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3)

藕斷絲連,舊情難忘?”

“胡說什麽啊!就算這條短信是她發的,能說明什麽呢?她或許過得不開心,心情不好,我們應該關心關心她,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不是為什麽藕斷絲連舊情難忘而吵架。”

“江辰!”我忽然提高了聲音,像個潑婦一樣大喊起來,“好啊!還說不是藕斷絲連,要關心她你去關心,去啊!到她身邊去關心,不用再發這些短信讓我看見,去啊!”

江辰氣結,眼中曾經的柔情被憤怒擊碎,碎裂成厭惡、憤懑,他口氣生硬地喊道:“你真是個不可理喻的潑婦。”

我的心,一下子重重地落在地上,生疼生疼。他怎麽可以,這樣說我,曾經在他口中安靜美好如茉莉的我,現在,被他說成不可理喻的潑婦。

是的,我成了一個失去理智的潑婦,我就潑婦給你看。我向前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就是潑婦,我就是潑婦,你去找不像潑婦的女人。”

他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向後趔趄幾步,他的眼裏,是更深的厭惡和憤怒,他站直了身子,整整衣衫,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冷冽眼神看着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每一次吵架,都是我離家出走,玩失蹤,而這次,是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路過的行人都用獵奇的目光看着這個眼神渙散淚水橫飛的女人。

為什麽會是這樣?是他愛的溫度在迅速下降,還是我,真的做錯了?

12

有我這樣的朋友,真是倒黴,郝時雨在結婚第二天,就被我的電話吵醒。

江辰徹夜未歸。我打了無數個電話,無人接聽,發了無數條信息,沒有回應。

為什麽?明明是他不對,他還要甩臉子給我看。我在打給郝時雨的電話裏,哭得一塌糊塗。半個小時後,她趕到了我的住處,看到眼皮浮腫徹夜未眠的我,什麽也沒說,坐到床邊,輕輕地擁住我:“別擔心,黎陽去找江辰了。怎麽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說起昨天,我的淚又一茬一茬地湧出來。聽完來龍去脈,她沉默半晌,才說:“其實,對江辰,我并不是很了解,但我覺得,他對感情,應該是很認真的那種,至于洛秋現在到底是什麽意思、想幹什麽,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這段日子,偶爾聽黎陽閑談,說起你和江辰這兩年的吵吵鬧鬧,你別誤會,他沒有惡意,只是将你對江辰的這種愛,和我對他的感情相比,覺得我不夠關注他。”

“什麽意思,難道是說我太關注江辰了?我不關注他關注誰?”“可是,情侶之間,愛人之間,也是講究親密有間,要把握分寸。”“可是你以前不是說,給男人空間,就是将男人拱手相讓嗎?”她笑了一下:“好久以前說的話,你還記得。是啊,我是那樣說過,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心境下,說下那樣的話,歸根結底,是對愛的不确定,對未來的無把握,和內心深處不知所謂的自卑造成的。那時的我,就像現在的你一樣,男人在外,我恨不得能給他裝上定位系統時時監控,恨不得一天打幾百個電話,不停地問他,你在哪裏,和誰在一起,在幹什麽,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樣,只會把男人越推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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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越推越遠”時,我的心,仿佛被重錘狠狠地擊中,難道,我的行為,就是将江辰越推越遠嗎?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一臉迷茫地看着她。“現在,我不會那樣了。如果他去上班或者去應酬,我若找他,通常就打一遍電話,他要是果真在忙,稍後肯定會回過來,他要是因為什麽原因不想理你,你打爆電話也沒用,他要是不回電話也不解釋,那麽,我們為什麽要牽挂那樣一個男人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這麽說的。你說圈養的才可靠,散養的跑出去就不會回來了。”

“那是因為,我長大了,你還沒長大。”“可是,我做不到。”我無助地看着她。她掏出紙巾,輕輕地給我擦掉淚水,看着我:“跑出去,又自己回來了,他才真正是你的,再不會丢了。你聽,這不是回來了嗎?”果然,我聽到樓下一聲汽車遙控鎖的滴滴聲,連忙起身跑到窗邊朝外看,果然,是黎陽的車,他正從車後座扶出醉得一塌糊塗的江辰。

這時,一個瘦削的女子身影,從另一側車門移出,彼此囑咐了幾句,然後,女子轉身離開。

莫央!是莫央嗎?他一夜未歸,和莫央在一起?剛剛平息的疼痛,像瘋長的藤蘿,又迅速蔓延開來。我苦笑一下,離開了窗戶。

這時,黎陽已扶着江辰上了樓,酒醉的江辰,嘴裏還在呢喃着胡話,踉踉跄跄地進門來,看到我,軟軟地撲抱上來,頭垂在我的肩頭,叫道:“茆茆!相信我,我真的愛你啊!”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吸了吸鼻子,說:“我知道,我相信。”黎陽幫我将他扶到了床上。他嘴裏含混不清地嗫嚅着什麽,一直緊緊地拉着我的手,忽然,眼角淌下一滴淚。“江辰!江辰!”我在他耳邊哽咽地叫着。此刻,他睡着了。

他往日的千般好,就是為了在此刻,輕易獲得我的心軟。我剛才還憤懑怨恨的心,在他的脆弱面前,土崩瓦解。

13

一次次争吵,一次次和好,一次次傷害。“再深的愛,也會被種種傷害磨滅的。”那是我年少時在小說中讀到的句子,可是至今也未能深谙其意。匿名的暧昧短信,還會時不時出現在江辰的手機裏,每一次,都會引發我們之間的一次戰事。我懲罰他,撕咬他,逼他“認罪”,逼他寫保證書,甚至有一次,盛怒之下摔了煙灰缸,砸破了他的頭。我們都知道那些匿名的短信是洛秋發的,她就是想讓我們吵架不合,反目分手,而我總是明知故犯地鑽入她的圈套。我逼他燒毀了中學時和洛秋的合影,其實已經被我毀得沒有幾張了,我逼他回撥那個陌生號碼,狠狠地罵她、拒絕她,他照做了,那天,他撥打過去,朝着電話大聲喊道:“梁洛秋你鬧夠了沒有,請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然後,他流淚了,我卻笑了。我能想象洛秋接起電話時唇邊忽然綻開的笑意,想象她聽完他的話之後忽然慘白的臉色。讓江辰這樣善良重情的男子,對自己深愛過的女人,說出那樣絕情的話,我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滿足和快感。

生活終于平靜下來。春節快到了,我們的婚期也近了。我像一個掃清了障礙的勝利者,興致高昂地拉着江辰,和他去超市,為回上海看望他的母親采買禮物。黎陽在機場候機時給江辰打來電話,春節長假,他要帶郝時雨去補度蜜月。

昔日的情敵,已成為很好的朋友,兩人依舊在電話裏嘻嘻哈哈開着玩笑。

現在,為了免我懷疑,江辰已經将手機通話聲調到最大,以便每次他和別人通話時我都能聽到。

“忙什麽呢?不如咱四個一起去?就當你們提前度蜜月了。”黎陽問。

“你們準備去哪裏?“小雨一定要去拉薩,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日光之城,不錯啊!”

“都日光了,去有什麽意思啊!”黎陽開了句很葷的玩笑,忽然慘叫起來,“哎喲!疼疼疼!不亂說了,不亂說了。”

“那你們好好玩,我倆就不去了,要回家看看我媽。”

郝時雨接過了電話,要與我通話,在電話裏,她為我打氣:“醜媳婦要見公婆了,茆茆,加油哦!”我心一酸,她怎會知道,很久之前,我就見過“婆婆”了,那是我最不願回憶的一幕,但願這一次,是真的,新的開始。

誰會想到,這一次“拜見”,是比上次更糟糕的回憶。出發之前,我特意買了一套香奈兒的新款春裝,到美發店燙直了頭發,像一個淑女那樣,行李包裏,裝着口服液,腦白金,以及一條我親自挑選的羊絨圍巾,我提着那些東西,像提着自信一樣出了門。我的男人穿着一件休閑的駝色夾克,幹淨的短發,依舊那樣帥氣逼人,我們牽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彼此,延續着曾經濃烈的昨日之愛,渾然不覺它正一步步走向瓦解。

候機大廳的廣播裏,溫柔的女聲循環播報着即将起飛的航班。我們并排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們都很忐忑,至少我是,我想他也是的,因為他拿着一份報紙,目光未移,看了足足十分鐘。候機大廳的暖氣很足,我的手心微微冒汗,渾身都燥熱不安,這種時候,非常想吃一盒冰涼甜蜜的紅豆冰沙壓壓火。

他仿佛聽到了我心裏的聲音,忽然轉頭說:“想吃冷飲嗎?我去買。”

我點點頭,說:“要是有紅豆冰沙最好了。”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裏拿着兩個甜筒,将藍莓味的遞給了我,說:“只有賣這個的。”我貪婪地舔了一口,好甜!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那一天,溫暖如春的候機大廳裏,陰寒四起,我仿佛瞬間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刺骨的寒,徹底的恥。

他的媽媽在電話裏,冷靜淡漠清晰無比地說:“江辰,我想,你們還是不要回來了,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你好好弄清楚,你将要娶的妻子,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我也要好好想想,我能不能接受一個被人強暴過的兒媳。我想,這條短信,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

我好恨,恨自己讓江辰把通話聲調到那麽大聲,那些話準确無誤地撞入我的耳膜,我甚至覺得,幾十米以外的人都聽到了,我覺得往來的人群都将目光投向了我,一個被扒光的羞恥的沒有秘密的女人。

他的電話嘟嘟響了兩聲,是短信提示音,我連忙搶過來一看:“茆,花無底,柳無邊,殘花敗柳也,你未來的兒媳,曾被兩個男人強暴過,是個殘花敗柳。”

殘花敗柳,這四個字,像一把尖刀,重重地刺向我,挑開了心裏已愈合的發黑的傷口硬痂,血汩汩地冒了出來。

那四個字,像魔咒一樣,扼住了我命運的喉嚨。我的臉,一定在瞬間蒼白得可怕,因為我感到腳底陣陣發軟,我要逃,趕快逃,逃開這個魔咒,逃開這個讓我羞恥的地方。我剛擡腿要走,便被他一把抓住,他眼含哀求,透着無奈:“至少,我們回去解釋一下,不要走。”“解釋什麽?”“你這樣走了,不就是默認了嗎?”

我笑了,冷得讓自己可怕的笑:“默認,默認總比當面承認讓我好受一點吧!難道你要我跟你回去對你媽媽說,沒有這回事?不,這是事實,永遠也無法抹去的事實。”我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追上來,懇求道:“茆茆!”

我忽然尖叫起來:“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讨厭聽到那個字,那個破字,是對我與生俱來的詛咒。”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我們可以圓滑一點,這件事,讓老人知道無益,可以向我媽解釋,可以圓滑地遮掩過去。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這裏,就這麽放棄嗎?不是你說的,要世俗的熱鬧的婚禮,要有長輩祝福的婚禮。”

“我想要,可是老天爺給我嗎?我們遮掩了這一次,解釋了這一次,以後呢?你怎麽不問問這條短信是誰發到你媽媽的手機上的,是誰?”

“誰?”除了洛秋,還會有誰能說出“花無底,柳無邊”這樣有“水平”

的話?我悲戚茫然地苦笑着。洛秋,難道,你是上天派到我身邊的魔鬼?

“誰?”他繼續追問着。“問這個還有用嗎?除了洛秋,還會有誰?問你自己吧!你媽媽的電話,她怎麽會知道?”江辰愣在原地,眼神陷入空茫,恍惚的空茫的眼神投向遠處,喃喃道:“原來是她。我想,可能是那一次開盤儀式,晚上吃飯時,她曾借我的手機打過電話,或許,媽媽的電話是她那個時候偷看去的。我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有心計的女子。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為什麽這樣做?”

14

他獨自一人回了上海去面對母親的責難,而我做了可恥的逃兵。沒有他的城市,是一座空城。我像一個孤魂野鬼,在年味漸濃的大街上游走着,連一個說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莫央也回上海和父母過年去了,而即使她在錦和,我們也越走越遠了,身體隔着一張咖啡桌的距離,心卻隔着千山萬水。是什麽,摧毀了我們曾經純真的友誼?時間?男人?還是別的?

郝時雨正在日光之城和她的愛人享受朝聖之旅。于是,我總會在這時,想起安良來。

當我游蕩到他所居住的飯店職工宿舍時,他正提着大包小包準備出門,身後,跟着一個圓臉蛋短頭發的姑娘。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連忙退後,請我進門,身後的女孩,腼腆和善地笑笑。

職工宿舍,是他工作的酒店為職工租的一套三室的房子,每個房間都擺滿了架子床,床上散亂地疊着散發不潔氣味的被褥,有一兩只襪子在被子下猥瑣露頭,床下堆滿了洗臉盆,藍白格子的編織行李袋。那些年輕的來自異鄉的年輕人,就是背着這樣的行李袋,颠簸在擁擠的火車裏,來燈紅酒綠的城市尋一塊立足之地,城市之大,而夢想最終還是像那只編織袋,以匍匐的姿态,蝸居在灰撲撲的角落。而安良,這個年少就失去父親的少年,為了一句虛無的臨終囑托,為了尋找勇氣,為了庇護我,來到了這裏,蝸居在此。

他拘謹地指了指一張幹淨點的床:“坐!”又準備拿熱水壺倒水,卻發現是空的,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水了,我去燒水。”

“不用了,我不喝。”我眼神落寞地落在他剛剛放下的行李和這個圓臉蛋的女孩身上。

安良不安地搓搓手,說:“哦!她……她是小玉,我們準備一起回家,陪我媽媽過年,然後,在家裏,把婚結了。”說完,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又連忙低下了頭,說,“你坐,我還是出去給你買一杯奶茶吧!”然後就倉皇逃開了。

叫做小玉的女孩在我對面的床上坐下來,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我,說:“你就是蘇茆茆吧!”

“嗯!”“安良很喜歡你,可是,一直不敢告訴你,那一次,是我鼓勵他向你表白的,可是,你還是拒絕了他。”我失神地笑笑,想起那個翻越母校的大鐵門,登上樓頂看月亮的夜裏,他在我耳邊說,茆茆,我們可以再靠近一點嗎?我大聲又幹脆地說不能。他在我耳邊說,茆茆,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我永遠都不會讓你哭,這對腼腆的他來說,需要多大的勇氣?而我後來一直裝醉昏睡,沒有應答。

“像金牛座這麽好的人,你都不知道珍惜,你後悔去吧!謝謝你的拒絕,把他推給了我。”

“祝福你們!”說話間,安良氣喘籲籲地進了門,手裏端着兩杯熱騰騰的奶茶,一杯遞給我,一杯遞給小玉,拿給我的時候,說:“這個,你喜歡的香芋味。”

我喝了一口,被燙到,一口奶茶噴到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也順勢下來。安良手足無措地伸出手,想為我拍拍後背,又遲疑地收回,小玉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溫柔地拍拍我的後背,遞來一張紙巾。

這天,面對已有女朋友的安良,面對他關切的詢問,我所有的訴說,都失了聲。我倔強地擦去淚水,說被嗆住了,我倔強地搖頭,說我沒事,只是來看看你,真的沒事。他們還要趕火車,奔向一個有人做了大桌好飯有人準備了一些唠叨的家,一個溫暖的家。而我要繼續游蕩回我的小窩,舔舐傷口。

15

江辰在初三那天回來。他不在的幾天,我不知道是怎樣度過的。屋子的餐桌上,有盛着半碗殘湯的方便面桶,幾袋開了口的涪陵榨菜,半塊幹硬的饅頭,一盤已有些黑斑的香蕉,沒疊的被子,沒洗臉的女人。

他放下行李環顧四周,微微皺了下眉,上來輕輕抱住了我,無聲無息。

我不敢問他回家面對母親的經過,他母親說了什麽,他怎樣應答,我不敢問,他也不說。

抱了許久,他輕輕松開我,溫柔地說:“還沒吃飯吧!我去做飯。”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走向小小的廚房,那樣疲倦,孤單。屋裏很快飄起飯香,他将屋裏的剩餘食材搜羅起來,做了兩菜一湯,番茄炒蛋,香菇肉絲,紫菜蛋花湯,米飯冒着熱氣。他拉着我到餐桌前坐下來,把雞蛋和肉絲都夾到我碗裏,我吃了一口,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隔着飯菜的袅繞白氣,他伸過手來,輕輕地擦去我的淚水,說:“茆茆,無論媽媽說什麽,無論她什麽态度,我們都會結婚,我以前說過的話,不會改變。”

真的不會改變嗎?晚上,我們躺在僅僅一米二的小床上,中間隔着一道很寬的縫隙,大片的冷風灌進來,仿佛一個無形的第三者橫在中間,驅之不去。我們沉默地吃飯,沉默地睡覺,有時躺在床上,不小心碰到彼此,都會下意識地迅速移開,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針忽然刺痛一般,湧起緊縮的顫抖的痛。我知道,那條短信,不僅成功地阻止了江辰母親剛剛張開準備接受我的擁抱,也狠狠地揭開了我們兩個心頭剛剛愈合的傷口。它時刻提醒着,我有不潔的過去,不潔的,過去。

而過去,一直沒有過去。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維持着搖搖欲墜的現狀,不知會走向哪裏,初七,上班了。他朝東,我朝西,背向而行。那個三月櫻花燦爛的婚禮,我們仿佛都忘了,沒有人再提起。婚紗照該取了,直到影樓打了三遍電話,我才記得取回。照片裏的男女俊美逼人,彼此的笑容如陽光下光斑累疊,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影樓贈送了數百張大紅燙金喜帖,上面有一幀新人的照片,而我們誰也沒想起這些喜帖該寫給誰……

冰冷着,隔閡着,沉默着,仿佛彼此的心的尖端,有一個黑糊糊的秘洞,秘洞裏盤踞着一條冰冷的蛇,我們小心翼翼,害怕任何風吹草動會忽然驚醒它,它們會出其不意地探出頭來,咬對方一口。

而疼的是我們。可誰也阻止不了人世的風吹草動,阻止不了“漁陽鼙鼓動地來”,阻止不了狼煙四起的流亡。剛剛消停不久的洛秋,在正月十五的晚上,給江辰打來電話。當時明月當空,煙花四起炸破夜色靜谧,我們正在沉默地吃紅豆沙餡的湯圓,柔蜜異常。那個電話,也像一枚小小的煙花,炸破了我們的夜色靜谧。

江辰接起電話時眉頭皺得很深,窗外明滅的光影形成一股昏蒙的沉重的陰影朝他灰撲撲地壓過來,表情隐匿。

洛秋從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特別聒噪,她言辭激烈語無倫次,她變成一枚一點就着的炸藥,她變成一個失心人。她說她做別人的情人自甘堕落,所有的法定節假日注定像冷宮的妃子獨守空房,雨打梨花深閉門,零落如泥也無人問,每每這個時刻,她都會想起初戀的情人。她買了飛往錦和的機票,躍上三萬英尺的高空,飛越一千多公裏來看他,酒店裏有白色大床,燭光晚餐,和梨花帶雨的芬芳女人等着他,他若不去,三十層之上的樓頂,此刻風聲呼嘯,那是最完美的跳臺。她要用這樣的方式,了斷自己錦緞成灰的人生。

我想起那年在大學校園裏,忽然墜落在我身邊的年輕生命,破碎的肉身,柔軟的頭顱,凝視過情人的多情雙目,無法解釋的生之絕望。“江辰,江辰!”她的聲音漸漸細細弱弱,依稀像十年前那個揚起粉白臉龐,呼喚小愛人的少女。“你來嗎?你再不來,我就走了。”她再一次懇求,她好似喝了許多酒,語帶微醺,言辭含混。我看到他臉上的陰影更深,他用那樣溫柔的語氣安慰她:“別做傻事,我很快就去。”然後,用焦灼和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做了一個在我看來很寬容很偉大的決定:“我陪你一起去。”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起來:“是蘇茆茆嗎?我不想見你,你放心,我不要你的男人,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說說話而已。江辰,江辰,你在聽嗎?你不來,我現在就跳下去。”

她的呼喚,像索命的無常,緊緊扼住了他的心魂,他靈魂失重一般跟着那聲音擡腳往外走。

我忽然尖叫了一聲。“茆茆!人命關天,即使是一個路人,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我眼裏盛滿汪汪的淚水,揪住了他的衣袖。他已沒有耐心解釋,輕輕地、不容置疑地抽開手。我是多麽多麽害怕失去他,就在那一刻,或許是被憤怒之神捉住了手,我沖進廚房抄起菜刀,朝他的背影揮去。悲傷的我,狠心的我,創痛的我,為了挽留他。寒光一凜,我的手一松,刀哐當掉在地上。後背的外套上,有一道兩寸長的破口,血跡從毛茸茸的破口處滲出來。他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感到後背隐約的痛,我手足無措,他忽然失笑地抓住我的手腕,很重,又輕輕放開了。“對不起,對不起,江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面無表情,再次轉過頭去。我沖上去,一遍一遍抱住他,被他一遍一遍沉默地推開,無聲的撕扯中,我終于敗下陣來,他還是走了。整夜未歸。我一遍遍如往常一樣撥打他的電話,無人接聽,最後是關機。

疲倦至極,淚幹涸在臉上,又刺又癢,我跌入混亂的夢境。

16

我才應該從三十層的樓頂跳下才對,可我竟然還有力氣去上班。頭昏腦脹,雙目空茫。

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浏覽新聞。還好,沒有女明星跳樓自殺的新聞,那麽,代表她昨夜得到了他的撫慰,飲酒,敘舊,溫熱擁抱,甜軟情話,吻,肌膚相親,都可安慰一個失心瘋的女人。是的,她得到了撫慰,她沒有死,這個消息讓我安心,又讓我難過。

我們走到了萬丈絕壁,前不可行,後不可退。新年伊始,主編召開了一次例會,我坐在會議室一角,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知說了些什麽。“蘇茆茆,小蘇!”

直到旁邊有人用胳膊肘撞撞我,我才發覺主編在對我說話。“小蘇,咱們雜志今年準備增加一個關于時尚家居的版面,我看了你的簡歷,你畢業于建築大學的設計系,這個版面正和你的專業對口,不如,你來負責。”

我想也沒想就應承下來。其實在我眼裏,除了愛情,其他事都是小事,我可以很用心做得很好,也可以不屑一顧做得很糟。

散會後,我被主編留下來。這位年長我近二十歲的女人,用一種善意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說:“小蘇,美人魚不可以失去尾巴,忘記游泳。我相信你會做好。”

她的唇邊,有一絲微笑迅速綻開又寂滅,非常溫暖,讓我想起小學時總摸我腦袋鼓勵我的老教師。

我點點頭,從座位上站起時下意識地伸手撐住桌子,沒有吃早餐的我,即将失戀失婚的我,不要一盤散沙般暈倒。咦!其實,身體也沒那麽虛弱。

一整天,我把自己埋在畫稿、排版、構思新版面這些工作裏,盡量讓自己像陀螺一樣轉,盡量不去想昨夜。他,和她,做了什麽?他現在在哪裏?不去想。

窗外日光明媚,人潮湧動,多麽平凡的一天。快下班的時候,關閉電腦之前,又不經意地浏覽了一眼新聞。一行刺眼的黑體字跳入我的眼簾,“春水尚居在建房倒塌”,一枚重磅炸彈在我心裏轟然炸開。我揉揉眼睛,繼續向下看,句句瀝血,字字驚心,數十人被埋,已有五人死亡,武警消防公安已組織一百多人進行救援,國土局、安監局、公安局、質監局組成的事故調查組已介入調查。

江辰,我的江辰會不會在現場?那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被我否定了。我抓起包包,沖出辦公樓大門,心裏不停地祈禱,江辰,我願你此刻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我願你還在她溫香軟玉的床上,我願,我只願,你好好的,不要有事,活着,在這個熱熱鬧鬧的人世間,和誰在一起做什麽都可以,唯願你好。

我一邊攔計程車,一邊撥打他的電話,關機,仍是關機,這時,郝時雨的電話擠了進來,聲音焦灼略帶哭腔:“茆茆,他們出事了,都被警方帶走調查了。”

聽到這句,我飄飄忽忽的心倏地放回了肚子。他活着,沒事就好。這個下午,我和郝時雨,像兩只沒頭的蒼蠅,輾轉工地和警局尋找自己的男人。我們都虛無空洞地給對方打氣,也給自己打氣,說:“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夜色四起的時候,我們在警察局門口,等到了腳步遲滞的江辰,沒有黎陽。

郝時雨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黎陽呢?他怎麽沒出來?”他疲憊地安慰她:“別着急,不會有事的,你先回去吧!”他的目光視若無睹地掠過我,然後,朝前走。

郝時雨追上來還要問些什麽,這時,身邊駛過一輛黑色保時捷,停下來,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下來,上前擁住了她,朝我們笑笑,帶走了她。那個女人,是黎陽的母親,郝時雨的婆婆,在婚禮上,我們見過。在車門關閉之前,我聽到婦人心疼的絮叨:“你懷孕了,就別亂跑了。他不會有事的。”

她懷孕了。這真是這一整天裏,唯一讓人開心的事了。可是我和江辰,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春寒還未消逝,半透明的天空,頭頂堆滿了雲,仿佛随時會壓下一場滅頂之災。我們時而一前一後,時而一左一右地走着,走在他身後時,依然可以看到他那件破了口子的外套,張着毛茸茸的嘴。看到這裏,我就止不住心痛,我怎麽會……怎麽會這樣狠心,拿起刀砍向他,我是愛他的啊!

于是,我艱難地張開了嘴:“那個,對不起,你背上的傷口……”“沒事!”他很快回答。

“洛秋沒事吧?”此問一出,他轉過頭,略帶嘲諷地笑了笑,是笑我假裝關心,還是笑我刺探敵情?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仿佛不認識一般,說:“她沒事,她根本沒來錦和,只是喝多了酒發洩而已。”

我又張了張嘴,想問他昨晚去了哪裏,卻發現自己沒有了質問的底氣,一個被他的母親嫌棄的不潔女子,一個拿刀砍向他的女瘋子,我還有什麽資格質問他昨晚去了哪裏?

他好像猜出我想問的話,又略帶嘲諷地鈎鈎嘴角,直截了當地說:“我昨天晚上和洛秋打完電話之後,和莫央在一起,只是聊聊天。”

他這樣坦白,一種近乎報複的坦白,那潛臺詞好像是說,你那麽在意我和莫央接近,我就告訴你,我和莫央一整晚都在一起,怎麽着?

我無言以對,只好轉移了話題:“工地上的事故,怎麽回事?”“前些天下了雨,地基下陷,用的是瘦身鋼筋,灌漿的樁基水泥樁是空心的,不出事才怪。”他說起來有些義憤填膺。“和你,沒關系吧?”我小心翼翼地追問。“沒有。二期我只負責設計,設計沒有問題,是施工方的問題。但是,那些問題我和他們說過很多次了,沒人當回事,利欲熏心,拿安全和生命當兒戲,那是幾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下午,看到新聞,我吓了一跳,我好害怕你……”說到那一刻的心驚膽戰如臨末日,我的聲音微微哽咽。

他嘆口氣,“沒事了,沒事了。回家吧!”

17

黎陽回家了,公司被責令全面停工整改,安撫賠償死難者,很多事要做,郝時雨心有餘悸地做了大桌菜來慰藉劫後餘生,請了我和江辰。

我們像一對依舊恩愛的情侶,買了一束鮮花,一瓶紅酒,來到他們位于市郊的一棟白色別墅裏。

郝時雨的廚藝已非常高超,完全不用保姆幫忙,獨自鼓搗了一桌美味,四喜烤麸,海蜇皮拌菜心……每一道端上來都獲得驚嘆,沒想到還有一道我最愛的海膽蒸蛋,端上來的時候,江辰說了句“:這個你愛吃。”他還記得,我愛吃的東西。我以為這些天以來,那些情感都蒙塵了,枯萎了,死掉了,其實都還在,只是都成為一種禁忌,不讓對方看到。

我舀起一勺,陷入一個恍惚的短暫的回憶,說:“爸爸以前很愛吃海膽,我後來也愛上這種食物。他說,海膽也叫,帶刺的溫柔,他說,有一種愛,就像這帶刺的溫柔。”

我不知道為何要說起這些,仿佛要在江辰面前,對自己的罪行,做最後一次開脫。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吃飯間他向黎陽請一個長長的假,說要休息一段時間。黎陽一口答應,也不深究,用一種“我懂”的口氣說:“知道,要結婚了,有很多事要忙的。”不由得說起那次事故,黎陽深深自責。他說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整晚出現在他的夢裏,生活用血淋淋的現實給他上了一節意義深刻的課。他說,當他從警局出來得知時雨有了身孕,才忽然對事故有了深深的自責,想起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心裏有了哀痛和悲憫。說話間,黎陽的臉上籠着一層陰影,他的臉上,仿佛瞬間有了滄桑。原來,女人的滄桑,是歲月的日積月累雕雕琢琢,而男人的滄桑,是一瞬間的事。

吃完飯,我去廚房洗茶杯,黎陽跟了進來。他假裝在冰箱裏取啤酒,看似很随意地問道:“茆茆,你幸福嗎?”

我一愣。從前,他若問這種問題,我會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說:“當然了。”可是現在,我沒有這樣的自信和底氣了,可我還是強顏歡笑着,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他兀自說了句:“那就好,那樣我就放心了。”臨出門的時候,他又回身:“茆茆,其實,我以前對你,一直都是真的,只是你不相信。”

我淡淡地笑,在心裏默默地說,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相信,只是一顆心,已許他,難許卿。

“其實,不能給你幸福,看着你幸福,我也知足了。”

18

有幾種感覺是很相似的。比如,小時候考得不理想,又心懷僥幸等待公布分數的時候;比如面試的主考官告訴你,回去等消息吧;比如男朋友對你說,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冷靜冷靜。給你一絲希望,卻透着無聲的絕望。不說分手,卻說先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不在等待中蒼老,就在等待中死亡。我只能說好。

他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裏,只說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為他收拾好旅行包,在巷口沉默地送別,他把冰涼的吻印在我的額頭,消失在人流中。那天有很好的陽光,是個暖春,初春的陽光,燥熱烈豔,像一把大刀,把我的影子削得很薄很薄,直到化成一點,消失不見。

他不在的日子,我常常做亂七八糟的夢。夢到童年的我牽着媽媽的衣襟,眼巴巴地要買一串糖葫蘆吃,她不給買,我便坐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放聲大哭,從夢中哭醒,淚水把枕巾濕了一大片;夢到我依然是純稚的女童,趴睡在爸爸的背上,他在我耳邊呢喃,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有一天夜裏,竟然夢到了雲姨,夢裏依舊是春裏的別墅裏,我們放學歸來,推開門,她做好了飯菜,扭頭微笑,來,來,洗手吃飯!洗手吃飯!電話鈴忽然響起,她擦擦手,跑去沙發邊接電話。一切依然那樣真實如昨……

原來是我的電話在半夜響起,我迷迷糊糊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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