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4)
電話時,聽到一個久違而熟悉的聲音:“蘇茆茆,媽媽去世了,我想,你應該回來一趟。”
雲姨,去世了?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看看通話記錄,是的,剛剛,洛秋來過電話,告訴我,雲姨去世了。
她一生命運多舛,初嫁遇人不淑,再嫁蘇岩,度過了生命中最安順平和的一段時光,蘇岩罹難,她輕信前夫的悔悟,再次将命運交到惡人手中任其擺布,如同一段五彩織錦,被生生龃龉成一片灰撲撲的黑心棉,心裏生了愁怨,身體長了病竈。她早在幾年前,就患了乳腺癌,卻不被重視,不願為女兒添累,于是錯過最佳治療時機。
雲姨留有遺言,她對不起蘇岩,無顏葬在他身邊。那時剛剛興起樹葬,墓園的樹葬區,一棵桂花樹,是洛秋為雲姨尋下的最後歸處。這一次,我們都沒有哭。是不是經歷過太多死亡,最後就會讓人變得麻木,還是冷暖人生給了我們一顆禪心,将一切都看通透?下山的路上,彼此一直沉默,是洛秋先開口。“很恨我吧?”
“什麽?”“所有,一切。”我凄然地笑笑沒有回答。她又說:“都忘了吧!”“什麽?”“所有,一切。”
我再次笑笑。因為不知道除了笑,還能回答什麽。樹影分割的一塊光斑如舞臺的追影燈一般投在她的臉上,微藍血管、細小茸毛清晰可見,有一茬細密汗珠浮在鼻尖,她依然漂亮,恍惚間,仍恍若十年前清新琳琅的少女。而我看到的只是漂亮的肉身,看不到蒼老腐朽的內核。她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一下子洩露天機,那嘆息仿佛在告訴我,她是愁損的,她是憂傷的,她是折堕的。
回到市區,洛秋說餓了,不如先找個地方吃飯,我倆就随便進了一家小吃店。是一家很幹淨的小店,玻璃阻隔的操作間全透明,供客人參觀食物制作的每個環節。包包子的師傅戴着高高的白色廚師帽,左手托皮,右手入餡,拇指前推,食指收緊,微胖的手靈巧地轉動,一個褶皺細密,形狀美好的包子就成型了。他擡起頭來,戴着口罩的臉部只留着一雙眼睛,四目相對時,我認出那雙眼睛,是安良。
太過深重的情感,最終都沉默無言,我們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個圓臉蛋的小玉姑娘,過來招呼我們坐,認出了我,也心照不宣地笑:“吃點什麽?我們這兒的蝦肉包和蟹黃包很不錯。”我點頭。
包子是安良親自端上桌的,他摘下了口罩,臉上堆着一如往常的腼腆笑意,說:“多吃點。”
洛秋喟然嘆口氣,忽然說:“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羨慕你。”“羨慕我?”
“你擁有那麽多的愛。”我又凄然地笑笑。多可笑。她不會知道,我也曾像她羨慕我這樣,羨慕過她。
我們吃完飯在小店門口和安良告別,坐上車走出很遠,從倒車鏡裏仍看到他站在原處巋然不動。
這天夜裏,我們回到洛秋和雲姨的家,是的,是她們的家。那套兩室的房子,一切與幾年前沒有不同,只是客廳的牆上多了一張雲姨的遺照,遺照下的條案,是臨時設下的靈堂,擺着供奉的果品糕點,香爐裏的香已燃盡,我又恭敬地上了一炷新香。
我要走的時候,洛秋拉住了我。她在這時,眼圈紅了:“媽媽走了,這裏,冷得像墓穴,留下來陪我吧!”
那一刻,我們是真正的同病相憐天涯淪落的孤兒。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像真正的姐妹那樣躺在一張床上。不知是洛秋蓄意的安排,還是因為心底的寒冷驅使,讓我們躺在了一張床上。會像心懷青春期的小秘密的親密姐妹,星夜私語嗎?我們依舊疏離,各自蓋一床被子,占據床的一端,形如“北”字。她背對着我,忽然說:“茆茆,你能原諒我嗎?”“什麽?”
“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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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紛繁,從何說起。一輪涼淨的月亮挂在窗外防盜網的第二格中,慢慢移向第三格,第四格,第五格,直到看不見。洛秋講了幾個故事,誰的故事,我在醒來時都已不記得,只記得講到後來,我們都哭了。
19
八歲之前,她生在那個時常烏煙瘴氣雞飛狗跳的貧寒家中,生父好賭,脾氣暴虐,常常在輸錢後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後妻子言語稍有怨怼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她躲在門後,哭泣也不敢發出聲音。有一天,父親忽然心情奇好,帶她去鎮上趕集帶她去吃糖葫蘆,她好開心,貪婪地舔着糖葫蘆上鮮紅的糖稀,幻想此後的生活能從此都像這糖稀一樣,甜膩軟糯紅火。可是,一轉眼,父親就不見了蹤影,她驚惶地大聲叫爸爸時,被一雙大手捂住口鼻,擄上一輛烏黑锃亮的轎車。後來她才知道,是父親欠下賭債,将她賣了。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已不知身在何處的異鄉。被人販子恐吓毒打,正在燃燒的煙頭惡狠狠地按滅在胸背嬌嫩的肌膚上,幾天後發炎潰膿,她無力反抗無法逃脫,只有妥協,她驚惶地睜大眼睛,等待投降命運的深淵。她和一群年齡不一的孩子被人販子控制,流散在街頭,有人被毆打致殘,大腿上的瘡口慘不忍睹,在街頭讨飯要錢,她因為漂亮可愛,被安排賣花。每天手捧着一大束打蔫的玫瑰,看到一對戀愛中的男女,就跟上去,叫姐姐,叫哥哥,纏着人買花,賣不完不能休息,不能回到那個狗窩一樣的住處,不許吃飯。沒有書讀,沒有零花錢,沒有新衣服,沒有明天,什麽都沒有。
說話間,她忽然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手指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我的心忽然一緊,目光落在那些傷疤上,她的淚水滴在那些疤痕上,大大小小,深紅淺紅,宛如桃花。後來,她又被轉賣,被挾在擁擠不堪的火車上,聰慧的孩子假裝順從,尋找逃脫的機會。她假稱上廁所,在車廂上逼仄的衛生間裏,看守她的人販就在外面,她不能呼救,情急之中,用角落的廢棄煙盒和燃過的火柴寫上“救我”,然後将字條扔向站臺上的男孩。外表純善的男孩,眉目炯炯,左頰上有一顆褐色的痣,她覺得,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會幫她打一個報警的電話吧!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她,那張字條落在他的腳下,卻被他視若無睹地用腳踩住,然後,別過臉去。她失去唯一一次被救的機會,從此繼續陷入颠沛流離。
兩年時間,警方破獲了一起販賣人口案件,她被解救出來,黑瘦孱弱的樣子,幾乎讓雲姨不敢相認。彼時,雲姨已經和洛秋的父親離婚,那個惡毒的男人也因賣掉孩子和打架鬥毆等諸多罪行而锒铛入獄,那些拐賣虐待過她的人販也都落網認罪。雲姨和丈夫離婚後,在外一邊辛苦打工,一邊尋找女兒,其間認識了蘇岩。洛秋找回來那年,他倆結了婚。據說,蘇岩向雲姨求婚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很愛孩子。”她就喜極而泣地答應了他。
洛秋一邊說,一邊流淚:“茆茆,我真的很感激你的爸爸,我感謝蘇岩,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讓我叫他爸爸,待我如親生女兒。我對你不那麽友好,也是害怕你搶走他的愛,害怕我失去這一切。我感激待我好的人,可我也恨那些冷漠的人。”
在愛知中學的英語課外輔導班,她認識了少年江辰。從他第一次走進輔導班,她就認出他,當年在火車站臺上,那個冷漠的少年。
她恨他,她要報複,如果報複可以讓曾經的傷痛減少。她要他陷入深愛,備受相思的折磨,她在他愛得最濃烈的時候說分手,她以為這樣的挫折足以摧毀一個少年的生活,令他痛苦沉淪,她想令他山河失色前途盡毀。她以為已經可以做到。
原來,這就是她當年和他分手的原因,多麽可笑的校園戀情,多麽可笑的原因。
”可是,你為什麽不親自問問他,當年不幫你是為什麽。你知道嗎?他有先天性白內障,九歲那年犯過一次,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你遇到他的,他或許根本沒看見你的字條。
洛秋沉默了。長久的沉默後,傳來一聲啞然失笑,她說:“是什麽原因已經不重要了,我想說的是,請你原諒我,時至今日,我必須坦白。”她的複仇計劃因為我而落空,那些日子,我陪伴他,安慰他,少年在短暫的崩潰之後,表面上已是風輕雲淡不痛不癢。她将那份無法纾解的仇恨轉移到我身上,在離間無用後,找了兩個在酒吧偶然結識的混混,想小小地警告我一下。她模仿江辰的筆跡,寫了字條約我去老地方,她以為計劃完美無缺,她可以掌控全局,可誰也掌控不了兩個小混混臨時起意的色膽,她只是讓他們吓唬我一下。
“真的,我沒讓他們做那件事,只是讓他們吓唬你一下。“我心裏,仿佛有一顆小型炸彈轟地炸開,但很快恢複了平靜。時至今日,是誰做的,又能怎樣?輪到我啞然失笑:“我一直以為是趙樂樂,其實我也懷疑過你,可是,即使求證是你,又能怎樣?”
“其實老天已給了我懲罰。”她意味深長,似有所指。原來,所有的緋聞,都是真的。她做了那位富商的地下情人三年,卑微謹慎地陪伴,小心翼翼地逢迎。初時還會為她投拍電影安排角色作為補償,可到底是心眼逼仄的大男子主義,霸占欲極強,不能忍耐她與男演員的任何親密鏡頭。在這個削尖腦袋搏出位的圈子,身後的新人蜂擁而上,她的路越來越窄,居住在他為她買的公寓裏,如籠中雀,不能見光,不給承諾,數度懷孕,數度堕胎。他遲遲未能離婚,虛與委蛇,她漸漸失去信心,卻不甘放手,彼此依然糾纏扯皮。
所以她嫉妒一切甜美的幸福的可見光的愛情,她嫉妒後來的我。所以,在開盤儀式上遇到江辰時,她嫉妒,她失落,她故意經常發匿名短信給他,希望離間我們,離間不成,又給他媽媽發匿名短信,一個被鎖在樊籠裏的情婦,有太多空閑和寂寞,來做這些事。
“我都知道。”我說。“你會原諒我嗎?”“不知道。”
“不,你一定要原諒我,因為上天已給了我懲罰。”她從被縫下,慢慢探過手,尋到我的胳膊,輕輕握住:“你一定要原諒我,不要恨我,仇恨會讓一個人失去一切,而我現在希望你幸福,因為他真的很愛你。”
黑暗中,我們都開始沉默無言,我不記得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還是從被子裏暗暗拍了拍她覆在我另一只胳膊上的手,只記得後來我們都哭了。月亮不知沉到了哪一處,有風吹着誰家沒有關好的窗,像一陣悲怆的哭訴,為我們沉默壓抑的流淚和鳴。
後來我們都哭了,後來,我睡了。
20
醒來時她已不在身邊,我是被一陣120和110的警笛聲吵醒的。她選擇在這樣一個夜裏,從十二樓的陽臺上跳下。穿白色繡花睡袍,發絲紛披如濃密藤蘿,化過妝,臉色慘白,胭脂浮在頰上,地上有一攤血,已幹涸。
這樣的死法,在幾年前的那個夜裏,在大學校園的教學樓下,我見過,那是我很長時間揮之不去的夢魇,在這個夜裏,再次重演。
她在客廳茶幾的醒目處,留下兩封遺書,一封是給警方的,闡明是自殺,一封給我,交代了一些事。
法醫的鑒定結果告訴我,她的腹中,有三個月大的嬰兒。
即使是新生命,也阻止不了她自殺的決心,因為那個新生命,帶給她的是更深的絕望,沒有婚姻容器盛放的感情,帶來無地自容的私生子,帶給她絕望。
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她的後事,這讓我手足無措。已有小股嗅覺靈敏的記者圍堵在醫院門口,想挖掘一個半紅不紅的女明星自殺背後的真相。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殘局,我想,死亡是高貴的,死亡可以讓所有罪惡得到寬宥,也可以将所有醜陋帶入墳墓。我應該為她保持沉默,這是一個死者最後應有的尊嚴。
站在太平間門口的走廊裏,我給江辰打了電話。這些天來,我們一直保持聯系,他每到一地,都會淡淡發條短信報平安,僅此而已。
此刻,他在梅裏雪山接起我的電話,信號很差,聲音時斷時續,我是哭着講完整件事情的,不知電話那頭的他,聽到沒有。
最後我想起了安良。我們在殡儀館,眼見曾經美麗的肉體,被表情冷漠的工人送入焚屍爐,不久,變成黑色骨灰盒中微溫的灰白色粉末。曾經年輕的生命,美麗的容顏,就這樣,化為灰燼。
葬在雲姨的身邊,這是她在遺書裏,交代的第一件事。
21
我在二月底微溫有光的房間裏,找出洛秋遺書中所說的,雲姨留給我的,爸爸的遺物。
一個被黑緞子包裹的小型保險箱,緞子已落了灰,保險箱設有密碼,我試了很多可能的密碼,每個人的生日、電話號碼,最後,竟是媽媽的生日,聽到那一聲微弱的“砰”,我的心,莫名一緊。
沒有電影鏡頭裏常出現的千萬遺産,沒有小說橋段裏安排的傳家之寶,只有一沓書信,和幾張照片。一幀黑白色的照片,攝于七八十年代,照片中的女子,梳獨根粗黑麻花辮垂在右肩,穿當時流行的碎花的确良襯衫,眼珠潤黑,幹淨,像顆飽滿的黑珍珠,又如光芒內斂的黑曜石,很美。葉青青,我的媽媽。十八九歲的她,在愛人的鏡頭前,甜美綻放。
他們去過一些地方,照片中留下了痕跡。都是和愛情有關的地方,骊山華清池,西湖斷橋,紹興沈園,完成了一場即興的私奔後,回到了小城,開了一家店。我望着照片中他們去過的那些地方,其實也該猜到最後的結局,那些發生過凄美愛情的地方,都寓意不祥。
還有一些爸爸手寫的書信,沒有郵戳,沒有地址,未被寄出,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每一封信,都有稱呼:青青。舌尖抵上牙齒,輕輕一呼,親密婉轉:青青。內容卻是愛恨交織,苦樂參半。他有時深情款款,如被思念煎熬的初戀少年,有時又怨又怒,似被辜負和被不公平對待的戚戚小人。信後有落款和時間,都在他離開媽媽之後。
那些以思念為線索的織錦殘片,斷緯殘線,漸漸還原出他們的情感拼圖。我在那些信件裏,漸漸為曾經的謎題,找到答案。
那年,酷愛攝影的他,接了父親的班,在一家國營照相館工作,而她高考落榜,參加一家工廠的招工,去照一組一寸黑白小照。電光火石,說的就是這樣的相遇。私奔歸來後,丢了工作,學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沒有當垆賣酒,卻開起了一家小店。從南方倒騰來的小家電,極受歡迎,雖也歷盡艱難,但很快賺錢,不久,又開了一家摩托車店。雖說當初第一批買摩托車的人如今已死傷得不剩幾個,可當初的确是那份獨一的生意,成就了他,也毀了他。是啊!天知道他有多讨厭做生意,尤其是,做和喜好毫無關系的生意。如果說最初做生意,只是為賺錢證明自己的能力給岳父母看,只為賺錢讓心愛的人過優越的物質生活,可是,後來呢?當他有了經濟基礎,已可以悠游地選擇時,葉青青卻再不肯讓他涉足攝影,而理由多可笑,因為那是一個每天和美女打交道的時髦職業。她愛他,他的鏡頭,他的目光,他的焦點,只能對準她一人,她要把他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心,掌握在自己的視線之內,太在意,怕失去,她太愛他,所以怕失去他。
他或許只是用餘光掃了一眼街上的美女,她便和他回家吵了半個小時。
他幫女鄰居搬了一下煤氣罐,說笑了幾句,她便罰他半夜跪在搓衣板上。
他去參加一次同學聚會,或許只是因為其中有女同學,她便不放行,兩人激烈争吵,她抄起菜刀砍了他。
他在信裏說:綠眼的惡魔啊,把我的愛人還給我。我想起,莎士比亞在作品中,将“嫉妒”比做綠眼的妖魔。他在信裏說:青青,你的愛,就像一道菜名,‘帶刺的溫柔’。可是,你的刺太尖太硬,已抹殺了所有的溫柔,這樣的愛,讓我窒息。遇愛窒息,不如歸去。
于是,他逃了。在我不到三歲的時候。可他始終是愛她的。
他在春裏,重整河山,認識了淡泊的女子方雲,他不愛她,但她适合他。他在夜總會認識的年輕女子莉莉,只因她長了一張和葉青青極度相似的臉。他始終是愛葉青青的,他會在日記裏,為她寫詩:把涼的月光,盛滿你空的酒杯把熱的初吻,印在你燙的嘴唇花間一壺酒,是寂寞的你一舞影零亂,是彷徨的你醉後各分散,是最後的我們他寫:春燕歸時,我在花叢中等你荷花開時,我在露珠裏等你秋風起時,我在落葉裏等你雪花落時,我在第三盞路燈下等你後來,我在一支煙的燃燒裏等你後來,我在一杯茶的微涼中等你後來,我在回憶中等你再後來,我在墓冢中等你拙樸而深情的詩。瞧!他一直這麽愛她,可是,他再沒有回去找她。我在二月底微溫有光的房間裏,看完這些書信,寒意頓生。二十年前的葉青青,多像二十年後的蘇茆茆。背光陰而立,我看到愛情的谶語,我看到,我的愛情的結局。
22
江辰在兩天後趕到。路遇雪崩,耽誤了行程。看到了屋中雲姨和洛秋的遺照,他沉默地上香,又随我到墓園樹葬區拜祭,下山的路上,他擁抱了我。擁抱的意義有很多種,而我卻感受到,這擁抱,已與往日不同,形同某種虛無的慰藉,禮節的安撫。
“去老地方看看吧!”
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說。
坐車穿越大半座城市,最後發現迷了路。我們的“老地方”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摩天大廈,從前目之所及的農田和村莊,也已被征用,蓋起了商品樓、學校、醫院。
我們站在大廈前的街心花園前,面面相觑。都在等對方開口。
有一千句話哽在喉頭,江辰,我想問你,我們的老地方消失了,我們的愛還在嗎?我想問你,廢墟裏既能建起高樓大廈,那我們在心裏的廢墟上,能不能重整河山?
他清了清嗓子,如下決心一般,說:“茆茆,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們……”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是要說了嗎?是要說分手了嗎?不,我不願從你的嘴裏聽到殘忍的話。
我仰着臉,眼淚在眼眶裏蓄了很久,如江河彙流入海,終于洶湧而來:“不!江辰,你曾經說過,你若愛一個人,在她沒有不愛你之前,你絕對不會先不愛她,在她沒有想離開你之前,你絕對不會先離開她,在她沒有先說分手之前,你一定不會先說。所以,如果說分手,由我來說。”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輕輕為我抹去不斷湧出的淚水,然後,點點頭。
要我來說分手?在等我說分手?我要怎樣說才會讓我們的分手不那麽傷心?我說了你會不會假裝挽留一下?你若挽留我會不會馬上崩潰留下?
“江辰,我們分手吧!”找了那麽多詞彙,只有這樣簡單直白,才不會讓我的聲音更加哽咽。
他再次伸出手,輕輕抹去我腮邊的淚滴,然後,低下頭,一滴淚,從他的眼眶裏滑落,滴在腳下。他流淚了,可是,他沒有挽留,只是哽咽着,痛苦地将頭轉向別處。
“對不起!是我不好。”“不,江辰,對不起!”
他深深地嘆口氣,更緊地擁住了我,哽咽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你說得對,不愛的愛情,永遠不會變壞。所以,就這樣吧!只好這樣了。”
“茆茆,對不起!忘記我,可是,記住我們,曾經的愛。”淚水遽然,他的,我的,哭到不能自抑。他抱着我,很緊,緊得我要窒息,我抱着他,久久不敢松開,可是,誰也沒有說挽留。哭了多久?一對分手時抱頭痛哭的戀人,卻無法再走下去。沉默。
流淚。再沉默。
卻始終沒有說挽留。就這樣吧!他不是我的小王子,而我也不是玫瑰。末了,我們并排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望着平地而起的高樓,最初的排山倒海意難平,已變成潮落的微微心酸。仿佛是單位的年終酒會,每個人做一個年終總結。
“說好了白頭到老,為什麽我們都沒有做到?”他問。“我想,或許我并不愛你,只是我情窦初開的時候,你恰好就在我身旁。那一天天氣很好,你渾身綴滿陽光,像綴滿寶石的王子坐到了我身邊,然後,我忽然就風馳電掣地長大了。”
“是我們愛得不夠深,還是對愛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或許,愛情裏什麽都有,有歡笑,淚水,有争吵,和好,唯獨沒有的,是永恒。可我們偏偏想要的,卻是永恒。對不起,茆茆,我給不了你更多,給不了你永恒。”
“不,我已經擁有太多,你已給我太多。是你讓我知道心動是什麽,思念是什麽,被愛是什麽,失去是什麽,這是你帶給我的全部意義。有一些愛,因為太深,只有放棄和分手,才能永恒。”
瞧!十五歲與他相識,我成了詩人,二十五歲與他分手,我成了哲學家。
“告訴我,你會好好的,我才會放心。”他說。我轉過頭,努力擠出一個疲倦的笑:“當然,我要好好的,是我說的分手哦,是我抛棄了你哦,我當然會好好的。”是的,我會好好的。你是我的開辟鴻蒙,情有獨鐘,可我還要去尋找我的山河歲月,日久生情。我微笑着轉過身,這一次,我再沒有哭,心靜如空谷。
23
退了婚宴,婚期取消,婚紗壓在箱底。工作很忙,偶爾想哭。
他和我回到錦和後,很快到公司辭了職,不知他是如何對黎陽解釋的,反正我再見到他們,誰也沒有刻意提起。郝時雨的小腹已微微顯懷,飽滿的身體像一個芳香松軟的殼,她又說:“茆茆,你要做孩子的幹媽哦!”我知道,這次是真的。
他從租屋收拾衣物離開的那天,我像個老朋友一般送他到巷口,然後,我們握手作別,沉默相送。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是回了上海,還是依然留在這座城市。他臨走的時候依然很仗義地說:“有事打電話給我。”可是我再沒有打過。
工作不是麻痹神經的藥,工作是突圍失望落寞沉悶郁塞陰霾這些垃圾情緒的出口。主編說美人魚再愛王子也不能失去雙腿忘記游泳,這話說得真好。所幸我還沒有忘記。那幾期雜志的家居欄目很受歡迎,不久,大Boss決定新增一本家園版刊物,我搖身一變,成了副主編。曾經以為愛情以外的事情都是小意思,後來發現其實也有大意思。
有時夜深人靜,翻檢我們的愛情“遺物”,一些照片,幾張油畫。照片裏的我,站在桂林山水前,舉着同樣印着桂林山水的二十塊錢,傻笑着,臉紅撲撲的,如敷了胭脂。油畫裏,有兩道影子,被一道夕陽的光柱隔開,就像我們的愛情,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些不曾預知的安排、誤解、玄機,朝我們劈頭走來,躲不開,甩不掉,就這樣,慢慢将我們分開。
十年,一寸年華一寸灰。十年青春,如同一丈錦,如此貴美,又那樣易碎,卻用最寬廣的胸懷容忍了我們的磨砺、揉搓,燒成灰,碾作塵。
錦緞綻放,錦緞成灰。那樣美,那樣傷。莫央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剛剛下班回來,她的聲音含着喜悅,又透着一絲離別的哀愁:“茆茆,我考上了佛羅倫薩美術學院,我要走了,現在在機場。茆茆,保重!”
我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茆茆!再見!”
除了“再見”,還能說什麽呢?我很想問問,她是否一個人?我很想知道,飛機躍上雲層的時候,有沒有人在身邊與她玩笑,說,快看,這是上帝為你調制的卡布奇諾。可是最後,我什麽也沒有說。
莫央,再見!莫央,保重!我親愛的莫央!
一陣風忽然冒失地闖進來,我挂了電話,起身到窗邊,關好早晨離開時,沒來得及關好的那扇窗。
後記
去年秋天,我在寫這本叫《十年錦灰》的書。也曾有人問,書中有自己的影子嗎?不,答案是“NO”。都說藝術來源于生活,但生活不是創作的标本,每個人的生活在自己眼中都是驚心動魄,雲霄飛車,在別人眼中,或許只是蒼白慘淡,不值一提。
但是,每個十七歲的心靈構造,并沒有太大不同,那些悸動、迷惘、酸楚、彷徨,在每個人的年少時光裏,都有跡可循。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深愛後消失的少年,有一個至死不能忘的“江辰”,“他”靜靜地陪你長大,然後,被歲月的洪流沖散。對不起,作為一個在這個故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作者,我最終卻無法給男女主人公安排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就像現實中的感情,再也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書中有一句話,我尤為喜歡─“你是我的開辟鴻蒙,情有獨鐘,而我終要去尋找我的山河歲月,日久生情。”
這便是初戀最好的結局吧!在過去的一年裏,我用固有的決絕,摒棄那個矯情、造作、虛浮的舊我,每一刻,我都期待着下一秒更完美的自己:成熟、沉靜、優雅、內斂、謙卑,世間所有美好的形容詞給我都只嫌不夠。
在過去十年裏,我也曾經歷動蕩、寒冷、兵荒馬亂、不知所措,所謂的人生低谷,像一場靜靜的浩劫不期而至,我獨自忍受、堅持。那些不得不流淚睡去的夜裏,我無數次期待有人遞上一顆成長的止痛藥,遞上一枚愛的創可貼,我無數次在心底告訴自己:姑娘,你值得擁有最好的一切。
一步花開,一步花落,成長就是,在兜兜轉轉分分岔岔的彎路上,尋到自己的那個過程。十年青春,成長的陣痛之後,不是衰敗和蒼老,而是頓悟和蛻變。
人生所有的彎路,都是到達目的地必經的路途。春來天暖回家鄉,走在昔日上學時來來回回的那條路上,有騎單車的少年少女擦肩而過,恍然如迎頭撞上年少的自己。那一刻日光煌煌,暖風熏人,心下卻無比感傷,褪色的青春,消失的少年,如黑白默片般在心頭浮現。時間有了新的刻度,而我終于與那個不完美的舊我,握手言和,現在,我站在青春末端,以沉默相送,以微笑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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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