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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殺了你!”慈姑雙目赤紅,猙獰着臉向張九撲過去。

王時一手捂住傷口,殷紅的血從他指縫間不斷溢出,他踉跄着用餘下的那只手拉住慈姑。慈姑回頭,抱住她的兒,放聲大哭:“時兒,我的時兒!”縱是悲痛哀哭于事有何益?她伸手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珠,“時兒,你怎麽樣了,傷得怎麽樣了,啊?你放開手,讓娘看看傷口,時兒……”

王時已無站直的氣力,雙腿發軟,慢慢地往地上倒去,“娘,孩兒、孩兒怕是不行了。”

“不會的,不會的!”慈姑只是搖頭,“娘給你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王時虛弱一笑,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強撐着精神說:“娘,孩兒都知道了。娘做的事,孩兒都明白了。”他為人是不聰明,可并不是癡傻之輩。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一開始也不明白,但是将各人的表情對話放在心裏,琢磨又琢磨,總能琢磨點什麽出來。

“昨晚墳地裏的那具屍骸,是九叔的女兒阿若姐姐的,是嗎?娘害死了阿若,如今,她父親來找娘尋仇了。一報還一報,應該的。娘對孩兒有生養之恩,孩兒不能眼睜睜看着娘死在面前,所以只能……”只能以身替母贖罪。

慈姑看着兒子每多說一個字,生氣就減去幾絲,忙顫聲道:“時兒,不要再說了,娘都明白的,明白的。”

王時緩緩搖頭:“娘,春桃,你幫我跟她說,叫她切莫為我悲傷。我欠她的,來世再還。”

慈姑不住地點頭,眼淚不斷地從眼眶中湧出,劃過臉龐,從下巴處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

王時呼吸越發急促,他緩緩轉過頭來,視線落在張九身上,“九叔,我們一家欠你良多,我願一命賠一命,只……只盼……盼你能寬宥我……寬宥我娘……”說到此處,已是氣力用盡,強撐着一口氣,只為聽張九一個答複。

張九抖着身子,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啷一聲掉落在地。他低頭,看着這把沾血的利刃,只覺得滿心茫然。

王時久等不到答複,終于油盡燈枯,眼中光芒盡散,捂住傷口的手緩緩垂落。

“你已手刃仇人之子,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比殺了她更讓她難以忍受。如今,你的仇還要繼續報下去嗎?”

沈遇的話将張九從回憶中抽離出來。

“我不想殺他的!”張九咬牙切齒地說,“縱是他死一千次一萬次,又有什麽用?我女兒不能死而複生,我心中的恨意也難以消除!”眼看着就能殺掉元兇之一,那小子竄出來搗什麽亂?他這一死,弄得他如鲠在喉,憋屈至極。欲再提起刀刃,那小子臨死前哀求的目光總會陰魂不散跟着他,搞得他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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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事本就如此,剪不斷理還亂。”沈遇輕嘆,“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辦到了。如今,是你該履行你的承諾的時候了。”

他來張家村的目的,本就是為了打探姑蘇城傅家滅門真相。世人都言,百年的皇家,千年的世家。姑蘇城傅門身為世家之首,經營了數朝,樹大根深,怎麽會一朝敗落?

“姑蘇城傅家?”張九遙望着天邊,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恍惚以為那是上輩子的事。

那時候他還小,父親張德川憑着精湛的醫術在姑蘇城城中頗負盛名。盛名之下,難免自傲,得罪了地頭蛇。地頭蛇安排了手下天天去父親醫館中鬧事,醫館門庭漸漸冷落,眼看着就開不下去了。好在父親舊時相識的好友向城中望族傅門引薦了父親,事情才有了轉機。

經此一事,父親情知自己無權無勢,不尋求靠山依附貴人難以在城中立足,于是積極向傅門靠攏。之後數年,父親終于憑借着醫術在傅家站穩了腳跟,家中的醫館也是越開越大。

哪裏想到,福兮禍之所倚。

張九苦笑:“沈公子,我父親只不過是名醫者,依附傅家謀生。可以說,傅家是主子,我們張家醫術再高超也不過是傅家的門人而已。上頭人的事,下面的人如何得知?更何況我父親每次去傅家請脈,回來總是守口如瓶,并不敢将主家的事宣揚一句。因此,我所知的事少之又少。”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新朝未立,當時的秦州駱錦王,禹地的新城王和江南的陳王三者一同角逐,試圖問鼎天下。姑蘇城地處江南,想來傅氏家族是支持陳王的。那時候江南之地富庶,陳王勝出的幾率還是很大的。可是我父親卻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終于有一天,他将我和妻兒全都送去鄉下友人那。”

“我已然察覺事情不對,但并未多想。卻不知此一別即是永別。姑蘇城中,凡是與傅氏家族有關者,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成為刀下亡魂。打聽到消息,我不敢再待在姑蘇城,遂帶着妻女回到這張家村過活。”

那時還以為逃得一條生路,沒想到如今……

如今妻女俱亡,留下他一糟老頭子迥然一身,張九越想越悲,終于忍不住捂住老臉,嗚嗚哭起來。

沈遇尋了兩年多,還以為能在張九處打聽到什麽有用的信息,沒想到對方所知不多,臉上不□□露些失望之色。他低頭沉思半響,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問了出口:“據我查到的資料,當時傅家滿門妻妾所生皆為男兒,惟有主母誕下一女,排行第五。五小姐那時年芳不過十七,不知九叔是否見過她本人。”

張九冷笑:“傅家小姐千金貴體,我等凡夫俗子,怎有幸得見?”态度已然十分不耐。

尋找了兩年多的線索,至此又中斷了。沈遇也不生氣,輕輕嘆息一聲,就此離去。

方旗一直守在廟門,見自家公子回來,提着燈籠興沖沖地迎上去,待見到公子臉色,便知事情并不順利,忙肅了肅容:“公子!”

沈遇淡然吩咐:“方旗,你将身上所有的銀兩都留給九叔吧。”

“是。”方旗也不問緣故,應聲之後就提着燈籠往張九家的方向走去。

司月酒足飯飽,摸着滾圓的肚皮直樂,聽到外頭沈遇主仆的對話,不禁咋舌這有錢人視錢財如糞土的作風,若換作是她,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尋思間沈遇手執一支玉笛緩步向她走來,容姿隽秀,素雅的衣着襯得他翩然若仙,但眉宇間總是帶着種似漠然似憂郁的神态。

她要是成了富豪,肯定是開心得睡夢中都能笑醒,也不知這位沈公子愁啥。大概是因為她資財不豐,這才難以理解吧。

“沈公子,你就別發愁了。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根本就愁不過來。何不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及時行樂呢?”看在對方請她吃了一頓飯的份上,她不介意将自己的生活經驗分享給對方。

但很顯然,對方還不領情,徑直往她對面的木榻上坐下。

說起這木榻,就不得不提沈遇這個人,他非常講究、非常周到。不過就是請她吃頓飯而已,坐具、茶具,杯碟竟準備得一應俱全,更別提連歇息的寝具也擺放好了。

這窮鄉僻壤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大概又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吧。

她就沒那麽講究了,席地也能坐,破茅草鋪成床也能睡。唉,也許這就是窮人的悲哀吧!幸好,她也不是很注重這些物欲享受。

等了半響,也沒見木榻上那人有只言片語,自己反而被對方的目光注視得有些不自在了,司月很是納悶:“沈公子,你為何這般看着我?”

沈遇沉吟了一下:“在下有些事不明,還望姑娘據實以告。”

“你問吧,能告訴你的我一定知無不言。”

誰知道對方第一句話就讓她答不上來,他說:“姑娘與司流光是何關系?”

“司流光?”她愕然,“那是誰?”倒是和她一個姓。

沈遇默然,雙眼冷冰冰地盯着對面的少女,沒錯過對方臉上任何細微的情緒變化。理智告訴他,對方沒有說謊,她是真不認識司流光。

他想了想,道:“你包裹裏的那把琵琶,不知姑娘是否仔細察看過,它的背面處镌刻着‘飛舞’二字。”

司月恍然大悟:“原來那是兩個字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奇奇怪怪的符紋呢。不過,你是怎麽辨認出那是‘飛舞’二字的?”

沈遇道:“那是一種叫做九疊篆的字體,并不難以辨認。”

“原來如此。”是她見識短淺了,文盲的悲哀。司月點點頭,“即使我那把琵琶後面刻着飛舞二字,那又如何?”

沈遇冷道:“姑娘可知,‘飛舞’正是司流光的法器。”

“啊!”司月大吃一驚,站了起來,心一下子就亂了。她也太倒黴了吧,從觀中随手拿出來的琵琶,竟是別人的法器!而且聽沈遇那語氣,這司流光還挺有名的。不過瞬間功夫,她又重新冷靜下來,面帶戒備看着沈遇:“你跟我提這些,到底是何用意?”

瞧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不會認為她是竊賊小偷吧。

司流光姓“司”,她也姓“司”,說不定大家都是天容觀的師姐妹。拿師姐妹的東西怎麽了?這沈遇又不是她們天容觀的觀主,又并非是天容觀有關之人,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指摘她?

想通了這一點,司月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不過望向沈遇的目光,暗含着警惕之意。她千裏迢迢從關外而來,甫一進入中原就遇到了這男人,誰知道這男人和她師門被滅一事有沒有關聯,這不能不防啊。

她這邊目露戒備,那邊卻在此時微微一笑,這一笑宛若冰雪初融,變臉變得倒是挺快的。他說:“姑娘若知道司流光的行蹤,還望告知在下。”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司月卻能品味出其中威脅的意味。

她挑眉:“我若是不知道,你能奈我何;我若是知道了不告訴你,你又能奈我何?”

切,威脅她,當她是被吓大的。

她可不吃這一套!

“不過,你說的這個司流光,她到底是何人,你為何要找她?”撂下狠話之後,這貨好奇心又起,仿佛剛剛的針峰相對全然未發生般。

看着這個說話行事毫無章法的女子,沈遇眉頭一皺,眼中流露出一絲狐疑。她這樣的性子,怎麽可能是司流光?史料記載中的司流光,有毀天滅地之能。而這位司姑娘,卻連封印只小鬼都十分吃力。

不過,不管她是不是司流光,既持有法器‘飛舞’,那一定和司流光有着莫大的幹系。

“司流光并不是什麽人,她是百鬼萬妖之王。”他淡然道。

“百鬼萬妖之王?”聽着很厲害的樣子,原來并非是她的同門師姐妹啊!司月又是失望又是納悶,失望的是她本以為能借着對方的口找到同門的蹤跡,卻原來是空歡喜一場;納悶的是妖鬼降世也沒幾天,怎麽就跳出來這麽一個厲害的異怪?而且,對方是如何知道的?不會是故意編個謊言來訛詐她的吧。

到底是存不住心事的人,她把心頭的疑惑問出口。

沈遇搖搖頭:“司流光并非是當世之妖,兩百多年前,此妖便聞名于世。”

談到司流光,那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了。

很久以前,天下是人,妖,鬼三者共存的世界。

那時候天地間靈氣盎然,妖鬼借用靈氣修煉,禍害百姓,以致于人間到處橫屍遍野,民不聊生。玄門四觀應勢而生。四觀分別是玄青觀、朱雀觀、星梓觀、天容觀,負責斬除妖靈、誅殺厲鬼惡魔。這四觀守護天下蒼生,在百姓心中一直享有重要的地位,甚至勢力竟發展到能與朝庭抗衡的地步,也因此埋下了禍根。

無論如何,朝庭雖然不滿四觀在民間的聲譽,但也要仰仗玄門穩住時局。因此兩方勢力互相掣肘,維持着一個相安無事的局面。

到了千年前,玄青觀出了個叫莫問天的道門奇才,九宮八卦、太乙神數、符箓咒術,奇門陣法等道門之術樣樣精通,還在玄門前輩的基礎上,或是改良或是創造了許多斬妖除魔的符咒陣法,因此此人未及弱冠之齡,名聲便響譽天下。但這人除了在道門一途極有天賦外,還喜好雕琢石像,因此常常滿天下尋找美玉奇石。

有一年,他追殺鬼王到了西方的昆冥山處。昆冥山是厲鬼惡魔的修煉之地,這個莫問天直搗人家的老巢也不帶怕的,最終鬼王被他鎮壓在天行八卦鏡內。而他,也意外地在那裏碰到一塊奇石,這塊奇石至堅至硬,利器不傷。最神奇的是,奇石上面布滿玄色的紋路。這些紋路非是人為,實為天然。

他一見便對奇石生了興趣,離開昆冥山時,帶走了這塊奇石。只是奇石堅硬無比,難以雕琢。而天容觀有一把名叫青邪的短刃,是無堅不催的神器。莫問天為了雕琢奇石,打起了青邪的主意。

一般鎮觀神器都不會輕易借出給外人。好在天容觀此時的女觀主梁有琴,性情溫和,聽到莫問天的來意,爽快地借出了青邪。莫問天收了青邪,對梁觀主感激不已。

他依着奇石的長寬高度,将之雕琢成五尺多高的少女,少女形貌在他的一雙巧手下栩栩如生,奇石外表的那層玄色的紋路也被青邪刃一一剝除。在最後一琢完成時,離奇的事情發生了,他手中拿來雕琢用的青邪短刃如同泥入江河,化作青煙消散。

這下子大事不妙了,借來的東西怎可不還?更何況那東西還是人家天容觀的神器。莫問天自覺闖下大禍,也自問做不到那種有借無還的無賴行徑,只得忍着心痛将奇石雕琢而成的玉石少女賠給天容觀。

梁有琴此時已年愈四十,雖然在道門術法上的成就不及莫問天,可也是世間少有的佼佼者。她收下玉石少女不過數月,便發現其中的異樣——玉石竟能自行吸收天地間的靈氣。

她閑來無事,便寫信将此事告知莫問天。莫問天收到信之後,匆匆趕到天容觀住了數月,印證梁有琴的發現。

天地萬物,蟲魚鳥獸乃至山石木草都有機緣因吸收靈力成化身精怪,只怕玉石日積月累,最後也會因吸收足夠的靈氣而化身為妖。若為惡妖,恐怕人間會再起浩劫。但是青邪短刃已失,天下間再難有神兵利器可摧毀玉石。

莫問天憶起了當初玉石上面的玄色紋路,忽然意識到,那玄色紋路實際上是一種天然的封印圖紋。圖紋雖毀,可他自小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重新繪制倒也不難。果然圖紋一繪,玉石便不能再吸取靈氣。

悠悠百載轉瞬即過,莫問天和梁有琴即便是在玄術上再有造詣,也都逃不過天命,一如凡塵之中碌碌衆生,化作一抔黃土消散于天地間。

而那玉石雕琢的少女卻依然花膚月貌,不知人間幾何。

原本少女身上的圖紋每隔一段時日便會由天容觀弟子重新繪制,可自梁有琴駕鶴西去後,觀中弟子便漸漸怠惰,天長日久,玉石上的圖紋日漸暗淡。

聽到這裏,司月“啊”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定是圖紋淡去後,那玉石吸夠靈力,脫了石胎化作了人形。玉石少女便是你口中所說的司流光,司流光就是那塊玉石!”

“不錯。”沈遇輕輕颔首。

這個故事怪有意思的,司月催促道:“那後來呢?司流光既是百鬼萬妖之王,定是禍亂人間,掀起無數腥風血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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