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我在錯綜的故事裏迷了路,尋找出口,不如昏睡。

從大學的金字塔,到步入社會的大染缸,是一個鮮明的轉換過程,如同從公園裏的雲霄飛車,換坐到原地打轉不知所終的旋轉木馬上。曾經以為繁華世界是為自己鋪設好的華麗舞臺,只等着我們閃亮登場,夢想以撩人的姿态等待着我們揭開面紗。其實,都錯了。

朝九晚五,按部就班。這世上沒有一個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這麽完美的。比如雜志社。

一本時尚的女性雜志,也只是一個商品,花哨的外表和空虛的內涵并存,但還要被主編要求做出新意、做出風格來。我每天埋頭設計插圖,卻常常因為不符雜志風格而被壓下來反複修改,直到主編滿意為止,那曾經對藝術和審美存留的敬畏和驕傲之心,在一次次微小的妥協中,漸漸變得麻木。有時加班,與衆編輯通宵達旦溝通和修改排版設計,月底領取兩千塊錢的工資,坐刷卡五毛錢的公交車回家,看着車上和我一般年輕的臉龐,有的依然稚嫩,有的假裝成熟,但都籠着一層或深或淺的迷茫。

依然是有快樂的時候。有時下班早,我會在小小的廚房裏,做簡單的飯菜,有時是蛋炒飯,有時是餃子,熱騰騰地裝在飯盒裏,給江辰送到學校去。學校後來管理嚴格,晚飯時間不準學生外出吃飯,就那樣,我們隔着那道高高的鐵栅欄門,一個在裏,一個在外,他吃着我做的愛心便當,我說着傻傻的情話:“我很笨,不會做很多美味大餐,但我一定會每天給你做幹淨健康的飯菜,把你養得白白胖胖。”他一邊津津有味地嚼着餃子,一邊回答:“我不要老婆天天煙熏火燎,我将來要好好努力,讓你過好日子,天天帶你吃香的喝辣的,請一排排丫環伺候你,讓你過得像地主婆。”然後我們隔着門,嘻嘻哈哈地傻笑。

周末他來找我,我們在小小的房間裏溫存。年輕的孩子初嘗禁果,有着近乎縱欲的癡迷,彼此貪戀對方的身體,如同貪吃糖果的幼童,無休無止。黃昏時各家窗口的廚臺飄起飯香,彙成一曲快樂的交響,我們一起在自己的小廚房裏洗洗切切,叮叮當當做一頓晚餐,吃完飯,再在星光滿天的露臺上,裝模作樣地抱在一起跳探戈。

郝時雨懷孕了。她在那座能看見星光的山頂別墅裏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你們還沒結婚呢!可別告訴我你現在還不到結婚年齡。”“這不是意外嘛!現在結婚,要訂婚紗、拍照片、訂酒席,找婚慶公司,到時候我肚子都大了,還怎麽舉行婚禮啊?”“可以簡單點嘛!未婚先孕啊這是。”我在這邊小聲嘀咕。“那怎麽行,人生就這麽一次婚禮,怎麽能簡單湊合。既然已經這樣了,我就等生了孩子身材恢複了再舉行婚禮,到時你一定要來哦,到時給我的寶寶做幹媽哦!”她的聲音,聽起來那樣開心,我怎麽忍心再多言破壞她的好心情,畢竟,一個芬芳白嫩的小生命降臨,也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我回答:“好!一定。”

再見到江辰,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卻只是淡淡地說了句:“真傻!”郝時雨懷了孕,不再整天外出陪男友應酬,要保胎所以常常待在家裏,于是有了更多的時間打電話和我閑聊。有時上網視頻,讓我看她給孩子買的小衣服,有時多愁善感地說自己很悶,有時又含羞帶怯地說懷孕是個非常時期,好害怕他會出軌,說只要他不在她身邊,她就會胡思亂想,怕他會被別的女人勾走,她說自己一天能給他打幾十個電話,連自己都覺得煩。

我就在電話這邊安慰她:“怎麽對自己的男人這麽沒有信心呢?男人要工作啊,總要有自己的空間啊!別胡思亂想了。”話雖這樣說,對照自己,我發現自己并沒有比她好多少。每天在辦公室,看不到江辰,也會像她那樣胡思亂想,每天發無數條短信:“你在幹什麽?”“你在哪裏?”他最初會懶懶地回複:“在上課啊!在學校啊!”時間久了,就煩了,也懶得回信息。我氣洶洶地打去電話質問,他便有些愠怒地在電話裏沖我喊:“蘇茆茆你太閑了是不是?我還能在哪兒?還能幹什麽?不就是在學校裏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嗎?”噎得我沒話說,可第二天,又忍不住故伎重演。

郝時雨在電話那端聽了我大而化之的勸慰,很語重心長地告誡我:“給男人空間,就是将男人拱手相讓。放養的小羊羔,有時候出去了就不知道回來。你別傻了!自己的男人,得自己看緊點。你那江辰,那麽大一帥哥,大學的小師妹一茬一茬的,你別不當回事。”

挂了電話,那句話在我心裏盤旋不去:“給男人空間,就是将男人拱手相讓。”深夜無眠,我打開電腦上網,在母校的貼吧裏,看到有人八卦大一新生裏的美女,并且戲稱:“愛國愛家愛師妹。”下面有跟帖:“防火防盜防師兄。”

周末江辰再來的時候,夜裏躺在床上,我假裝随意聊天問他:“新生裏有沒有漂亮的小學妹啊?”

“當然有啊!”他若無其事地答道。“什麽樣的?哪個系的?”

“設計系有一個,長頭發,大眼睛,長得挺漂亮的,我們系好多男生都追呢!”

“你就沒動心?”江辰警覺地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捏我的鼻子:“好啊!你給我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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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氣地甩開他的手,擰住了他的耳朵:“你為什麽會上套,你不是答應我,對所有女孩都絕緣,都目不斜視嗎?”“松手松手,你真當我上你的套啊!哪有什麽設計系的長頭發大眼睛,我知道你試探我,故意逗你的。哪有工夫看什麽漂亮學妹。茆茆,別這麽敏感,你在我心裏是最美的。”

我不再追問,我知道,再這樣神經質,我只會在他心目中,越來越醜,越來越不可愛。

所幸,江辰也很快要畢業了。就業難的問題同樣擺在了他面前。自從他和他媽媽因我吵翻後,他果真再沒有回過家,寒假過年,也只是回上海看望了他的外婆。在外婆的飯桌上母子相對,他媽媽雖然思子心切,但依舊态度強硬,婦人為了表示她對我和他的戀情的反對,表現出一股殺伐決斷的冷漠來,現在每月只付給他普通學生最基本的生活費。他倒是不以為然安貧樂道,說要靠自己的雙手、自己的能力掙錢,再也不想花他們一分錢了。

沒想到,江辰的求職很順利,跑了一兩次招聘會,面試過幾個單位後,有一家陽明地産有限公司錄取了他做建築師,開出的條件也很豐厚,月薪近五千,外帶三金和各種補貼。

這真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江辰興沖沖地拉我到青都裏,要請我大吃一頓慶祝。

金槍魚刺身、海膽、烤鳕魚……我喜歡的菜點了滿滿一桌,很久沒有見他這麽開心了。他一邊咂着清酒,一邊信心滿滿地暢想未來:“我一邊工作,一邊考建築師資格證,那時候就很牛了。老婆,到時候,我給你買套大房子,你來設計裝修。”

一句“老婆”,他就那樣随口叫了出來,我臉紅了,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婆?誰是你老婆?”他的臉陡然逼近,裝出生氣的樣子:“怎麽?你還想嫁別人?”“那我們什麽時候結婚?你媽還不同意怎麽辦?”“管她呢!她不同意我也娶你。我長這麽大幹的事,她沒有一件是同意的,我最後不都幹了嗎?小時候我養一只貓,她不同意,趁我不在家偷偷把它趕出去,我又找回來繼續養;我考的大學,她不滿意,讓我去留學,我還不是照樣上。前些日子她打電話讓我回上海,說讓我去她一個朋友的地産公司上班,我才不去,我才不喜歡靠關系找的工作,平白讓那些人說是空降部隊。你放心,她不同意,我也娶你。”

“可是,沒有父母的同意,總歸是不好的。我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不能我們的婚禮上,一個長輩都沒有啊!”我委委屈屈地說。

他心疼地看着我,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安慰道:“你放心,不會的,媽媽還是很愛我的,我會說服她的,我會讓她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

吃完飯,我興沖沖地拉着他,到附近的百盛,一定要買一套西裝給他。我知道,他卡裏的錢不多了,他素常的衣服,都是休閑裝,可是,上班了,總要有一套像樣的西裝才對。江辰百般推脫:“我穿什麽西裝啊,以後免不了經常跑工地風吹日曬的,你以為天天在辦公室啊?”

我不滿地嘟嘴:“那也不行,總要有一身嘛,新環境新形象。”拗不過我,最後挑選了一套煙灰色的,他穿上西裝,更添幾分穩重成熟的味道,連一邊的導購小姐也啧啧贊嘆。我滿臉得意的神色,跑去收銀臺付了款。從商場出來,江辰愧疚不安:“茆茆!我是個男人,本來應該是我給你買漂亮衣服才對。”“不要這樣嘛!我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呢!我相信你。”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小巷口告別,我像個小妻子一般體貼地整整他的衣領,小雞啄米似的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加油!”

這一整天我很乖,沒怎麽打擾他,想,上班第一天,一定很忙。一下班,我就匆匆往家趕,在附近的菜市場,買了新鮮的蔬菜和肉,準備給勞累一天的戰士做頓好吃的犒勞。當炖着排骨的紫砂煲撲撲噴香,他正好進門。我把精心做好的菜端上小小的餐桌,虎皮辣椒、幹煸豆角、清炒小油菜、排骨湯,都是江辰愛吃的東西,他卻淡淡地看了一眼,眼神和語氣都透着一絲疲倦,說:“我不餓,你先吃吧!”

我走過去,輕輕地為他按摩雙肩:“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再吃。”

江辰無奈地走過來,應付似的吃了幾口,又推說不餓,回坐到電腦前。我想,他大概是真的太累了,自大學校園裏走出,我已深有體會。于是,便不再強求,獨自吃完飯,收拾了碗筷,拿了本書歪在床上看。他在上網,偶爾我閑閑地問他:“新工作怎麽樣?”

他也只是淡淡答一句:“還好。”夜深了,我從一個迷迷糊糊的夢裏醒來,發現他還在上網,于是懶懶地催一句:“快睡吧!”他應了一聲,關了電腦,然後摸索上床,從身後抱住了我,迷糊中,好像聽他說:“茆茆,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第三天,我們依舊甜蜜地在巷口告別,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記得吃飯。想你。”隔了幾秒,他便回來信息:“我也想你。”下午,又如前一日,我急匆匆地趕回家,買了菜,一打開家門,發現江辰正坐在電腦前忙着什麽。“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啊!好敬業啊!回家了還在忙什麽?”我伸頭到電腦上瞄了一眼,他手忙腳亂地關閉頁面,可我還是看到了,他正在登錄一家大型的招聘網站,上傳自己的簡歷。我狐疑地問了句:“怎麽了?怎麽還投簡歷啊?”

他不自然地笑笑:“有備無患嘛!說不定有更好的工作呢?”“你這樣可不好啊!先在一個地方好好幹一段時間,有經驗了再跳槽也不遲。”

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他接起,很快變了臉色:“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再去公司上班了,你另請高明吧……簽勞動合同了又怎麽樣?你故意讓我難堪是不是?別在我面前擺你當老板的臭架子……什麽?你到我住的地方了?我告訴你,我不在家。”

他氣沖沖地挂了電話,正一臉糾結要向我解釋,這時,門外響起一重三輕的敲門聲,我打開門,一臉驚愕,黎陽正逆光站在門口,玩味地看着我。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我想找,自然能找到。”他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一側身,自顧自進了屋,像首長視察一般,四處打量。江辰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黎陽看看我,又看看江辰,指着簡陋的屋子:“江辰,你就讓茆茆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還有什麽資格不好好工作動不動就辭職。我真想不通你那可笑的自尊心,在我的公司上班就丢你的面子了,在別人的公司每天低聲下氣你就願意了?什麽邏輯!”

我聽明白了,江辰去應聘,到了黎陽的公司。還不待江辰回答,我馬上反駁黎陽:“我住這屋子怎麽了?這屋子挺好的啊。”

江辰對黎陽的挑釁嗤之以鼻:“別在我面前擺你財閥二世的譜,不就是有個有錢的爹,支持你開個公司玩嗎?要玩自己玩,我不陪你玩。”

黎陽也不客氣,自己找了椅子坐下來,正色道:“我再說一遍,一,我開這個地産公司,不是玩的,我不想和我爸在一起工作,我想自己幹點事,就這麽簡單。二,你是通過正常手續招聘到公司的,事先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能在一起工作,我願意相信,這真的是緣分。兄弟,咱都成人了,不能永遠靠老子是不是?得趕緊好好掙老婆本,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娶回家,舒舒服服地過小日子,是不是?

江辰似被他說得心有所動,看了我一眼,還是說:“反正,在你手底下做事,心裏不爽。”

“別這麽小心眼好不好?論家世,我看得出,你小子也不是凡人;論情場,我還是你的手下敗将呢!你有什麽不爽?到時候隔三差五地看着你的小媳婦來接你下班,從我面前趾高氣昂地走過,我還沒說不爽呢!”

我忍不住也勸道:“算了,江辰,都是同學,在一起工作也好溝通。”“是啊!我還能擺老板的譜壓你不成,就當咱倆一起創業了好吧?”

江辰臉上的不忿終于漸漸平息,說了聲:“得!你做你的老板,我幹我的工作,別跟我套近乎。”

黎陽一聽,面露喜色,大手一揮:“好好好,不套近乎,吃個飯可以吧!祝賀我們成為同事。走吧,我都餓了。”

江辰站起身,長長地伸一個懶腰,仿佛終于解開了心中的結,與心裏那個矛盾的自己握手言和。他露出輕松的表情,在黎陽面前把我一攬,故意氣他:“走,老婆,吃大戶去!”

黎陽笑笑地輕輕捶了江辰一拳:“你小子還是這麽欠揍。”“你才欠揍!”兩人又鬧成一團,像沒長大的争搶玩具的孩子。下了樓,黎陽四下看了看,就在巷口找了個幹淨點的湘菜館,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瓶酒。我不禁惶惑,這不是黎陽的風格,以前在學校裏他雖然低調,但每次我們一起出來,他總是極盡奢華鋪張,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節儉了?黎陽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問道:“小丫頭,是不是在想,我怎麽變得這麽小氣了?”

“是啊!這麽久沒見,也不說請吃點好的。”

“是啊!你小子以前不是最喜歡和我搶着埋單,每次專挑好地方?”江辰附和。

黎陽環顧四周,一本正經地說:“這地方也不錯啊!幹幹淨淨,物美價廉。瞧!這也有硬菜。”說話間,服務員端上一鍋水煮魚。

酒過三巡,黎陽的話漸漸多起來,他像一個卸下盔甲的戰士,終于露出脆弱的內裏,聲音有些困頓,有些疲倦:“其實,說實話,剛才你們說得對,要是以前,我肯定吆喝着去高檔的西餐廳吃飯了,可是,現在,不得不節省,錢就是這樣一分一分賺,一分一分節省出來的。以前媽媽老說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現在懂了。江辰,你知道嗎?我弄這個地産公司,不是我随随便便一說,老爸随随便便就拿出錢來讓我幹的,我也是給他寫了詳盡的企劃書,老頭慎重考慮後才支持我的。所以,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和客戶出去該講的排場咱講,咱老同學,和你們,就不必裝了。”

江辰為黎陽的話深深動容,端起酒杯,正色道:“黎陽,說得對。”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他們都在成長,成熟。回想大學四年,到底教會了我們什麽?知識?技能?似乎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有。那些東西,到了社會上,很快顯得貧乏蒼白,然後被迅速抛棄,而眼前的這個花花世界,既是華麗舞臺,可供我們盡量施展長袖善舞,又是一所不會畢業的大學,教我們在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挫折面前淬煉、成長。

郝時雨在這一年的春天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她在QQ上傳孩子的滿月照片給我看,粉嫩的寶寶,睜着滴溜溜的黑眼睛,眼神純稚。我也為她開心,說等休年假的時候去看她,她在那頭說好啊好啊!可是過了不久,她的電話又打不通了,QQ頭像也總是灰灰的。或許,她又在忙着籌辦婚禮了吧!又聽說,有了孩子的女人,都會忙得腳不沾地,黑白颠倒的。我忽然很羨慕她,人生進入了一個與以往全然不同的階段。

黎陽的地産公司,也漸漸步入正軌。他們在城東開發了一個項目,叫“春水尚居”,是江辰親自設計負責,從立項、設計、報建到動土都很順利。說是建築師,看起來和包工頭沒什麽兩樣,每天泡在工地裏,在鋼筋水泥的簇擁下,正經八百地拿着圖紙和一群灰頭土臉的工人比比畫畫。有時候又需要和黎陽一起西裝革履地周旋在市政府、質檢站、安監站、規劃局等各政府部門和官員之間。我見過他在工地風吹日曬的樣子,可我無法想象曾經驕傲的少年要小心翼翼甚至賠着笑臉和那些官員打交道的樣子。

心疼他會在工地吃不好,有時我會像以前那樣做了午飯給他送去,和他一起的施工技術科的同事都羨慕地開着玩笑,說:“嫂子又來給江哥送好吃的了,有沒有我們的份兒啊?”被稱作嫂子的我,心裏湧着異樣的甜蜜,淡淡地和他們說笑,這時,總會迎上他一張黑着的臉沖我低聲訓斥:“怎麽又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給你說多少遍了,這裏危險,別有事沒事瞎跑。”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我委屈地把飯盒朝桌上一放,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出了工地大門,正好遇見黎陽開車進來,在我身邊緩緩停下,關切地問:“茆茆!怎麽了?那小子欺負你了?”

“沒有!”我依然氣沖沖地往外走。黎陽下了車跟上來:“到底怎麽了?大熱天的,跑這地方來幹什麽?”

一聽這話我立馬火冒三丈:“連你也這麽說,這地方怎麽了?我怎麽不能來了?有什麽貓膩藏着不敢讓我看到?還不是關心他。”“你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再怎麽小心眼也不能懷疑到這種地方來啊!你們這些女人啊!整天就關心那些破事,能有什麽貓膩啊!你去看看,這裏頭,就一個做飯的大媽是女的,還能有什麽貓膩啊!你放心吧!我替你看着他呢!”

我嗤笑一聲:“好笑!你個花心大蘿蔔,不帶壞他就不錯了,還看着他。”

黎陽被噎得無話,半晌,才在身後喊道:“我花心,我花心嗎?那看對誰了。要是你……”話說了半截,又在我身後遠遠喊道,“哎!別走那麽快啊!你去哪兒?我送送你。”

江辰被曬黑了,每天回來都很疲倦,話也很少,有時在電腦上工作到深夜,有時太忙了就住在工地上的集體宿舍裏。

有時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會忽然想起那句詩來:“悔教夫婿覓封侯。”雖不是覓封侯,可心境卻這麽相似。

心情郁悶的時候,我會去找莫央聊天。在這座城市裏,她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直生活工作在校園裏的人,仿佛停止了生長,莫央的臉上,永遠看上去那樣雲淡風輕,明亮的目光裏閃着淡定篤定的光芒。而之後我遇見過昔日同學,他們在步入社會之後,無論混得好還是混得糟的,臉上都不同程度地呈現出衰老的跡象。

我們坐在上島的玻璃窗內,吹着适宜的冷氣,她安靜地聽我倒苦水,然後淡淡地安慰我:“茆茆,男人比我們有更多的壓力。特別是那些責任感特別強的男人,他們想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棟房子,一個家,他們需要取得一定的成績證明自己的價值,得到你的認可。雖然有時候,會忽略了女人的感受,可是,你要理解他,他是為了你們的未來,他是愛你的啊!”

莫央的話,幾乎和江辰給我的解釋如出一轍,可是這話從一個女人嘴裏說出來,卻讓我如此信服,我點點頭,喝了一口果汁,好像,心裏也沒有那麽郁悶了。

“你和那個陳鋒怎麽樣呢?”“就那樣啊!”“就那樣是怎樣啊?”“就是挺好的。”

“說了等于沒說。你們不打算結婚?”“急什麽啊!再說,我爸媽一直想讓我回上海工作,畢竟他們就我這一個女兒,可是陳鋒呢,他家就他一個獨苗,他也不太可能陪我回上海,所以,未來還是未知數。哪像你,江辰為了你,都不回上海去。你知足吧!”

原來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聽她這麽講,我瞬間又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每一個光鮮的行業背後,都有別人無法想象的艱辛與壓力。人們都只看到了地産行業的高額利潤、財源滾滾,卻不知道他們所承擔的種種風險和考驗。每次江辰下班回來腳步疲倦、心事重重時,一定是施工時遇到了麻煩。他有時會若無其事地說幾句,不是基層土壤不行,要大面積深挖換土,就是水泥抽檢化驗不合格,要麽就是預制板不合格,要另選廠商,諸如此類。

我無力為他分擔,只能靜靜地聽他訴說,然後倒一杯菊花茶放到他手邊。莫央說得的對,男人要承擔比女人更多的壓力,我不能幫助他,至少我要理解他。

可是,一條突如其來的暧昧短信,輕易地打破了我自以為是的美好假象。

那天是個周末,江辰加班。我為他做了早飯,看他吃完,送他出了巷口,然後在菜市場買了晚飯的菜回家。

這時,聽到枕頭邊一聲嘟嘟的短信提示音,掀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手機落下了。好奇驅使下,我打開了那條短信。

“帥哥,謝謝你的禮物。”發短信的,是一個叫“小周”的名字。看這短信的語氣,應該是個女子,他還送了她禮物。我的眼,仿佛瞬間被無形的暗器刺中,一陣刺痛。什麽時間?什麽地點?發生過一場荒腔走板的暧昧。他給一個不是蘇茆茆的女子送過一份禮物,他們是否在燈紅酒綠的包廂裏眉目傳情?他是否在分別的路口接受過一個芬芳的吻別?她是怎樣的女子?比我更漂亮?比我更溫柔?比我更善解人意?而我一直以為他真的每天很忙,忙得忘記了風花雪月,忙得忘記了你侬我侬。我好傻。

我一把抹去臉上橫飛的淚,頭也不梳,就出門坐上一輛出租,直奔位于東郊的工地。

遠遠地,我看到他正指着腳下的塑鋼窗框,和身邊的工作人員在說着什麽。若是平時,看到這樣的場景,我會在心裏由衷地覺得,認真工作的男子,是那樣好看,可現在看在眼裏,只有虛僞,虛僞!

我緊跑幾步,沖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胳膊:“江辰,你給我過來,你給我說清楚。”

周圍的幾個人面面相觑,江辰尴尬地笑笑,回頭沖我低聲呵斥:“你又發什麽神經病,我在工作,這兒這麽多人,別在這兒丢人了。”

“我今天就讓你丢人了,讓大家看看,你是個什麽東西!”我是瘋了,我被他氣瘋了。

他又氣又窘地拉我到一邊:“到底怎麽了?我怎麽了?”

“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麽意思?”我把手機舉到他眼前。他看到手機,才恍然大悟:“這個啊!你多心了。我……茆茆,小心!”江辰的目光忽然移上頭頂,臉色瞬間煞白,一把推開了我。一陣雜亂的轟響,和一聲隐忍的慘叫。發生了什麽?我呆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血,好多的血,從他的右臂、肩膀湧出,手臂外側有粉紅的血肉向外翻出,觸目驚心。一根鋼筋,一根從天而降的鋼筋,斜斜地插在了離他肩膀不到一厘米的地面上。一茬一茬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湧出來,他臉色蒼白地嗫嚅着,想說什麽,忽然,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江辰!江辰!你不能死啊!”我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很多人圍上來,很多的血湧出來,漫天的紅,淹沒了視線。

我焦灼地坐在急診室門外,不停地自責,不停地流淚,不停地發抖。都怪我,我不該去問,我不該到工地上去給他添亂,如果不是為了我,他也不會受傷。

一雙皮鞋出現在我被淚水模糊的眼前,我擡起頭,看到黎陽,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伸出手臂,大概是想抱抱我安慰我,最後,又猶豫地收回手,在我肩上拍了拍,柔聲說:“沒事的,他不會有事。”

我心裏一酸,像放下戒備的刺猬,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上,喃喃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告訴我,怎麽了?”我委屈又自責地講了事情的經過,黎陽又好氣又好笑:“那個小周,是質監站的檢察員,前幾天吃過一次飯,是我為了搞好關系,讓江辰送她回去的時候送了她一盒茶葉。”

“這種事為什麽你不做?”黎陽又鈎着嘴角壞笑了一下:“嘿嘿!關鍵是那個小周長得太黑,身材太胖。”

“讨厭。”這時,急診室的門開了。醫生說,鋼筋雖然只是從手臂擦過,但傷口很深,牽動了許多血管和神經,失血過多。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病人還是很虛弱。

“去吧!去看看他。”黎陽說。我輕輕推開門,坐在病床旁,看着他手臂上的紗布繃帶,心裏一陣絞痛。他閉着眼,如睡着一般,眉頭好似因為傷口的隐痛而微微蹙起,見我進來,他睜開了眼,第一句話就說:“茆茆,那個小周是……”

不等他說完,我輕輕地捂住他的嘴,哽咽道:“我知道,那個小周,是個質檢員,長得又黑又胖,黎陽那個壞東西,讓你送她回家,送她茶葉。我再不問了,不管什麽小周小王,我只要你好好的。”

江辰牽動嘴角,愛憐地笑笑,想伸手撫撫我,一動,又渾身疼痛,只好作罷,說:“傻姑娘,你要相信我,別整天胡思亂想。”

“我知道,我再不問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剛才,我以為你要死了,我好害怕,如果,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唉!剛才,好像真的快死了,走到半路上,我一想,我可憐的茆茆還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我怎麽能死,于是,給黑白無常說了兩句好話,我又活過來了。”

我破涕為笑。那個瞬間,我忽然想起貼在衛生間鏡子上的那張字條:“如果不能與你相愛,餘生都是負擔。”在江辰昏迷不醒我以為他會死的那個時刻,那種要獨自面對餘生的孤獨和恐懼瞬間湧上心頭,就好像,一個人走在茫茫戈壁,不知前路,回望沒有盡頭。

這時,已到中午,江辰叫道:“我餓了!”聽到他喊餓,我連忙起身:“你要吃什麽?我馬上去買。”聽說人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傷痛會被無限擴大,此刻,他像個孩子一樣:“不,我要吃你做的。”“好!我馬上回去做。你想吃什麽?”

“你做什麽我都吃。”我急匆匆出門,他又叫住我:“黎陽也來了吧?叫他進來,我有事和他說。”

“你還是多休息休息吧!他可能已經走了。”“走了也打電話叫他回來,很重要的事。”“好吧!你這個工作狂。”在醫院門診樓門口,我看到黎陽的身影,他正在嚴厲地斥責工地上一個負責人,好像在說關于加強安全的問題。

江辰在家休養了一個月,每天被我排骨湯、魚湯輪番滋養着,傷口恢複得很快。這段日子,竟然是畢業以來最開心的時光,他像一個幼童一般依賴着我,傷口疼痛的時候向我索取一個吻,說那是醫他疼痛的藥,說他要一輩子做我的病人,不要痊愈。我一邊甜甜地笑着,一邊敲他的腦袋:“真傻!”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看電視,電視裏,依舊在播放洛秋早前拍的廣告。而這一年,她已很少露面,偶爾見她出現在公衆視線和娛樂新聞裏,或是匆匆為品牌發布站站臺,或是真真假假地傳出和某富商的花邊新聞,被娛記拍到富商夜宿其香閨,雲山霧罩。我不由得想起雲姨,便主動撥打她的電話,她很開心,聲音聽上去又很疲倦,我能想象她微笑時眼角蹙起的紋路,溫柔又心酸。

洛秋在橫店拍戲。洛秋又接了幾個廣告。洛秋夏天帶我去夏威夷旅行了。

說起洛秋,做母親的總也有說不完的話題。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會特別羨慕洛秋,并想念梧桐巷的燈光裏,媽媽的微笑。“茆茆!什麽時候結婚啊,一定要告訴我。”“好的。”

挂了電話,江辰也心有感觸:“等忙完這個項目,我們就結婚。我一定會說服我媽,到時候,我們就在這裏,舉行一個你想要的世俗的、熱鬧的、有長輩參加、有長輩祝福的婚禮,然後,我帶你去蜜月旅行。”

他描述的那個結婚場景,因為真實,仿佛觸手可及。我依偎在他懷中,舒心一笑,手摩挲在他的胸口,如彈鋼琴一般輕輕彈跳,被無意逗引的情欲如春水悄悄湧起,他壞笑着,翻身上來。

……“如果分手了,你會很快忘記那個男人嗎?你們在一起愛過、傷害過、糾纏過,你怨恨他,想徹底地很快地忘記他,你做到了,你以為你忘記了,可是,你的身體記得他。他的皮膚的溫度,他口腔的味道,他手指上的煙草甜香,他的汗水落在你身上那一刻的憂傷,你不會忘記。我們的身體會記住他。男人也一樣。有了身體糾纏的關系不一定會長久和深刻,但任何沒有身體記憶的關系就注定不會深刻。”

這是郝時雨曾經說過的話。此刻,在這樣水乳交融的歡愛中,我那樣肯定,我們的身體無比契合,靈魂也靠得很近。他或深或淺的吻印在我的唇、臉頰、脖頸,一寸寸,無休無止。我們仿佛都已經走過那段痛苦過往的荊棘地,我們好像都已經忘記了那件事。真好!

傷口還未完全痊愈,他就上班去了。我現在特別享受做小主婦的感覺,下班的時候,經過菜市場,在菜攤前挑挑揀揀,為一毛錢讨價還價;陽光好的下午,為他洗白襯衫,晾在露臺的細鐵絲上;換季了,去商場為他買衣服、鞋襪。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常的逛街時間,我遇到了陳鋒。

莫央的男友陳鋒,此刻,正站在百盛門口的第三根路燈下,殷勤地捧着一個剛剛買來的熱騰騰的紅薯,輕輕地揭去焦皮,然後遞給身邊的女孩。女孩滿臉甜蜜地咬一口紅薯,他也滿臉甜蜜地“咬”一口她,眼睛裏,是只有戀愛中的男子才有的水色。

他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背着我的莫央,和別的女孩交往。當他再一次俯身吻上女孩的臉,我終于忍不住緊走幾步,怒氣沖沖地站在了他面前。陳鋒一窘,顯得很尴尬,他緊張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我,然後,把女孩拉到一旁解釋了幾句,那女孩很乖巧地點點頭,沖他揮揮手,一個人朝站牌走去。

他臉紅得像胡蘿蔔,低着頭,搓了搓手,說:“去喝杯奶茶吧!”喝就喝,我看你能解釋出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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