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秋風秋雨愁殺人

冬梅的身子就像一只壁虎般緊緊的貼在一棵大樹上,連動都不敢動彈一下。外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可她就是不敢動,全身如同虛脫了一般,軟乎乎的,背上全是汗,粘着衣服貼着身上,真是不舒服。

本來她是在廚房裏看着五小姐的藥,忽然肚子有些不舒服,于是走出了廚房準備去茅廁的,剛到院子門口露了半張臉,便見着林媽媽拉着賈安柔往這邊走過來。冬梅素來怕的便是賈姨娘和林媽媽,趕緊躲在了樹後邊,唯恐自己被她們見着罵偷懶,姨娘最近脾氣越發不好了,動不動就讓林媽媽懲治她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讓她們見到自己是最好不過的。

可沒想到躲在這樹後卻聽了個驚天的消息,等賈姨娘和林媽媽走開,冬梅軟噠噠的沿着樹幹溜了下來,林媽媽讓姨娘不要心軟,杭州帶過來的人都要一個個打發了,怎麽打發她?方才還聽着說要給夏蟬灌啞藥呢,那她們會怎麽對付自己?冬梅好一陣慌亂,幾乎喘不過氣來。

現在沖到夫人面前去将方才聽到的話說一遍,夫人會相信嗎?即算她會相信也會為着自己的親侄女着想,難道還會來幫她?雖然林媽媽口裏說了一句淑華不是三爺的孩子,可找不到淑華的父親自己跳出來說這話,別人定然不會相信,只會說她是被姨娘責罰了心懷不滿,所以在背後诋毀人。

自己現在只能想辦法從這碧芳院出去了才是,冬梅坐在地上,一頭的汗珠子,擡頭望了望四射的陽光,心裏充滿了一種濃濃的絕望。

随雲苑那邊一片沉默,院子裏邊人來人往,可大家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快活的笑容,說起話來嗓子都有些發幹:“奶奶吃了東西沒有?”

秋雲搖了搖頭,眼淚珠子直往地上掉:“哪裏吃得下呢,眼見着五少爺只有出氣沒得進氣了,抱着他呆呆的坐了半天了,動都沒動。”

飛紅聽了也眼圈子發紅,緊緊的攥着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大聲哭出來:“我們家姑娘也一直在那邊陪着,今日也沒吃早飯呢。五少爺才那麽點點大,就這麽遭罪!看着剛剛生下來白白胖胖的,這還不到兩日功夫,已經脫了一層皮兒似的,整個人見着都小了一圈!”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端着盤子往內室那邊走,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了一個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兒啊,娘的嘉琪,你怎麽不把娘也帶走!”旁邊傳來紛紛亂亂的喊叫聲:“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快醒醒!”這混亂嘈雜的聲音讓秋雲和飛紅心中一緊,撩開簾子便沖了進去。

季書娘已經暈倒在了椅子上邊,她的臉色白得驚人,就像窗戶上邊新糊的白紙一般,一種慘淡的死會色,兩只眼睛緊閉着,既是紅腫,又有一個烏青的眼圈,嘴巴皮子幹裂成一道道的口子,不住有血水往外冒。

“奶奶,奶奶!”秋雲将盤子擱在桌子上,掏出帕子便替季書娘擦拭起額頭的汗珠子來:“奶奶,你可醒醒罷!”轉臉看了看旁邊,容夫人伏在床邊上也在哭個不歇,四小姐秋華哭得早就沒了聲響。

“五少爺?”秋雲心中有幾分明白,可還是不死心的看着李媽媽,目光裏滿是詢問。

“五少爺……過世了。”李媽媽從水盆子裏撈出了一塊帕子來,擰幹了鋪在季書娘額頭上,眼淚珠子吧嗒吧嗒的掉在了帕子上邊:“他走的時候可真難受。眼見着他全身都青紫了,嘴巴一撅一撅的,我們知道他肯定不舒服。這兩日裏頭五少爺胃口不好,沒吃什麽奶,他這模樣兒肯定是餓得慌了。奶奶剛吩咐秦二娘子去喂奶,可五少爺腦袋就耷拉下來,人已經不中用了。”

秋雲跪倒在椅子旁邊,看着季書娘那緊閉的雙眼,伸出手指掐住她的人中,好不容易才見季書娘悠悠醒轉了過來,她坐直了身子,見着一屋子人在哭哭啼啼,似乎很茫然,不知道她們怎麽都在哭。然而看到床邊上圍着的那一堆人,她猛的醒悟了過來,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的沖到床邊,把床邊那幾個人都撥開,望着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兒子,伸出手推了推他,見他依然沒有動靜,将手抖抖索索的探到嘉琪鼻子下邊,發現已經沒有溫熱的氣息,知道兒子确實不在了,她這才扯開嗓子嚎啕大哭了起來。

秋華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季書娘身邊,見着她瘦弱的肩膀似乎快承受不住這殘酷的事實,心裏也像堵着一團什麽樣,碜得發慌。弟弟來到這個世界才十多日,還有不少的東西他都沒見過呢,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望着床上的那個小小身子,秋華的眼淚不由得湧了出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極力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到母親的耳朵裏去,那樣會讓母親更難受的罷?

“書娘!”外邊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兩人聽着一屋子凄凄慘慘的哭聲,也知道是小侄子沒有保住性命,兩人也是心裏難受,快步走了過來扶住了季書娘:“你可要保重身子才是,嘉琪走了,你還有秋華要照看呢!”

容夫人此時已經哭夠了,正坐在床上用帕子抹着眼淚兒,聽着容大奶奶和容二奶奶提到秋華,容夫人似乎清醒了幾分,豎起眉毛指着秋華便罵:“肯定是你命硬,将我的乖孫子克死了!你這惡鬼,莫非以為這随雲苑只能有你一個不成?”

秋華吃驚的看着容夫人那張已經變形了的臉,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為何她在祖母心裏邊就是這樣不堪,連弟弟的死都要算到她的頭上?容大奶奶此刻正将秋華摟在懷裏,聽着容夫人這般罵她,有些心裏不自在,婆婆這重男輕女也太厲害了些,嘉琪分明是生病過了的,怎麽也能推到秋華身上?

“母親,這話可不能亂說,嘉琪已經過世了,你便該更心疼着在身邊的孫子孫女才是,無憑無據的,這般詛咒秋華,未免太過了些!”容大奶奶摸了摸秋華的頭發,朝她微微颌首,示意她不必害怕,一切有兩個伯娘在呢。

“什麽叫無憑無據,我都叫沈媽媽拿了嘉琪的八字出去算,八字先生說過了,這八字和辛己年八月二十一的生人相沖,這可不就是在說她?她不就是那年八月二十一生的?”容夫人惡狠狠的盯着秋華,似乎要将她吃掉一般。

竟是這個原因,看起來這定是有人在搞鬼,這辛己年八月二十一生的人多了去,可這随雲苑裏頭偏偏只有秋華一個,不就是故意在針對她?容大奶奶蹙着眉頭剛想說話,就聽容二奶奶細聲細氣道:“婆婆,你可不能這樣一口咬定了是秋華罷?咱們容家院子裏可不止她一個人是這個生辰呢。”

容大奶奶被容二奶奶這麽一提醒,也想了起來,于是連連點頭道:“可不是這樣嗎,我覺得自從碧芳院住了個賈姨娘,咱們容家就有些不清淨,我也覺得這嘉琪是不是和那淑華的八字相沖呢?”

容夫人臉上一僵,想到了自己侄女生的淑華,心裏也是一愣,可轉念一想,這秋華和嘉琪可是在一個院子裏頭,她命硬克死了嘉琪才是正理,所以也不管兩個媳婦說什麽,心裏認定了是秋華的不是,對她越發的厭惡了起來。

季書娘此時已經哭得差點斷了氣,容夫人這邊的争吵她都沒有聽得清楚,秋雲和李媽媽不住的用帕子給她擦着臉,一雙眼睛早就腫得像桃子般看不清東西。“嘉琪……”她喃喃的念叨着,那般可愛的兒子,帶着奶香在她懷裏拱來拱去,她似乎還能摸到他柔軟的手腳,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書娘,你不要太傷心了,秋華還等着你照料呢。”容大奶奶将秋華牽了過去,把她的手放在了季書娘的手裏,季書娘茫然的看了秋華一眼,猛的伸手将她抱住:“秋華,你的弟弟,沒了!”

秋華嗚嗚咽咽的回答道:“母親,你還有我呢,秋華會一直在你身邊照顧着你的!”她摸着母親枯枝一般的手,心裏非常難受,為什麽母親要受這麽多苦?她心地善良,溫柔和氣,老天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容老爺來了以後事情便順當多了,哭哭啼啼的女人們都收了眼淚望着容老爺,大家都知道這事情只能由容老爺來拿主意了。按着規矩來,沒有成年就過世的孩子是沒有資格入祖墳的,季書娘含淚望着容老爺那張憂傷的臉,雖然沒有說話,可她的眼神卻流出無聲的祈求來——她真不忍心讓自己的兒子變成孤魂野鬼。

“不能壞了規矩。”容老爺嘆了一口氣,望着季書娘腫得像兩只桃子一般的眼睛,咬了咬牙齒道:“找和尚先給他超度了,引着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然後将他葬到祖墳外邊的地裏邊罷。”

未成年便夭折了不是吉兆,說是會影響了家裏的興盛,別說葬到祖墳旁邊了,那是葬得越遠越好。這事兒換成別的大戶人家是十分忌諱的,就連提都不會提,直接去找塊地埋了,這已經是容老爺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了,

“嘉琪,等娘以後進了祖墳便去照顧你。”季書娘望着那口小小的棺材,咬着牙齒低聲說着話,她的臉上已經沒有淚痕,她的淚水已經流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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