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23)

下象棋,甚至去年春晚都因為大雪壓垮了兵站信號設備沒看成,白子幾個也沒和他說過鄭少榮身份。在他想來一群老兵好好工作不幹,護送着個資本家的公子哥閑的沒事往窮山惡水跑,不是閑得慌麽。

“我這……”白子身為老兵的自尊讓他無法忍受宋師傅輕視,恨不能跳下去和老宋一人一包來個負重越野十公裏,而鄭少榮的身體狀況卻不容許他由着自己性子來,握住車門把手攥成了拳頭,一會看看宋師傅一會看看鄭少榮,牙齒都快要磨穿,其餘人唯白子馬首是瞻,白子不動,他們也都不動。

“宋師傅也是為我們安全着想,白子,走吧。”鄭少榮打斷白子第一個打開車門拽起行李,無論怎樣,老宋是葉二找人調撥的南線老司機,論路線與環境怎麽都比自己與其他人熟悉,不是不能理解白子的顧慮,但自己沒他想象中那麽嬌弱,趕戲的時候夜夜通宵,海水中泡,高壓水槍下淋上幾個小時也不是沒有過,何至于就和深閨小姐似的怕磕着碰着。

“我來背,您小心別讓雨淋着……”鄭少榮一下車白子怎麽可能還留車上,幾步沖到車尾廂拽出件雨衣給他披上,一人扛着三四件行李招呼兄弟們都下車扛包。然而人的承載能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車輛,百般堅持之下鄭少榮也沒有做例外一個,還是背了約二十公斤在身上,那裏面有他的一大堆膠卷與鏡頭,在西藏這個光影的天堂裏可以磨練如何發現美,如何表達美。

雨水傾瀉而下,雨衣并沒有多大多用,水珠總能鑽進各個縫隙裏,三個小時後到達芒康縣,除了被完整包裹在塑料布中的背包,一行人身上沒有一處是幹燥的,衣服混合泥水濕嗒嗒粘附在人身上,和着與雨同時襲來的烈風,十多度的天氣卻讓人透骨寒冷。

鄭少榮的意識在行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已經開始恍惚,頭腦一片嗡嗡作響,血液像是沸騰着讓人一陣陣的溫暖,然後又從沸騰到冷卻,最後一段路幾乎是鐵青着唇色無意識的僅憑一股子毅力強撐跟在老宋後邊。白子心裏急也沒法子,及早趕到目的地,比在冷風中繼續淋雨好。

芒康縣的邊緣有了人,有了馬,有了車。藏式的民居按着自由的方式散落在灰撲撲刻板的低矮制氏樓房中,打聽之後相比起鄉鎮衛生院,攙扶着幾近虛脫鄭少榮的白子更為相信活佛醫術。老宋雖不喜歡鄭少榮,也不願意出人命,他跑了很多年川藏線,總認識那麽三兩個熟人,在附近相熟的牧民處借來輛馬車,馱上鄭少榮往紮西寺跑。

人煙漸漸遠去,一整片草場上白牆金瓦的紮西寺孤零零的矗立在那裏,白子敲開門時寺裏正在做藏歷十日的法會,接待的小喇嘛不會說漢話,雙方雞同鴨講了許多句也沒聽明白什麽意思,滿頭是汗匆匆跑回室內拉來一個稍稍年長的喇嘛才算把他們先安置。

迷迷糊糊間鄭少榮不知有多少人在他身邊穿梭來去,塞了些什麽丸子湯藥入口,好像過去了很長時間,頭疼得漸漸沒那麽厲害,身上的熱也褪去了些。

“醒了?那就睜開眼吧。”似乎有人在摩挲他頭頂,鄭少榮順聲音睜開萬斤重眼皮,一個六十歲上身披紅裟滿臉丘壑的光頭老人一手放在自己身上,是錯覺嗎?有一股暖暖的氣息從頭頂中灌入體內,體力似乎正在緩慢增加。

“我……”擁有萬千歌迷的嗓子沙得不成模樣,頭腦雖然清楚了些,還是昏沉得難受,鄭少榮撐住胳膊慢慢半坐起身擦去額角粘膩的汗珠“您是活佛?”

“藏區裏一般都叫仁波切,只漢人才叫活佛呢。”活佛就着鄭少榮所躺的榻上另一邊坐,沒想象中那些虛無缥缈的超塵仙氣,就是個尋常慈祥老人家“好些了麽?你手上的佛珠從哪裏來?”

“與朋友在帝都城古玩地攤上買的,攤主曾說它是從宮裏流出來,前清雍正也曾帶過……”說到另一只,鄭少榮想起了遠在蘇聯的林耀,一路上都無條件與他聯系,也不知道會急成什麽模樣。

“明珠蒙塵,若上師有知……”活佛聽到地攤兩字眉頭緊皺,起身低頭掐印“我明日再來看你。”

活佛掩上彩繪雕花木門沒多久,白子串進來坐榻前不住往鄭少榮手腕瞄“可真是……神跡……”

無論活佛還是白子,他們焦點都集中于那平日不曾有過什麽異像的珠子上,鄭少榮的好奇心很難不被撩撥起來,二指捏住佛珠于眼前搖擺,勾得白子眼珠子也随之轉動“你們都如此在意這串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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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來話長……”白子小心翼翼捧過鄭少榮遞來的串珠,捏在手心裏不住摩挲“送鄭先生你來的時候寺裏正行法會,進房路上滿地皆現天降舍利,裝了整整好幾筐,丹巴活佛不得不中斷法會。給你換下濕衣他全程在場,珠子也讓他見着了。”

“那又如何?天降舍利……?”白子回答得毫無邏輯,不是沒有聽說過舍利子,然而天降舍利卻從未聽過,鄭少榮取回佛珠再打量幾眼,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

“藏傳佛教中舍利子有多種,一種是高僧演化,一種為正法加持,另一種··則來自于與高僧大法或者法器衍生從天而降,稱之為天降舍利,而你手上這串……據丹巴活佛所說,乃是三百年前葛爾丹從西藏掠走,後來在戰亂中失蹤的佛祖舍利串珠,其中一顆來自釋迦摩尼真身,其餘都是仿他色澤形狀而制的和田白玉。”白子指指周圍讓鄭少榮看清房內華麗彩繪“能得到活佛讓出自己房間的殊榮,也多虧了它。”

“白兄弟!我們該走了!”

“哎!~”

老宋的喊聲伴着馬嘶從門外透過來,白子匆匆應了,起身要走“我和老宋去二十裏地外的兵站聯系成都弄輛車來,你那包裏的膠卷我找到位師傅洗了,高山上輕易病不得,鄭先生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等一個星期之後雨季過去再啓程也不要緊。”

“你想回家嗎?”目送白子出門,門外馬嘶聲漸消,鄭少榮低頭問串珠話,終于知道那心底的呼喚聲來自于何處,既然能控制他人意念,總該是有靈性的吧。

一分鐘,兩分鐘……沒有任何回答與神跡發生,心裏的呼喚聲自從見到丹巴活佛開始不再響起,似乎從未存在過,而佛祖舍利只是一串尋常珠子,身子只是稍好了些,鄭少榮強打起精神撐了一小會,實在熬不住困意,緊緊攥住珠子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鄭少榮模模糊糊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裏念着聽不懂的話,睜眼披衣爬起身,除去睡得太久初下地時有些踉跄,身子變壞的趨勢被遏制住,至少頭腦清明運轉良好,不再如之前總覺得昏沉鈍痛,。

雨後天晴,空氣中透着清新,丹巴活佛面對衆喇嘛端坐臺上,正巧與推門出來的鄭少榮平視,活佛隔住塊場坪對鄭少榮微微颔首,繼續閉目誦經。鄭少榮縱有萬千疑問,此刻也不便打擾,下樓坐到人群邊緣一塊光滑大石上等待結束。結束早課,丹巴活佛往鄭少榮方向走來,部分僧人散去修行,另一部分見證了昨日法像的僧人遠遠綴在邊緣翹首觀望。

“大好了?”丹巴活佛看看鄭少榮臉色,領先半步帶鄭少榮在寺內随意走動“我也是有大緣法,才能三百年後重見佛祖舍利,聽與你同行的人說你在家鄉有大聲望,大財富,為何走漫漫長路不乘飛機進藏而多添磨難。”

“好了許多,多謝丹巴仁波切妙手。”鄭少榮不知藏傳佛教怎樣施禮,怕犯了宗教忌諱,只得微微躬身謝過丹巴活佛的幫助。

“至于不乘飛機的原委……”鄭少榮伸手撥動身旁經綸,亟待問清楚心底呼喚來自于何方“某日起了來西藏看看的念頭,便有召喚不知從何而來一路上引着我往前走,要是乘飛機直接去了拉薩,倏忽千裏怕有遺漏。”

“三百年前舍利失蹤,誰知是被清軍掠去……”活佛帶着鄭少榮轉過回廊,回到他昨夜養病的房間“值此末法時期,中原多數地域已經淪落魔道,只西藏還未被染指太多,也許是佛祖知道了俗世正道式微,魔道兇猛,指引你帶他真身法器回歸鎮住邪魔。”

“本應馬上帶你去拉薩見上師,但你的身子還禁不起長途奔波。”丹巴活佛取過紙筆,極快的寫了幾行字裝入牛皮信封,再蓋上火印“平常每十日就有郵差上門來收取信件,只好先傳消息去拉薩告知各地仁波切真身舍利再現……阿貢!”

“上師。”門外進來個小喇嘛雙手合十至頂給丹巴活佛行了個大禮默默站在一旁聽候吩咐。

“等下午送信的人來了,把這信交與他加急送去拉薩,記得千萬好生保管。”活佛遞上信封看着阿貢把信放身側紅麻書袋裏小心扣住,側身望向鄭少榮“等到拉薩回信的時候,我與你一同回去。”

“阿貢……郵差是下午什麽時候來,不知道信件能不能再從拉薩轉運蘇聯?”鄭少榮喊住彎腰欲退出門去的小喇嘛,面向丹巴活佛抿抿有些幹燥的薄唇,借人加急正事線路運半情信,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我朋友那裏……還有一模一樣的一只,我與朋友一人一只分帶着,只是他最近在蘇聯各地四處跑脫不開身,哪一日說不準就弄丢了,借着這加急送去蘇聯也好……通知他好好保管。”

“另一串也在你手上?”活佛多年修行尚且不能維持鎮定,鄭少榮身上只這一串,他原以為有一只就已經足夠,另一只怕是真遺失了,未曾想到竟然…… “信件中不要說得太細免生枝節,明年六月有常務會,到時候各地信徒與仁波切都會聚集到一處,你那朋友要是有空,希望他在明年六月之前能來一趟,必定有大福大功德。”

鄭少榮答應回去把這話傳達給林耀,從那負責沖印照片的喇嘛手裏把照片都分門別類的裝了,尚在寫最後一封信時,門外傳來馬嘶聲,一個藏族小夥背着綠布包跑進了院子,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些而顯得有些行動匆忙的小夥子必須趕着天黑前車隊啓程時送信回去,迫使鄭少榮不得不匆匆揮就交與他送往拉薩。

63、逆轉命輪

等待雨季過去的日子不算難過,鄭少榮每日伴着喇嘛們早課聲起床,圍繞經綸轉兩三圈,天晴的時候牽一匹健馬随性馳騁跑到神清氣爽,再累到坐在寬廣的草場上默默看照耀此方千百萬年的紅日漸落,暮色中牽住缰繩任憑識得歸家路途的馬兒拉自己回去。

即便下雨的日子出不得門,寺中還有許多小喇嘛,雖然自小長于寺院裏伴着佛陀長大,總有孩童天性未泯,不會說漢話仍愛淘氣,經常團團圍住他要求拍照,然後第二日鄭少榮打開房門會發現門前有時放着幾束野花,有時是一些被孩童們認為極珍貴物品的玻璃珠子,藏式玩具,花花綠綠不知什麽鳥兒的長翎,甚至有一只幼獒。

養了幾日那只棕色毛皮幼獒,它滿屋子亂串撞到櫃角再昏頭昏腦爬起來的樣子雖極可愛,讓鄭少榮想起送給朋友養的小耀以及林耀,時常會心一笑。可之後将的漫長旅途不适合帶上這只剛斷奶的小獒犬,等到雨季徹底過去丹巴活佛收到拉薩回信催大家啓程,鄭少榮只能把名字尚來不及取的小獒轉送阿貢養。

與丹巴活佛坐上芒康借來比成都啓程時差得多的吉普車時,鄭少榮回望度過近半個月的藏寺,與站在寺門前為他們送行的阿貢懷中汪汪叫着的小獒犬。

這些日子太過平靜祥和,似乎從沒有過香港那麽多紛紛擾擾,以前一直想要過只存在于夢想中的自在生活,真正得到了……竟然有些不習慣,真正脫離了聚光燈下,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為何反而會再向往,再渴望霓虹下的生氣……這些日子以來平靜下隐藏的悸動是什麽?心裏渴望的還是做最出色焦點嗎,一天換一種想法未免太過善變,鄭少榮把臉埋在雙掌間,半生跌宕腦中如同窗外風景匆匆掠過。

為何我仍向往……發出至亮光芒——

去拉薩的後段路程比前路路況壞的多,車亦差的多,所以一程颠簸抵達拉薩時,整車人都快被颠散架,睜眼是藍天雪山,閉眼還是藍天雪山,再美麗的風景日複一複無差別太相似看久了也會疲勞。行至後來整車人都不去望窗外,日日倒車上呼呼大睡。

“到了,都醒醒!”老宋把車開到布達拉宮附近,不敢驚擾閉目禪定中的活佛,只把白子鄭少榮輕聲喚起,而丹巴活佛卻似有感應般睜開雙眼,打開車門整整僧衣,帶頭登上臺階“你們随我來。”進入布達拉宮不開放與游人的地區,喇嘛比外頭多了許多,從他們對丹巴的态度可以看出來,地位都與之不相上下。

“丹巴仁波切,上師在房內等你們。”轉角過來個三十歲左右僧人,與丹巴相互行禮過後望向鄭少榮“我叫做尼瑪,除去這位與丹巴仁波切一同觐見上師,其餘人等請随我來。”

“上師是……”丹巴一路上不肯說的太多,鄭少榮在藏地多少也呆了一個月有餘,雖然一半都耗在路途中,總會明白些西藏的宗教體制,但十世班禪已然過世,轉世靈童尚未選出,另一位……則遠走印度多年,他實在想象不出布達拉宮中還有誰有資格坐鎮。

“……”丹巴只是默默帶路低頭不語,進入布達拉宮開始他變得肅穆沉默,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上師,弟子帶人來了。”丹巴行至一扇彩繪比其餘門扇更為輝煌華麗的木門前,輕叩門板。

“嗯。”門內僅回了一聲再無聲響。

丹巴推開房門示意鄭少榮進去,自己卻掩上房門守在走廊不入內,鄭少榮一頭霧水踏入房門,迎面一老僧盤坐榻上正緩緩睜開眼,看見鄭少榮那一剎眉頭微微皺起再舒展開,若不是鄭少榮正仔細打量他甚至發現不了。

“孩子,過來。”老僧對鄭少榮微微招手,等他走到榻前,才遲疑問出“剛才我還只當做是幻想,你……近期是否見到過另外個自己?”

“沒有……不!有過一次。”誰會夢到另外的自己,鄭少榮順口否定,卻忽然想起那日在TVB樓上的瞬間錯覺,那緋紅一片,開始不太确定“我于生死一瞬,曾見過……自己的……”

“死亡嗎?果然如此。”老僧閉目颔首掐印好半響才睜開眼來,平攤手掌“把真身舍利給我看看。”

“有什麽不對?”信仰能讓人心靈平和,但在現代社會生長的鄭少榮對于那些神道雖尊重,卻并不太相信,只是……為何這老僧一照面就知道自己曾有過的幻覺?

“極大的不對。”老僧拿着手中佛珠反向輕輕轉動,直到捏住其中一顆佛珠方停止“命輪逆轉透漏前生,福禍難料,舍利已護過你一次,但淪落俗世太久,神力漸微護不住第二次,你已經看到舍利警示,再晚來些時候便只能按他所示走下去以印證,不論偶然還是必然,最終總會走到它所警示那一步,看得前生幻景越多,那一日就越早。如肯借我派暫用佛珠一月,我拼了墜入金剛地獄的後果,也當為你撥正命輪。”說出這一句話同時,老僧精氣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

“即使是送又有何妨,但是可以告訴我它的作用麽?”老僧氣色由不得人不相信他做出這一決定所付出的代價,但鄭少榮很想知道他因為什麽原因而做出這種大犧牲,通常來說與代價相因的也有與之相等或超出的報酬。

“舍利既然已選擇你,就是與你有緣,強求不回。又引你回歸藏區,怕只為了肅清邪法還藏人供奉它的恩果,送便不用了。”老僧輕聲嘆氣“本來教派密争不應對你這外人說,看在你送真身舍利進藏的功德上,告訴你也罷。”

卻當年達拉喇嘛反抗天朝遠走印度的同時帶走了布達拉宮內幾件大法器,并憑借着這幾件大法器借外教之力走邪魔道引來無數信徒,每隔十年便會召開法會與藏地比法,十世班禪缺少法器拼不過達拉,數十年間每每落敗,上一次比法更落下暗傷,于89年心脈斷裂嘔血去世,轉世靈童亦缺少法器遲遲不得指引,引得教內人心浮動,已有不少法王公開支持達拉,再這樣下去藏區一派只怕日漸式微,不出數年将被達拉打壓得湮滅。

鄭少榮本次帶真身舍利進藏,正是雪中送炭,老僧會集各地法王讨論良久,決定集群力為真身舍利加持神力尋來班禪靈童,一月後與達拉誓死一拼封他法力,比起本土教派消亡,老僧以自身做代價改鄭少榮命輪又算不得什麽了。

鄭少榮只負責提供法器,鬥法之事本與他這俗世之人無關,只每日在布達拉宮裏游蕩,看盡了唐卡。若是待得悶了,便有喇嘛帶他出外游覽,拍盡了世間最美的風景,直到帶來的一大捆膠卷所剩無幾。時間愈發流逝,鄭少榮回歸天朝的心也愈發迫切,人都不識得,語言多數聽不懂,藏地雖好,終非良居,最重要的是,因為各種特殊原因,與外界通信不便,他開始有些想林耀了……

一個月之後,仍是那日接待他們的尼瑪來喚他去見老僧,再次見面,盤坐榻上的老僧比之一個月之前已然蒼老得不成模樣,原本光滑到看不出年齡的皮膚一月間布滿褶皺好似雞皮,顯然油盡燈枯,看見鄭少榮進來,卻全不為自己将去而悲傷,反高興喊過鄭少榮到床邊還他佛珠,不停撫摸他頭頂。

“上師!!”尼瑪撲倒床前撥開老僧手掌“為個外族淪落金剛地獄還不夠嗎?再耗空神力,連最後一絲靈魂都會消亡!上師!”

“有什麽要緊……法器奪回,達拉命不久矣,十世班禪誕生之地已得指引,我沒什麽可擔憂的。本就要落入金剛地獄,魂靈散去非災非禍反是福氣。”老僧氣息開始變得短促而微弱,對兩人揮揮手“出去吧。”

“上師!!!”尼瑪聲音中透出哭腔,他想留下,他真的想留下……

“尼瑪,出去!”喊完這句老僧僅有的中氣也耗盡,揮手極無力,端坐榻上閉目不再理兩人。

“是……”尼瑪緩緩退出門眼見鄭少榮仍呆在原地,咬着牙輕聲喚他出來“不要打擾上師。”

“大師是因為我。”鄭少榮覆掌蓋住前額,方才摸頂分明有一股暖流順着接觸之處融彙入腦,綜合尼瑪所說不難明白老僧給了極大好處與他“才會這樣……”

“是,也不是……”尼瑪別過臉去細聽一會房內動靜,靠在牆上雙目放空遠眺宮牆外藍天“雖然因你而起,要全怪責你卻也不對。能得上師摸頂,是個有大福氣的,但我不太想見到你。過一會有教內儀式,外人不便在場,莫忘了六月之約,你走吧……”

被尼瑪趕走之兩天後,臨去帝都前再見老僧,他已化成金盤中一塊白石,被尼瑪捧在手中運去林芝某寺供奉。

這一個月以來所經歷的神秘事件,是鄭少榮從前未曾想象過的,而摸頂所帶來的好處麽,只耳清目明感知力更上一層,力氣也比從前大了許多,旁的卻是沒了,所謂命輪正轉還是逆轉,大概是感受不到的。

回到了帝都那老宅子裏,葉二已經等在裏頭,聽鄭少榮一說經歷,面色凝重在室內轉了幾圈“昨天印度傳來消息達拉病死我還在奇怪,今天總算知道原委。不要太相信這些,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争奪教派權利與信徒,多年來達拉班禪分據天朝與印度,達拉一死,明年六月選過靈童,喇嘛教将集權一處,他們一向愛插手中原俗世政事……必須平衡……”葉二話未說完打了個電話匆匆告辭“我有事先走,北影那邊我幫你打過招呼,你自己去就成了。”

“謝了!”鄭少榮起身沖葉二揮手道謝,複又坐下敲着桌面陷入沉思,怪道老僧這麽舍得下本錢,原來全為教權合一。

64、東單公園

葉二走了小二十分鐘,鄭少榮拍拍額頭猛然站起來,在烏克蘭的那段時間讓他知道林耀總隔一兩周換地方,沒個固定地址,除去林耀主動打電話過來,只能通過葉二設在蘇聯的聯系處找他們單線聯系傳信。雖然啓程前有拍電報去帝都傳信讓轉達,可下飛機後直奔老宅子,光與葉二說西藏的事兒,倒忘了讓他順便通知林耀自己到帝都了。

沒好意思再找葉二讓他知會一聲,鄭少榮稍稍收拾,想着先洗刷洗刷去去旅途勞頓,等明日林耀那邊估摸到自己回來主動打來電話再同他說說這個月以來的事情,結果剛沐浴出來門鈴便響了,知道此處的不過幾個熟人而已,白子幾個遠離家人半年之久,剛下飛機鄭少榮放他們去探親,宅子裏就他一人,沒法子只能自己用毛巾順手擦擦,頂着一頭濕發跑去開門。

“喲……”林耀提溜着件大風衣靠門口抽煙,瞄見鄭少榮沐浴後帶着水汽的模樣笑得是真開心“這是知道我要回來特意沐浴了等着我?”

“回來了?”鄭少榮微微吃驚,沒曾想他回來得如此之快,這種吃驚很快過去,他淺笑着輕輕擁住林耀,只剩下欣喜,他聞到了對方身上淡淡煙草混合着輕微酸氣的體味,但此刻似乎身上每一個毛細孔都在陶醉的吸收着這本該不怎麽好聞的味道“是啊,等你……等你的忽然出現……”

“而我在等你的回來……”林耀回擁鄭少榮,彼此渴求,彼此氣息交融……

“磨剪子嘞,锵菜刀~~~”拖長音的吆喝聲穿過胡同漸行漸近,重合在一起的人影讓這聲音驚擾了匆匆分開來,一個多月不見的思念,使他們忘記了此刻還在胡同裏,容易給來往行人看了去。

“先進來。”鄭少榮掩上大門接過林耀手中的大風衣,頓時手底下一沉,可真夠厚實“蘇聯那邊很冷麽?滿身汗味還穿得這麽多。”

“榮哥你這一去就和失蹤了似的,好狠心半個月才來一封信,一聽見你回帝都我行李都沒整理跑來帝都。”林耀解開衣領,裏頭還有兩三層“蘇聯在零下五度左右,今年西伯利亞的寒流來得早,穿的多了點兒……誰知到了帝都又熱,一路上沒好意思脫衣服,倒弄得滿身是汗難受之極。”林耀就在院子裏把衣服脫得只剩下件貼身內衣,撲到鄭少榮身上偷了個輕吻,蹭得他一身汗,又怕有些微潔癖的鄭少榮暴走,卷着風兒往浴室遁逃“可別心裏罵我臭林耀,待會兒就香了。”

“呵……”鄭少榮輕笑着搖搖頭蹲下身把林耀随意丢棄在地上的衣服給一件件撿起來,林耀這家夥一出現,冷清的宅子裏立馬多了許多生氣,不在一起的時候時常想念,真重逢卻沒什麽尋常戀人的天雷勾動地火,熾熱總歸是短暫的,最後總會歸于瑣碎細節與平靜,僅僅是一個擁抱輕吻與身上來自于林耀的濃郁氣息,似乎便是生活中的尋常幸福。“臭林耀……?”

“榮哥……”進去不到五分鐘林耀腰間僅圍塊浴巾貼着牆角慢慢挪出來“剛才那堆衣服哪去了……”

“在洗衣機裏洗着。”坐沙發上擦幹頭發,鄭少榮抽空騰出一只手直指東邊另間屋子“知道你沒帶行李,我們身量差不多,那間房衣櫃裏有我之前放進去的換洗衣物,耀仔你挑合适的先穿了,過會去買些來。”

換出來一件淺色修身長袖襯衫,林耀覺着整個人都清清爽爽如重獲新生,跑車庫裏把落了一層灰的破皇冠給稍稍擦洗幹淨,請動鄭少榮一塊兒逛了回帝都國貿商城,買回一打衣物全堆在後備箱裏頭,蘇聯那邊已經走上正軌,往後隔三差五能回來一次,總得多做準備。

“看看那……有人翻牆”回程路上鄭少榮一直在貼着後座車窗看帝都夜景,眼前串出一群人從圍牆上翻出來,跳下去,清一色的年輕男人……

“哦……東單公園嘛。”十來個人從馬路中間橫沖直撞跑過去險些撞着人,林耀踩下剎車瞄了一眼,發動車子拐過牆角繼續前行,遠處昏黃的路燈模模糊糊印出之前被圍牆遮擋住的公園大門,門前繁茂陰沉的樹林下邊停有四五輛警車,幾個制服男推推攘攘的把幾十個人裏頭塞,“怎麽說呢,算個帝都圈子一般人裏幽會的聚集地,警察有時候會查一查,抓幾個人進去調查審問……”

“理由是什麽?無故抓人也不怕惹出麻煩……”鄭少榮畢竟常年生活在另一個的社會,遇到事情可以找律師上告,還不能深切的體會到片土地上普通人面對暴力機關強權的無奈和無力。

“健康普查,或者流氓罪與別的什麽,總有說法,……”

遠處忽然騷動,人群中一個紅色人影掙脫鉗制不要命般往這邊跑來,鄭少榮拍了一把林耀讓他停車,打開車門拉人進來,林耀會意的一個加速,從追兵身邊疾馳過去,只留下兩盞漸遠的尾燈與尾氣。

“呼哧……呼哧……”這是一個最多不過十八歲年紀的清秀少年,穿着件并不太合身的寬大紅色格子襯衫,上車後一直不停的喘着粗氣望向後車窗遠去的追兵,即便看不見了,眸子裏的懼意擔憂依然未曾消去,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蹲在後座上戰戰發抖像只被雷聲吓壞的惶惶然的動物。

“別看了,他們追不上。”鄭少榮遞過一瓶可樂給少年,輕輕拍打他背部“不用害怕。”

“啊,謝謝。”少年哆嗦着打開瓶蓋,就着吸管漫不經心的小口小口吸食這如同放了糖的中藥一樣的玩意,來自味蕾的苦味蓋過了其他東西,使他漸漸平靜下來到能夠道謝“讓警察抓進去我可就完了……”

“你還是學生吧?救你一回,叫什麽名字總可以說出來好稱呼。”林耀從前座回身問少年,通常怕得這麽厲害,不是在單位裏的工作人員就是大學裏的學生,讓人知道了今夜這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而這少年的年紀,顯然後者的可能性居多。

“沒念書了在街面上混着,兩位大哥可以叫我小宇……鄭少榮?!你住在帝都?”另一條道上明亮的路燈透過車窗照清鄭少榮面孔,少年忘記了前一刻的戒備與不安,挪動身子往偶像身邊靠,一邊兒挪一邊兒主動洩露出許多個人信息“我剛才騙了你們,我叫聶宇,在北影念大一……哎,我可喜歡你了。”

“坐得夠近了,注意點啊。”林耀再不出聲,聶宇整個人都能挂鄭少榮身上“再這樣下個路口我放你下去,你自己回學校。”

“沒事,他還小……”鄭少榮可以感受到這少年的喜歡,那就是純然的喜歡,并沒夾雜別的東西在裏頭“天色太晚,你多跑幾公裏路送他回去也不打緊,葉二幫我與北影說了聲去那裏的表演戲講課,其他所有課程都可以随意旁聽,以後說不定還會遇見小宇。”

“俗!俗透了!林老板是吧?我這是精神上的崇敬與向往,你懂個P!”聶宇看林耀一臉鄙視,轉過頭面對鄭少榮卻變成一臉讨巧乞求了“學校可關門了回不去,能去您家借住一晚嗎?我明早就走……”

“他家也是我家!我不同意,你去別的朋友那裏住,幹嘛非住我家。”林耀深覺剛才就不該多管閑事救上來個麻煩。

“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來帝都上學,肯讓我住的朋友都是有其他心思的。”聶宇口中回答林耀的疑問,眼神卻一直看着鄭少榮,學校學來的基本功賣力使出來,泛着波光從一只惶惶然的動物變成只可憐招人愛的兔子了“成麽?”

“客房很久沒人住,你要住恐怕得自己收拾一下……”鄭少榮這話算是同意了,有這麽個活潑的孩子調劑一下生活也不錯。

林耀憤憤然又不敢反駁,只把方向盤抓得嘎吱咯吱響往家裏開……

“他家也是你家,可家裏你說話沒用……”聶宇進客房前,悄悄的沖林耀做個鬼臉,看見林耀虛虛揚起拳頭,咯嘣跳進房裏一下緊閉了房門。

兩人從飛機上下來就沒曾停過,鄭少榮有些累了,回房換上睡衣招呼林耀早點休息,可身邊那人翻來覆去所折騰出的細碎聲響與灼熱的視線讓人很難入夢,幹脆睜開眼睛側身用枕頭蒙住林耀半張臉“你在看我。”

“不現在多看幾眼,我怕要在蘇聯待久了聚少離多,皇上寵幸了新歡,都沒地方哭去。”林耀扒拉下枕頭哀怨不已裝作深宮怨婦狀“我讨厭聶宇……”

“還和個小孩子置氣呢。”鄭少榮伸手抓亂林耀頭發,再撫順毛“平時這裏只我一個人太冷清了,多個人說說話也好,正宮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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