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任飄搖12
福國長公主被劫半個月後,一封書信在夜裏悄然送到了宮門外,交到了官家案頭。官家拆閱之後,臉色突變,失語良久,将信遞給了前來請安的吳貴妃,慢慢說道:“柔福說她已經在三天前出海了。”
從此不再回來。
官家思索着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只是躲藏在哪一處,待到搜查松懈之後再行逃走。”
他确信大理寺看守城門水門還是很可靠的。
吳貴妃輕聲說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嗎?”
官家默然不語。
吳貴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說道:“柔福若為假冒,也還罷了;若萬一為真帝姬,血親相殘,恐怕不利于後嗣。”
燭光斧影之後,太宗一脈,屢屢絕嗣。這樣的前車之鑒,不能不讓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實太過重要,冒不得半點風險。
思來想去,官家嘆道:“只是,母後那裏……”怎麽交待才好?太後聞知柔福被劫,惱怒異常,天天催着他不但要将柔福早日緝拿歸案,更要嚴懲那膽大妄為的賊徒,幾次三番,吵得他頭昏腦脹。
官家看向吳貴妃。
吳貴妃微笑道:“福國長公主不是一直關押在大理寺嗎?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太後要的,不過是證實福國長公主确為假冒、而且不複存在罷了。
官家若有所悟。
不多日,大理寺提審關押在獄中的福國長公主,尋來幾個當年尚未到臨安、沒有參與指認柔福真假的舊宮人,指認這位長公主并非真正的柔福;然後加以刑訊,重刑之下,這位長公主終于招認,她原是東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帶發修行的尼姑,法號靜善,東京城破後,一名曾經服侍過柔福帝姬的宮女逃至尼庵,錯認她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與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為此從那名宮女口中,打聽到諸多宮闱秘事,因而得以在舊宮人面前蒙混過關。
大理寺拿到這份口供,立刻上報官家。
假冒的福國長公主被判斬立決,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終究心有不忍,賜她于獄中自盡,以免當衆受辱;至于驸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奪了驸馬都尉的爵位與府第,仍為一平民。
臨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來。
方攀龍難免會想到,初見蘇蘇時,正是在福國長公主的葛莊別院之
中,當日何等的富貴榮華,不到一年時間,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蘇蘇多管閑事,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無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國長公主了。
這樣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運的無常,生出無數迷茫與惆悵,令他驀然覺得,自己想要在這變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麽。
只是,他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麽?
方攀龍再次見到蘇蘇時,蘇蘇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只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鑽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魚皮水靠,回來之後都洗過七遍、熏過七遍香了,還是覺得頭發絲裏的味道不太對。方攀龍,你怎麽就不能想出點兒別的法子呢?”
方攀龍無奈地嘆息。蘇蘇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最後也不過就鑽了一回臭水溝,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整個臨安城,只怕也不會有人想到,素來生得一雙富貴眼、時常縱酒尋歡的蘇蘇,會冒着那樣大的風險去搭救無親無故的柔福。
而即使是他,也不會想到,素來愛潔的蘇蘇,居然真的肯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鑽下水道。
蘇蘇還在唧唧咕咕:“太惡心了,太惡心了。方攀龍,聽說魯班造過木鳥,可以在天下飛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臨安城時,一定記得給我造一只出來!”
方攀龍遲疑不決:“木鳥載了人會飛不高的,你确定願意在天上當活靶子?聽說禁軍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蘇蘇苦惱地仰倒在羅漢榻上,捂着臉發了一陣呆,很快又振作起來:“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來着。哎,那個木鳥,你究竟能不能造出來啊?”
方攀龍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要飛上天的話,或許可以,三天三夜只怕不能,不過得先找到合适的輕木。”
蘇蘇大喜:“真的?那趕緊造出來——”
一語未完,溫奇在門外叫道:“造什麽造什麽?別忘了叫上我!”
溫奇其實是來找蘇蘇的。福國長公主在獄中被絞殺的消息一傳開來,他便急忙跑到了蘇蘇下榻的客棧,然後跟到了這兒。
溫奇首先關心的是福國長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龍有些詫異,這件事與溫奇毫無幹系吧?溫奇翻了個白眼:“蘇蘇姐姐可不是光說不做的人。”就沖着蘇蘇那天說話時的激憤态度,他就猜蘇蘇不
會對這件毫無關系的事情袖手旁觀,現在卻又聽說假冒的福國長公主已經被處死,這就好像一個故事沒有看到真正的結局、一個謎語沒有猜出真正的謎底一樣,叫他心中如同貓撓一般,怎麽可能不追根究底?
蘇蘇笑眯眯地由得溫奇軟纏硬磨,就是不肯松口說出真相。吳貴妃既然警告她不許将溫奇卷進來,她最好還是認真對待這個警告,自家這位師姐,向來嚴肅,不喜戲言,主持六宮這幾年,越發言出必行。溫奇若是知道了真相,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到時候倒黴的可是她。
不過蘇蘇半點也不為那位據說死于獄中的假公主抱不平,這樣的态度到底讓溫奇明白過來,心滿意足地放開了蘇蘇,轉而去纏磨方攀龍了。
蘇蘇本來撐着下颌帶着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思緒亂轉,不知在想什麽,有些恍惚出神,過了一會,神情忽然間變得抑郁不快,冷冷淡淡地擡腿便走掉了。
溫奇莫名其妙,轉過頭來看着方攀龍:“師父,剛才咱們沒說什麽得罪蘇蘇姐姐的話吧?”
方攀龍搖頭,只是心中難免怔忡不安。
蘇蘇最近總是這樣,時遠時近,忽喜忽憂,上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便變得悶悶不樂,翻臉便走。
此後的日子裏,蘇蘇仍是若無其事地在臨安城中招搖過市,三天兩頭跑到方攀龍家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些不着邊際的話。
方攀龍有時候很想問一問蘇蘇:是誰将你送到臨安城、送到我身邊?
但是他始終開不了這個口。
蘇蘇有時候也說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語,但更多的時候,總是那麽漫不經心地窩在他的羅漢榻上出神。
方攀龍覺得他們兩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種他們看不見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蘇蘇的心思——她就是不服這口氣,憑什麽她的一生早在別人的安排和預料之中?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中,蘇蘇還要迷惘多少時候,才能尋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還要徘徊多少時候,才能認清自己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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