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別岸風
夏薰掌心的皮膚很粗糙。
祁宴坐在床邊,望着他充滿抗拒之色的背影,這樣想着。
剛才遇到蛇的時候,是夏薰第一次主動碰觸他。
他按住祁宴的手,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那時祁宴就發現了,夏薰的手心全是繭,那些硬繭僅僅只是碰到了祁宴的手背,就讓他感覺快要被割傷。
從前并不是如此。
從前夏薰的手又白又軟,摸上去都不像是少年應有的軟度。
誰看到這雙手都會說,它的主人一定出自高門貴戶,從小到大,一點苦差事都沒幹過,才能養出這麽柔軟的手心。
祁宴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指腹上仿佛還殘存着夏薰的溫度。
他将拇指放到鼻下,深深一聞,什麽都沒有聞到。
就像剛才被他摟在懷裏的夏薰一樣,沒有任何氣味。
夏薰以前穿的衣服都是熏過的。
他不受寵,得不到什麽名貴的香料,韶波就用普通的熏香,照樣把他的衣裳弄得清香袅袅,半點不輸給別家的貴公子。
每次不等夏薰現身,只要一聞到這陣香氣,祁宴就知道他來了。
現在,祁宴再也聞不到它了。
他心神空茫,一股鈍痛從胸前向四肢百骸彌散。
他後知後覺地想,原來他來得太遲了。
他走到夏薰旁邊,輕聲喚他:
“夏薰……?”
夏薰沒有反應,該是睡熟了。
祁宴彎下腰,把他抱起在臂彎間。
夏薰很瘦,他長高了些,卻遠比從前輕得多。
祁宴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将他嚴嚴實實蓋住,合衣躺在他身側。
夏薰在夢裏依舊眉頭緊皺,雙手攥拳,緊抓着被子。
他的眼皮跳動不停,像是在做噩夢。
祁宴摸摸他的頭:
“夏薰,沒事了,你只是在做夢……”
夏薰沒有醒來,在夢中發出呓語:
“好冷……”
祁宴連人帶被裹住他:
“還冷嗎?”
夏薰嘴唇翕動,祁宴湊過去聽,什麽都沒有聽清。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他,不停揉搓他的後背。
夏薰的手依然很涼,他縮成一團,表情越來越不安。
祁宴脫掉上衣,掀開被子,把兩個人一起蓋住,握着夏薰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夏薰感覺到暖意,整個人都貼了過來,枕在祁宴的手臂上,臉挨着他胸口。
有幾縷頭發粘在他臉頰,被祁宴輕輕撥開。
祁宴柔聲問:
“還冷嗎?”
夏薰不再喊冷,神情也平和許多。
但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呓語。
他扁着嘴,眼角下彎,表情相當委屈,好像所有人都欺負了他。
“祁宴……”
他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叫他的名字。
祁宴怔住。
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他會出現在夏薰夢中。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問:
“什麽?”
生怕驚擾到他。
夏薰安靜了一會兒,咕哝道:
“我……我有點疼……”
夏薰從不喊痛,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都沒有喊過痛。
此時此刻,他卻在夢裏叫着祁宴的名字,說他有點疼。
祁宴的心被誰狠狠一捏,胸腔傳來的劇痛,讓他的臉都變了形。
他強忍心痛,一只手摟着夏薰的後腦,另一只手在他身上來回撫摸。
“哪裏疼?什麽地方疼?是手嗎?”
他的嗓音酸澀無比,心髒随着血流突突跳痛。
夏薰不答。
祁宴拿起他的手,放到臉側,在那些粗粝的老繭上不斷輕吻。
夏薰覺得癢,把手收進被子裏,皺着臉說:
“還是……有點疼……”
祁宴無計可施,想不出其他任何能安慰他的方式,甚至在夏薰身上找不到一絲傷口。
他捧起夏薰的臉,在他唇上不停啄吻。
親吻間隙,他不停對他說:
“好孩子,不會再疼了……我保證……”
他眼眶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夏薰臉上的難過之意還未消,只是不再說夢話。
也許是經驗告訴他,不管他喊多少次祁宴的名字,期待中的人都不會出現,于是他放棄求助,逐漸習慣獨自療傷。
他躲開祁宴的親吻,縮進被子更深處,只留出一小塊側臉。
祁宴就貼着他的側臉,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他的後背。
夏薰的眼睫逐漸不再顫動,攥成拳的手也松了。
他發出沉沉的呼吸聲,再度陷入安睡。
祁宴将他攬在懷中,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日,待到夏薰悠悠醒轉,房裏已空無一人。
他洗漱完畢,下樓至大堂。
祁宴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招手讓他過去用早膳。
甫一坐定,他隐約又聽到熟悉的百越語,回頭一看,又見到一桌嶺南人。
他們用百越語聊得起勁,談論的話題都是旅途瑣事,乍聽上去,并無任何不妥。
他們的面孔都是新的,不是昨日遇到的那幾個。
看上去,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祁宴氣定神閑,喝完了碗裏的粥,對衆人宣布:
“下一站我們要趕到太昌,路程比較遠,沿途沒有驿站,現在出發,恐怕會錯過午飯,不如等到午膳後再出城。”
中書大人發話,無人有異議。
用完早飯,脂歸回房收拾行李,祁回去喂馬,只剩下夏薰和祁宴對坐。
祁宴說:“到中午還有一段時間,我聽說邠州城外有一條河,我們去游船吧。”
夏薰斷然拒絕:
“不必了,我寧可在房裏坐着。”
祁宴笑眯眯道:
“也好,那我們就回房去,你坐着發呆,我就看着你發呆,我們就這麽坐着,一直等到中午。”
夏薰立刻改變主意:
“河在哪兒?”
邠州城東,有一條河流,将城區與郊區分隔兩邊。
郊外的農戶經常要将自家的菜,運進城內售賣,城裏的商戶,又時常要河對岸進貨。
河流上,船只往來絡繹不絕。
只是這些船不是雕梁畫棟的游船,而是真真正正的商船。
不光要載人,還要運送貨物。
船夫為了多賺錢,往往會不停往船上裝人,一艘小船能被人和貨物擠得滿滿當當。
祁宴和夏薰,就站在這樣的一條船上。
祁宴的腳下,是一籠公雞。
公雞好動,時不時就用喙啄一下他的衣服,紅色的雞冠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
夏薰一回頭,就能貼上一個嬰兒的臉。
小嬰兒被爹背在身後的竹簍裏,小手一刻也不停,抓着夏薰的一縷頭發,不是往東扯,就是往西拉。
她力氣不大,否則夏薰滿腦袋的頭發,都能被她扯禿了。
更要緊的是,船上人滿為患,擠得前胸貼後背,他和祁宴的肩膀緊緊貼在一起,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夏薰僵着臉問:
“——這就是你說的游船嗎?”
祁宴側頭,沖他微微一笑,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他的左手。
夏薰表情一變,立即要抽出來,結果被祁宴更用力地握住。
他怒視他:
“你幹什麽?!”
祁宴握着他的手,看向河面:
“站穩,要開船了。”
小船輕輕一晃,慢慢駛離岸邊。
夏薰最終還是把手抽了出來:
“無需中書大人費心,船上擠成這樣,想摔也摔不倒。”
祁宴沒什麽反應,兩人不再交談。
他們不出聲,可船上很熱鬧。
坐船的人彼此都很熟悉,所有人都在大聲地聊着天,嘈雜的說話聲裏,間或還夾雜着雞鴨的大叫。
夏薰的頭皮被小嬰兒扯得發疼,祁宴衣服下擺,快被公雞啄出洞。
一片混亂的市井氣息裏,祁宴突然問:
“你的左手好像還是比右手細一些?”
夏薰一怔,想說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沒這回事,是你想多了。”
祁宴就又不說話了,眼睛直直盯着一個方向,許久都不回頭。
夏薰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小船的角落裏,有人帶了幾只兔子,它們還是幼崽,互相靠在一起,窩在籠子裏睡覺。
大部分都是白色,只有一只,是通體黢黑的黑兔子。
夏薰只看一眼,就知道到祁宴在想什麽。
祁宴是屬兔的。
很多年前,夏薰曾做過一只木兔子,在祁宴生辰那日,當做禮物送給他。
木兔子本應是淺褐色,由于各種原因,送到祁宴手裏的時候,已經變成黑色了。
發現祁宴在看兔子,夏薰冷笑一聲:
“難為你還記得,那只兔子早就被你扔掉了吧。”
祁宴輕輕開口:
“……它被大火燒掉了。”
夏薰無動于衷:
“也好,它本就因大火而生,毀在火中,也是理所應當。”
祁宴搖頭:
“不是我燒了它,是祁回。幾年前,因為祁回的過失,祁府着了一場大火,好多東西都燒沒了,你送給我的兔子,也是其中之一。
“很長一段時間裏,那是你留給我唯一的遺物,我去哪裏都帶着它,時間久了,幹枯的木紋被我摸得油潤發亮,看上去就跟新的一樣。
“得知它被燒毀,祁回愧疚萬分,跪在我面前,要求我懲罰他。我那時精疲力竭,連和他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告訴他,讓他退下,從此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祁回為了謝罪,在我來得及反應前,用随身的匕首割斷了自己的小指,他舉着血淋淋的斷指對我說,只要我不趕他走,就算要他割斷所有的手指,也在所不惜。”
祁宴說得波瀾不驚,夏薰聽得驚心動魄,呼吸不免一滞:
“他怎會這樣決絕——?不過一個不值錢的東西,何需他……?”
祁宴露出苦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在你死後的那些年裏,那只兔子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沒有了它,就像是眼睜睜看你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我怎能不心痛?”
夏薰垂下眼簾。
祁宴繼續道:
“後來我寬恕了祁回,不過随後我心疾發作,在床上躺了幾天,他的傷勢是如何處理,我無從知曉。但他現在行動自如,斷了一截尾指,并不影響他的英勇。”
夏薰沉默了。
良久後,他緩緩開口:
“……此等腥風血雨的木件,毀了也好。”
祁回不是唯一一個為木兔子受傷的人,自從夏薰開始制作它,關于它的風波便沒有停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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