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3)
全國大賽的二等獎,是很有分量的獎項。爸爸很高興,要獎勵我,帶我去海洋館看海豚,也問我的理想,問我準備報考什麽學校、學什麽專業。我忽然發現,其實我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我連洛秋那樣“想做一個演員”這樣清晰的理想都沒有。
江辰也跑來祝賀我,他說:“雖然我看不懂油畫,可是,茆茆,你畫得真好,你将來一定可以考取美院,将來一定會成為出色的畫家。”
或許吧!我只是淡淡地笑着,心裏其實很想告訴他,其實,我這樣用功地學習,考取好的名次,我畫畫,參賽,凸顯才華,都只是為了你啊。我只是想,人群中,我要站得高一點,更高一點,你才能看到我,找到我。
而我什麽也沒說。很快,江辰對洛秋的苦戀終于修成了正果。
一場暮春薄雨之後,操場濕滑,洛秋在體育課跑步時不小心摔倒,膝蓋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破了層皮,一片紅,幾個同學陪她在醫務室做了包紮。從醫務室出來的時候,一個同學扶着她,傷口正好在膝蓋上,走路稍稍屈膝,就疼痛難忍。我看着她一瘸一拐滿面淚痕地走出來,很想上前問問,還好吧?哪怕只是一句“還好吧”,但那份疏離,讓我依然站在遠處的樹蔭下,什麽也沒說。
第二天,雲姨親自開車送我們上學,她一邊開車,一邊埋怨洛秋:“怎麽這麽不小心啊!女孩子,身上留下疤,以後穿裙子,都不好看了啊!”
第三天,雲姨起床晚了,洛秋一邊抓着書包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一邊說:“不用送我了,我坐出租去。”
她的身影,笨笨地朝小區的甬道挪去,一棵玉蘭樹下,白衣的少年騎跨在單車上,焦灼地張望着,他在等她。
他扶她坐上後座,才再次騎跨上去,腳一蹬,車子穩穩當當地朝前行去。他那麽快樂,我聽到他朗聲開着玩笑:“哇!洛秋,沒看出來,你好重啊!”
“讨厭!”洛秋的聲音,少了寒意,多了嬌嗔。中午,在學校食堂,江辰為洛秋排隊打飯,她坐在不遠處的餐桌前,他在人群中回過頭來,兩人相視而笑,一霎眉語。旁邊有一衆喜歡江辰的女生對洛秋投去嫉妒的目光,恨不得摔傷的人是自己,也有一衆男生對江辰羨慕嫉妒恨,恨自己無緣做洛秋的護花使者。
他騎着單車接送她上下學兩個星期。我時常看着坐在後座的洛秋,忽然想起那些江辰在夕陽中騎車載我的日子,風把他的衣衫灌起,像鼓起的風帆,他帶我去吃牛肉面,去吃紅豆冰沙,在天黑前回家。
而從此,這些微小而緘默的甜蜜,都成為洛秋的專屬。
周五放學早,我一個人坐公交回家。走進幸福小區的大門,甬道旁的一簇簇錦帶花深紅淺紅紛披,卻難留春天的腳步。五月,春之深處,一夏初顏。這時我看到少年的單車,校服的裙擺微微蕩漾,高大的和窈窕的身影在地上交映重疊,他俯身低下頭,清淺地将吻印在她的額頭,她沒有拒絕。
我怔在原地,淚水刷地流下來。我感到小小的心髒,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那裏揉搓,酸楚而壓迫的疼痛湧起,很疼。
這不是我期待的結果嗎?我不是還說服洛秋接受江辰嗎?我不是希望他快樂嗎?我為什麽,要難過?
不要難過,不可以疼痛。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可是,眼淚又忍不住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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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背擦去淚水。
好吧!那就疼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13
那個暑假,我開始寫情書。我寫:我不想出生,那麽,就不必面對死亡。我不想開始,那麽,就不必面對結束。我寫:我的青春,是從遇到你的那一刻開始的。
那盒曲奇餅幹我一直不舍得吃,終于壞掉了。那些無法寄出的情書,我都折成紙鶴,放在餅幹盒裏。每當折好的紙鶴墜落入盒底,我仿佛聽到夢想跌碎的聲響,每一天都有夢在心裏死掉。
夏盡秋臨,高三的生涯即将開始。我現在害怕開學,開學,意味着距離畢業更近,距離分別不遠了。
又一次不約而同地在老地方相遇,算不算一種緣分?江辰的臉上,重新挂上不羁而快樂的表情,他重新做回那個快樂王子。
“怎麽不去和洛秋玩?”我問。“她今天和幾個女同學逛街。你呢,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想起開學,心煩,出來看看夕陽散散心。”我嘆口氣,望着西天邊的一抹豔紅霞光。“你上或者不上學,學校就在那裏,按時開學;你念或者不念,書就在那裏,早晚得念;你聽或者不聽課,老師就在那裏,不下課不走;你學或者不學習,考試就在那裏,不離不棄;你來或者不來,點名就在那裏,愛來不來。黯然,上學,寂寞,無奈。”
他在我耳邊,朗誦着一首自編的歪詩,我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改的啊,你讀過倉央嘉措的詩啊!我以後要叫你江有才了。”
“不是我改的,是從網上看的,送給愁眉苦臉不願開學的小朋友。”我望着眼前的少年,多想告訴他,我不想開學,是不願面對步步逼近的畢業、分別、離散,于是,我問:“有沒有想過考哪所大學,什麽專業?”
“我想學建築,為大家蓋真正綠色環保的房子。你呢,你肯定要考美院,穩穩的,準行。”
“不,我其實并不想把畫畫當職業,這個,只是愛好罷了,我其實,想學室內設計。我從小就整天幻想,有一大間屋子,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裝扮成我喜歡的樣子。”
“房子裏,住着一對白發的老頭老太太,坐在搖椅裏,戴着假牙親吻。就是蘇茆茆和她的老公。哈哈!”江辰接着我的話開始胡謅開玩笑,而他描述的那幅桑榆晚景,卻是那般溫馨動人,我臊得紅了脖頸,捶打着他,連喊“讨厭”,心裏也止不住甜蜜湧動。
他嬉笑着左右躲閃,目光又暗淡下來,說:“洛秋說要考電影學院,到時候肯定分隔兩地了。唉!”他嘆口氣。他也在為步步逼近的分離而苦惱。
而他的苦惱,只為與洛秋的分離。心底隐匿的痛,又綿綿密密地如青苔一樣冒出來,可我還是笑笑地安慰他:“現在都只是說說而已,還有一年時間考慮呢!說不定到時候她改變主意了呢?唉!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要學什麽,到時候再說吧!”
起風了,我站起來,說要回家了。其實我多想和他多坐一會兒,哪怕只是靜靜地坐着,什麽也不說,靜靜地,看夕陽落下,甜蜜湧起。可是,現在,我只能逃離,我怕自己越靠近,越淪陷于自己虛構的溫暖,無法自拔。我不要。
他沒有挽留,說自己再坐坐,我走出幾步,忽然聽到他在叫我,回頭,他的目光那麽溫柔真誠地看着我,“茆茆,以後,不要一個人來這裏,這裏太偏僻,不安全。”我使勁點點頭,轉過身去,緊跑幾步。我知道,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了。
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夜色四起,街燈如一些憂傷的眼眸,車廂內,回蕩着劉若英的歌曲:“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我不知道,這笑淚交織、冰火兩重天的情感,淬煉出的是堅韌,還是易傷?
14
當有一個時間基準點橫亘在眼前,似乎日子過得格外快,我第一次感到時間緊迫。
教室後的黑板上,寫着高考的倒計時,那個醒目的阿拉伯數字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惶惶不安的心仿佛要被撐爆似的。我總是教室裏埋頭苦讀奮筆疾書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個,隔窗望去有少年在奔跑,轉身,起腳飛球,激起一溜溜狼煙,而我耳邊,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時的沙沙聲。
被愛情遺忘的孩子,慣于在學習中尋找真相,我不知道自己用功苦讀是為了什麽,在隐約的想象和模糊的未來裏,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等着我,有一個深愛我我也深愛他的蒼老少年等着我,取代江辰的位置。
期末考試,我的名次又前進了幾位。因為想報考電影學院,父母為洛秋在群衆藝術館找了位資深前輩為她輔導,江辰每周末騎車送她到群藝館上課。洛秋常常晚飯後,興致勃勃地為父母朗誦詩歌,或跳一段民族舞,請他們做評委品評,有時候會要求雲姨或爸爸和她一起,搭一段雙人或多人小品,很認真的樣子。
我依然常常在暗夜裏寫着一些無從寄發的情書。
隆冬的第一場雪降落的時候,校園裏的賀卡也像雪片一樣滿天飛。同學們用這樣一種傳遞祝福以此留念的方式,表達在青春的末世狂歡裏那份驚惶不安。賀卡在我們的青春裏,扮演着極其重要的角色,它是安全系數很高的情書,言辭暧昧,卻不會被老師抓,只有當事人才能讀懂裏面的微妙情感。那時的賀卡已經很精美,有打開後呈幾何立體形狀的,有帶音樂和香味的,一張張金光閃閃,就像那金光閃閃的青春。後來的同學錄,和最後的賀卡,有異曲同工之妙,同學錄就像最後的情書,而賀卡,就像是這情書的一段暧昧前奏。
于是,我也決定寫一張賀卡給江辰。
我跑到離學校很遠的文具店,挑選了一張雪白的賀卡,打開後,有音樂淌出,一個立體的小房子,尖頂,方窗,賀卡的一角,有一行隐約的小字:“這個季節,愛與彷徨一起成長。”
晚上,我用左手練習了很久,才在信封上寫下學校的地址和江辰的名字,第二天,悄悄塞入郵局門前的綠色郵筒。
他收到了嗎?他看到後,會是怎樣的心情?一切都不得而知。在校園裏遠遠看到他,和洛秋站在一起,我想起那個詞:一對璧人。
15
再一個清明到來的時候,已是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媽媽墓前的鳶尾花,在四月初雨中,葉片闊綠肥美,脫盡往日孱弱之态。那天,他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對媽媽說了很多話,他說:“青青,我把女兒照顧得很好,她現在長大了,馬上要考大學了,你放心,我們的女兒,一定會很有出息。你放心。”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總是相信,他愛過媽媽,或者,一直都愛。從墓園回來,我們像平時一樣,去那家酒樓,吃海鮮,吃“帶刺的溫柔”。
酒足飯飽,從酒店出來,他去取車,我站在路燈下等候,這時,聽到不遠處一對男女的謾罵厮打聲。
頭發染成栗紅、滿面戾氣的男子,一手拉扯着一位豔妝女子的胳膊,一手掄起,重重地掌掴下去,口中謾罵:“賤女人,想甩了老子,沒那麽容易。”
女子跌坐在地上,不甘示弱,站起來,披散着頭發,又撕又打,口吐惡言:“去死吧!你這種爛人。”
那聲音,那麽熟悉,不是郝時雨嗎?這時,蘇岩已開車過來,他搖下車窗,叫道:“茆茆,快上車,回家了。”
“爸!爸!那個是我同學,幫幫她,她被人打了。”蘇岩聞言,連忙下車來,随我過去。他身形高大,又練過跆拳道,那個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兩招下來,對方已落荒而逃。我驚魂未定地看着郝時雨殘妝的臉,臉上猶有幾道紅痕,紫色的濃重眼影,使得她看上去既風塵又憔悴。她攏攏頭發,努力笑笑,不以為然地說:“謝謝你,茆茆,我沒事。”又轉頭對蘇岩道謝不疊,“謝謝您,叔叔,您是茆茆的爸爸吧!您剛才的樣子,真帥!”
“怎麽回事啊?”他不無擔憂。郝時雨略低了低頭,不好意思地說:“是我的男朋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同意,所以就……”蘇岩看着郝時雨的裝束,皺皺眉,說:“上車吧!”
郝時雨在她家的街口下了車,回去的路上,蘇岩對我說:“那個女孩,看起來不像中學生。茆茆,交朋友要小心謹慎哦!”“我知道。她其實,并不壞。”可是,郝時雨,你不要讓人這樣擔心,好不好。我記得她曾經說過,青春就是用來浪費的。
為了感謝我的“救命之恩”,郝時雨說,要送我一份大禮。這年的七月,臺灣歌手梁靜茹要來我們的城市開演唱會,郝時雨不知何時聽我說喜歡她的歌,便說要買演唱會的票送我。隔幾日,她破天荒出現在晚自習的座位上,悄悄地将兩張票推過來:“收着,到時候咱倆一起去看。”我想這樣的演唱會門票,并不會很便宜,于是要拿錢給她—爸爸給我的零花錢總是很多。拿着錢的手在桌子下幾番推诿後,她幾乎愠怒:“放心吧!我有錢。”
聽人說,幫助別人,是愛,适時接受別人的回報,也是一種愛。于是,我收起錢,也收起那兩張票。
郝時雨又說:“去買票的時候,恰好遇到江辰,他也買了兩張,肯定是給那個小妖精買的。”
我心裏一黯,做他的女朋友,被他寵愛,一定很幸福,但那份幸福,屬于洛秋,洛秋,請你一定要珍惜。
幾天後,晚自習的課後,在我們教室門口,我看到了像獅子一樣暴怒的江辰。
正是放學時間,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我們的眼神觸碰在一起,那是我見過的最憂郁哀傷的眼神。他仿佛沒有看到我也不認識我一樣,紅着眼,手扶在門框上,大聲叫嚷:“梁洛秋,你給我出來。”
洛秋泰然自若地收拾好書包,然後在同學們的側目中走出來。她一反往日的溫柔,冷冷地瞥一眼,說:“你發什麽神經啊?我不是已經說了嗎?不要來找我了。”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眼中蓄積着怒火,一把拉過她,踉踉跄跄地下樓去。
他們對峙糾纏在樓下不遠處的花壇旁,引來緊張一天的同學們遠遠駐足,指點,幸災樂禍。
我始終忘不了江辰那天的樣子,他是那樣無助、歇斯底裏、失态、沒有尊嚴。
“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分手也要給我一個理由。”他的質問斷斷續續傳來。
洛秋一臉平靜:“沒理由,我只是不喜歡你了而已,就這麽簡單。”說完,她轉身準備離開,旋即,被少年緊緊拉住,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像是哀求,像是乞憐。我站在原地,心,倏地,一疼。他拉她,她狠狠甩開,走掉,他追上去,如此反複。曾經那樣驕傲的少年。可是面對他的悲傷,我無能為力。
回到家不久,樓下傳來洛秋的聲音。她聲音清脆語氣快樂地和父母打招呼,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我從半掩的門往下看去,她姿态落拓地踢掉鞋子,從冰箱裏拿出一盒冰激淩,然後,坐在沙發上,和爸爸看電視聊天。
不一會兒,她上樓來,我匆忙退後掩上門,隐隐聽到,她進了隔壁的浴室,不時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還有她的歌聲。那歌聲,聽起來那樣刺耳。
那一刻,我有瞬間的沖動,我恨不得立刻沖進浴室,把郝時雨口中的這個小妖精光溜溜地揪出來,暴打一頓。
她怎麽可以,分手,怎麽可以這麽快樂?
16
他興沖沖地買了梁靜茹的演唱會門票送她,卻得到一句沒有溫度的“分手”,理由只是“我不喜歡你了”。
他這樣對我說。夕陽下的少年,臉上帶着隔夜的疲倦,和無法隐去的悲傷。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一種叫七星的煙。他很熟練地從煙盒裏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後,點燃,深吸一口,嗆鼻的煙圈很快模糊了他的臉。
那姿态,像極了當年電影中的周潤發,可是,我看在眼裏,卻莫名地心疼。
那曾經幹淨清爽的少年,如何在成年以後,變成故作滄桑的煙鬼?
我無法救贖他破碎的戀情,但至少,我可以這樣靜靜地陪着他、安慰他。在一本書裏看到,說青春的傷痛看似恒久,其實很容易愈合。我希望自己能令他的愈合快一點。
可是我的安慰,聽上去那麽空洞輕飄沒有分量,我說:“或許,洛秋只是考驗你,說不定過兩天就好了。”
他自嘲般搖搖頭,苦澀一笑,那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挂在他臉上的笑容,仿佛風幹的膠水糊在了臉上。
于是,我把在書上看到的那句話背給他聽:“人家說,青春的傷痛看似恒久,其實很容易愈合。等許多年以後再回頭看看今天發生的一切,會覺得自己原來那麽傻。”
他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我,說:“茆茆,放心,我會沒事的。”那聲音同樣輕飄飄的,那樣言不由衷。一支煙沒抽幾口,燃盡了,他狠狠地在石板上摁滅,然後,又點燃一根,猛抽一口,被濃烈的味道嗆住,于是咳嗽不止,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淚。
擰開礦泉水遞給他時,我忽然怔住。幾滴淚水從眼簾滑落,他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抹去。少年的淚水,初次哭泣,為那個深愛的,卻離開他的少女。我握住那只還帶着淚痕的手,心內動容:“江辰,你将來會遇到她很愛你你也很愛她的人。”“會嗎?”
“一定會。”“可是為什麽我心裏還是那麽痛?”“會痛,那是因為你還相信愛情。”
他又點燃一根煙,閃滅的紅點和遠處的燈光一樣,隐約亮起來,風清清涼涼,犬吠兩三聲,夜色四起。
江辰,我的心也很痛,因為我和你一樣,還相信愛情。而現在,天黑了,我們要尋一條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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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憂傷和疼痛,并沒有因為我的安慰而減少。他常常斜搭着書包,站在我們放學必經的路上,陰沉着臉,目光漫漶,看着洛秋面無表情決然地從身邊走過。他有了黑眼圈。
他更瘦了。
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疲倦。
她不是在鬧脾氣考驗他,他們真的分手了。可是,她不疼不癢,快樂如昔,甚至和別的男生談笑。
我能看到他的心被疼痛淬砺的樣子。教室後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預示着時間越來越少了,還剩一個多月時間。可是,在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試中,在全年級前一百名的名次榜上,我沒有看到他的名字。
很多人冷眼觀望着這對金童玉女的分手,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暗自慶幸。午飯時間,我們班一個喜歡江辰的花癡女生端着餐盤坐到我身旁,用胳膊輕輕碰碰我,笑容神秘:“哎!聽說了嗎?梁洛秋和江辰分手了。”
“怎麽了?”“分手了好啊!聽說你也認識江辰,你倆關系不錯,給我介紹介紹吧!”那個女生用花癡的眼神,充滿期望地看着我。我想都沒想就端着餐盤離開:“喜歡他,就自己去找他。”身後傳來鄙夷不屑的聲音:“嘁!有什麽了不起啊!是不是給自己留着啊?”
我沒有回應,低頭吃飯。旁邊的幾個同學開始起哄,有人大聲嚷道:“趙樂樂,你就別做夢了。就是梁洛秋撤了,也輪不到你啊!”
沒想到,過幾天,趙樂樂又找到我,一股腦兒将各類小物件豪爽地往我書包裏塞,水鑽發夾、巧克力、小公仔手機鏈,一邊塞,一邊帶着一種“你懂的”的語氣說:“幫幫忙幫幫忙,把這封信給他!”最後塞入我手中的,是一封信,不用看,肯定是小女生情深深意綿綿的情書。我經不住她軟磨硬泡和懇求時臉上低婉可憐的表情,于是,将她的賄賂都還給她,但答應幫她送信。
我真後悔,後悔答應幫她送信,後悔答應後我又一轉身把信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的早自習上,有前一天打掃衛生的蠢男生拿着從垃圾桶裏撿來的那封信,在講臺上聲情并茂地朗讀。說真的,那封情書,寫得真不錯,雖然不是她的原創,她抄了一首歌詞:“我要為你做做飯,我要為你洗洗碗,然後滴一滴汗滴在愛的湯,我要為你做做飯,我要為你洗洗碗,然後滿懷期望看你都吃完……”信的後面,是兩句深情的祈願,“等你愛我,等你吻我。”
或許那個早晨在趙樂樂多年以後想起來,只是一場小小的浩劫,根本不值一提。可是,那天,她氣紅了眼,她不斷懇求男生把信還給她,聲音裏帶了哭腔。
上課了,她從前排轉過頭,眼裏裝了無數把刀子,狠狠地向我抛來。
從此班裏每個人都知道趙樂樂是個花癡,常常有愚蠢的男生下課時戲谑她,壞壞地撅起嘴,說:“等你愛我,等你吻我。”
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可是後悔有什麽用呢!
18
午自習,我偷眼朝窗外瞄去。操場上,一陣塵煙四起,有班級在上體育課,有稀稀拉拉的隊形在大而化之地擺手踢腿,有人在跑步。我看到了他的身影,少年的奔跑,動作規範,持久而堅定。
青春期總有太多兵荒馬亂的情緒,和不知所謂的憂傷,憤懑和無助像長在體內的病竈,随時會蔓延,充脹胸膛,或許只有跑步這種激烈的方式,才能釋放太多負面能量。那是與體內那個自己的對話,那是成年後在健身房裏,即使揮汗如雨,也無法完成的心靈對話。
可是他釋放太多,連體內僅存的那點元氣也釋放掉了。第三節課的時候,當我偶然擡頭,發現那個穿藍色球衣的身影依舊在奔跑,還是江辰。這時,操場上正是烈日高照,已經沒有幾個人,只有他的身影,持久而落寞地奔跑着,仿佛沒有終點,不知停歇。忽然,他一個沖刺,朝着那個沒有終點的終點跑去,一個踉跄,一頭倒地。
我噌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忘記了我正在上課,忘記了講臺上口若懸河的老師,我沖出門外,朝操場跑去。
室外的陽光好毒辣,五月的陽光,仿佛要把人體內的水分都磨砺幹,我跑了幾步,汗水和淚水刷刷地分別從額頭和眼裏冒出來。
江辰,你不會有事吧?你不會死了吧?
等我跑到他跟前,他身邊已圍上了附近經過的熱心同學。他臉色蒼白,衣服已濕透,滿頭大汗,仿佛是從水池中剛剛被撈出來,有人在掐他的人中,幾個人擡起他,有身強力壯的男生背起他,朝醫務室跑去。我跟在身後,心裏不停地喊着:“江辰,你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只是中暑,校醫給他挂了鹽水,簡單處理了腿上跌破的傷口。他漸漸蘇醒,但意識并不清醒,整個人依然混沌渾噩,他抓住我的手,口中呢喃着:“洛秋,你來了。”
幾個幫忙的同學和江辰并不熟,以為我和他同班,于是各自散去了。
“洛秋,洛秋。”他猶在喃喃,像夢中的孩童。我心一酸,只是任由他拉着我的手,沒有應答。
那個年老的校醫善解人意地笑笑,出去了。他終于清醒過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雖然還很虛弱,仍佯裝無事地沖我笑笑:“是你啊!”他不好意思地松開手,摸摸自己的腦袋,“怎麽就暈倒了呢?”
這個傻瓜,在班裏的第一節體育課後,跑出一身大汗,仍覺不夠,自己又從教室偷偷溜出來,在操場上跑步,他說:“就是覺得坐在教室裏心裏安靜不下來,以前我在家就是這樣,學習累了,到外面跑兩圈,回來就神清氣爽了。”
“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啊,你這樣……”後面的話,我又咽下了。我好想說,我很擔心你。但我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我希望他茫然的目光有天能看到,我的眼神裏隐藏的純白靜谧端然高貴,從不出聲的情感。
他撐起身子半坐起來,我忙将空床上的枕頭墊在他身後。他笑笑,佯裝已無事,故作潇灑地說:“茆茆,我沒事了,你還在上課吧!趕緊回去吧!啊!回去吧灰姑娘。我怎麽忍心剝削你呢灰姑娘。”
他這樣像平常一樣叫我灰姑娘,淡淡地開着玩笑,一點也不好玩。我不出聲,依然坐在一邊,說:“喝水嗎?我倒杯水給你。”
他不再執拗,說:“好。”我們誰都沒提洛秋,我給他倒水,然後,靜靜地坐在一邊,他也不說話,兩人都盯着那個滴答的鹽水瓶,偶爾目光撞在一起,只是淡淡相視一笑。
據說每個人失戀的時候,都需要身邊有一個人,就像逃機者需要降落傘,就像溺水者需要救生圈,如果此刻他不在,那麽以後也不必在了。
江辰,此刻,我願意做你的降落傘,做你的救生圈。
19
洛秋的房間裏,傳來優美的鋼琴聲,《少女的祈禱》。她剛剛洗過澡,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裙,發梢猶在滴水,裸露着臂膀,十指纖纖,在琴鍵上自如游走,她微微仰頭,仿佛在閉目陶醉。
她怎麽可以,這樣快樂,對江辰的痛苦無動于衷。白天,很多人看到我從課堂上跑出去了,我後來回去還被老師狠狠地批評。很多人都知道江辰在操場上暈倒了,我從老師的辦公室回來,光榮事跡已被班裏好事的同學傳遍,他們大聲嚷着,人家是英雄救美,我是美救英雄。
他痛苦到不能安心上課,跑去操場沒命地折磨自己,他在昏迷中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如此樂在其中地彈琴自怡。
我的胸口憋着一腔悶氣,又變成打抱不平的女俠,沒有敲門走進去,一掌按在琴鍵上,鋼琴發出雜亂悶重的聲響。
洛秋一驚,手哆嗦地收回,身子後仰:“你發什麽神經?”“你發什麽神經?你到底在幹什麽?你想幹什麽?”“什麽幹什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為什麽那樣對他?你明明知道他很喜歡你,現在馬上高考了,你這樣對他,會要他的命的,他現在沒有心思學習,像個傻瓜一樣到操場上沒命地跑步折磨自己。你想害死他啊?”
“那才好呢!”洛秋的臉上,竟呈現出一絲勝利者的喜悅。“為什麽?難道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你對他就沒有一點感情?你就一點不心疼?”洛秋仰起臉,忽然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令人悚然,她說:“有你心疼,不就夠了嗎?我的女俠。好,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就是逗他玩,他像一個傻瓜一樣陷進去,是他活該,他沒心思學習,考不上大學,也是活該。”
“你就是個瘋子,變态!”我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此暴戾,我一把掀掉她鋼琴上的琴譜。洛秋終于被激怒,噌地站起來,氣洶洶地指向門外:“你才是個瘋子,你給我出去。”
樓下雲姨聽到吵鬧聲,擔憂地向上喊道:“怎麽了?你倆吵架啊?”
洛秋見狀,連忙跑出去趴在欄杆上喊道:“沒事,我倆聊天呢!”
我恨這樣虛僞自私冷酷無情口蜜腹劍的洛秋,我從鼻孔裏嗤的一聲冷笑,從她身邊走過,巨響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從來沒有這樣快意。我不再自卑,我也可以這樣居高臨下地對她說話,我也可以嗤笑她,用冰碴一樣的目光剜她,因為我第一次發現,不懂愛和珍惜的孩子,是多麽可悲又可憐。
是的,那種為情奉獻的沖動快感,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王菲在歌裏,也這樣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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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傷痛看似恒久,其實很容易愈合。這句話果然說得沒錯。江辰從那次跑步中暑之後,很快恢複過來。他不會再孤孤單單地在放學路上等洛秋,不會再去操場暴跑到昏倒。他的臉色,又恢複了往日健康的栗色,在操場上打籃球,淩空抽射,引來女生的陣陣尖叫,他會像從前一樣壞壞地吹口哨和飛吻,他又變成那個愛講笑話的少年。真好。
在黃昏的老地方,他拿出兩張梁靜茹的演唱會門票,在淡薄的光線中眯着眼睛照了照,準備撕掉,被我一手攔住“:別撕啊!多可惜!我也有兩張,郝時雨送的,你那多餘的送別人,到時候咱們仨一起去看啊!”
他歪着腦袋,故作考慮狀,然後鄭重地點點頭,将門票放回口袋。阒靜的郊外吹來晚風,五月麥香和着少年輕松的口哨聲,将黃昏鋪滿。他給我講笑話,說:“灰姑娘,你喜歡梁靜茹啊!”我點點頭。“那你聽過那個愛和六眼飛魚的故事嗎?”我搖搖頭。
“說啊,從前有個漁村,有一天來了一只魚,專吃捕魚的村民。魚會飛,長了六只眼睛,于是村民們叫它六眼飛魚。眼看六眼飛魚殺人又沒人能治,大家很着急。一天,村裏來了一個人,名字叫‘愛’,愛說他能把六眼飛魚殺死,第二天愛果然提着六眼飛魚的屍體回來了。村民們問愛,你是怎麽做到的?愛說,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武器,叫勇氣,因為‘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六眼飛魚’,哈哈哈!”
我睜大眼睛認真聽了半天,他最後唱起來,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拿梁靜茹那首《勇氣》來開玩笑。
“好冷的笑話!”我們相視一望,笑起來。好快樂。
這時,我才注意到江辰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戴着眼鏡的他,少了不羁,多了斯文。怎樣的他,都是好的。
“你近視啊?”我問。“嗯!我……我以前就有點近視,以前戴隐形,你們都不知道。”
他忽然莫名緊張,一句話,說得吞吞吐吐,我暗自笑起來,原來他,也是個臭美自戀的家夥。
我偏偏逗他:“那有什麽啊!怕人說你是四眼嗎?你戴眼鏡也蠻好的。”
“是……是嗎?”他故作潇灑地向上推了推眼鏡,說,“最近複習太累,戴這個方便。”
真好!那個樂觀積極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少年,又回來了。
21
而依然還有一部分人,醉生夢死地玩着。郝時雨依然時常曠課,不上晚自習。她的舅舅被老師叫來幾次,每次從老師的辦公室離開,都是一副卑躬屈膝千恩萬謝的樣子。而郝時雨被舅舅苦口婆心地說教後,只好一兩天,并沒有太大改變,最後老師也索性不管了。
所以晚自習前出現在教室門口的郝時雨,是個意外。我趕忙拉住她:“你整天都幹什麽啊?天天點名你都不在。走走走。”
我沒有将她拉進教室,反而被她不由分說地往外拖:“上什麽自習。你跟我去個地方,有很重要的事。”
“什麽地方?什麽事?”“你就跟我走吧!反正是和你有關的事。”她的臉上,是難得的一本正經,我不得不相信,只好匆匆請一個同學代為請假,随她溜出了學校。
啊!原來逃學的感覺這麽好。當別人都在教室苦讀的時候,我卻在霓虹燈影的街上游走,仿佛憑空偷來了一段時間用來小心翼翼地揮霍。
一路上,不管我怎樣苦苦追問,郝時雨都不肯告訴我到底帶我去什麽地方,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很八卦地問我和江辰的事。
“聽說你倆最近經常在一起,看起來有戲啊!姐們兒,加把勁!”“有什麽戲啊!我和他只是朋友,很純潔的那種朋友。”“你可以努努力,往不純潔的方面發展發展啊!說真的,喜歡一個人,千萬別扭扭捏捏前怕狼後怕虎的,馬上要畢業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那麽喜歡他,不讓他知道,到時候不知道多後悔。将來各自上了大學,廣闊天地,學姐學妹雲集,就更沒有你的戲了。所以,在放手之前,能抓多緊,就抓多緊。”郝時雨絮絮叨叨地說着,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愛情專家。
在她面前,我只好放下僞裝,唯唯諾諾地說:“可是,我是個女孩,要我表白,有點……那個吧!”
“誰讓你表白啊!可以适當給點暗示,你不是畫畫嗎,好像有個詞,叫做留白,恰到好處地留白,是等他來表白。就算你表白了,那也只是在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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