窗外爬了進來,笑嘻嘻地道:“師父,蘇蘇姐姐,我真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委實是自家母親大人急于知道第一手消息,作兒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險。

說起來蘇蘇到臨安已經大半年,和自家師父也混得很熟了,怎麽就沒有一星半點兒可以讓他拿回去向母親大人交差的東西呢?

蘇蘇向來皮厚,根本不将溫奇這小孩兒的明示暗示放在眼裏,笑盈盈地将溫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邊,摩挲着他的腦後的柔軟發絲,好些日子不見,她還真想念這小孩兒。

溫奇不耐煩地打開蘇蘇的手:“蘇蘇姐姐我不是三歲小孩兒。”打小就被各家長輩女眷揉來搓去也還罷了,蘇蘇每次見到他也總要捏捏臉孔搓搓腦袋,到了臨安還不收斂,真讓人受不了。

蘇蘇大笑:“對,你不是三歲小孩兒,你是八歲小孩兒!”手下毫不放松,轉眼間已将溫奇揉成個獅子頭。

方攀龍好笑地将溫奇解救出來,倒忘了去細想他方才那句話裏暗藏的某種意思。

溫奇今日跑到方攀龍家中,是為了三天後的端午龍舟賽。

錢塘舊俗,端午日都會在錢塘江上競賽龍舟,另有藝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戲,年幼身輕的男女僮身系彩帶、在樓船桅杆上翻滾作戲,午時漲潮,弄潮少年踏浪而來,手把紅旗旗不濕,在濤尖波谷間出沒,又是另一番風景。

官家的座席,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觀景。這種時候,方攀龍歷來是坐在緊挨官家的看臺上,以便于随時注意堤岸與看臺的安全——要知道每年都會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臺被人流擠塌;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在巨浪拍擊下終于承重不住,帶同看臺一同塌陷入江中。

由方攀龍來防微杜漸,總比出事後急急忙忙地救駕護駕要好得多。

溫奇現在有最正當不過的身份跟在方攀龍身邊就座,不過他惟恐那個位子被蘇蘇搶了去,趕緊

着前來占座,得了方攀龍的保證,這才喜孜孜地離開。

方攀龍看看蘇蘇,若有所悟:“你今日來,是想要什麽?”

蘇蘇托着下颌笑:“當然是有所求吶!”

不錯不錯,方攀龍現在居然會主動問她想要什麽,這麽爽快,真是難得啊。

這算是近朱者赤,還是近墨者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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