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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遇心頭猛地一跳,神色凝重地展開畫軸。
這是一幅工筆畫,畫面顏色多少有些暗淡了,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一墨衣男子在吹笛,男子不知名姓,只露出下半張臉,而他手中的玉笛卻畫得極為完整,就連笛口附近雕刻的“思音”二字都一目了然。
司月可能只是粗略瞧過他的笛子一兩眼,所以才脫口說出“十分相似”。但沈遇不一樣,自懂事起,這支玉笛就長伴左右,從不離身。所以,他清楚地知道,畫中的那支玉笛和他手中的是同一支。
“是不是,是不是很像?”她還一個勁地追問。
“天底下的笛子,不都長一個樣嗎?”沈遇掃了一眼落款印章處的“蓬山先生”幾個字,不動聲色地收起卷軸。
“也是。”司月颔首,“這幅畫,人物只畫了半張臉,連眉眼都不肯展示一二,也不曉得他是俊是醜。就好像專門為了突出這笛子一般,這個畫者顯然抓不住主次。這種畫,一點觀賞價值都沒有。”
主顧對畫卷評價不好,賣家讪讪道:“小娘子再瞧瞧其他的,我這裏還是有精品的。多少買個一兩幅吧,我看小娘子面善得很,似乎在哪裏見過一般,這就是緣份吶。既然有緣,那我定會給小娘子一個滿意的價格,絕不會讓小娘子空手而歸的。說實話,這畫若是再賣不出去,家裏老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
這賣家為了賣畫口若懸河,還扯到緣份去了。也不知道是畫卷對了沈遇的胃口,還是同情這個賣家,沈遇竟将所有的畫都買下來了,簡直驚掉了司月的下巴。
“老板可認識這‘蓬山先生’?”付了銀兩後,沈遇詢問賣家。
賣家撓撓頭:“什麽‘蓬山先生’,客官倒是難住我了。”沈遇将畫中的印章指給他看,他恍然大悟,“您說的是這個啊!客官,實話跟您說,這攤子不是我的。攤主人今日有要緊的事不能出門,我是過來幫忙的。不過,攤主人的父親在世時,我與他可是莫逆之交,他家的很多事情,我是知之甚深的。客官您問的這些畫都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他祖上有個老祖宗極擅丹青,這‘蓬山先生’指的就是那位老祖宗了。”
可惜那位老祖宗沒啥名氣,畫作不值幾個錢,傳下來也不過是廢紙幾張。想當年好友他爺爺還當是什麽寶貝似的珍藏着,誰知道這些畫還比不上裝畫的木箱子值錢,根本沒人看得上,一直堆在耳房裏落灰。前些日子收拾屋子,這才把這些畫整理出來搬到大街上碰碰運氣。
原來這“賣家”是攤主人的鄰居,祖上姓柳,以前認識他的人稱呼他一聲大郎。現在年紀漸長,柳大郎就變成了柳叔了。而這攤主人那是不得了,前年科舉中了秀才,是名副其實的秀才公。秀才公姓李,單名一個慎字。學問好不說,長得還一表人才。
然而時運不濟,李家傳到他這一代,徹底敗落了。如今家中只有一老母,守着李慎這個兒子過日子。好在李慎也争氣,年紀輕輕的就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昨夜李母忽然間發病,李慎要守着他母親不能出攤。柳叔尋思着自己也無事可做,便替他出門擺攤。
他摸摸懷裏的銀錠子,可見他的決定是對的,今天運氣不錯,碰上個財神爺。有了這些銀子,慎侄兒他娘的藥錢就無需擔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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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遇可不知他心裏的念頭,聞言一怔:“老祖宗?不知他老人家現在還在世麽?”
柳叔笑道:“怎麽可能,他要是活着,現在也應該兩三百歲了,閻王爺可見不得人活那麽大歲數。”
沈遇目光暗淡下來,原來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司月誤以為他是因為太過于欣賞畫作,所以認識不了畫者才會如此灰心。心道:“那個啥蓬山先生真有畫得那麽好嗎?這些畫明明很普通啊。這沈賊的審美真的好難理解哦。”
好在沈遇情緒低落不過是瞬間,很快他便收拾好心情陪着司月繼續逛街。
然而沒過一會兒,就連司月也沒心情繼續逛下去了。
因為此時發生了一件事,讓她的賣符發家的宏偉大業轟然坍塌了!
她看見夔王派下兵丁滿大街張貼告示,告示所言城府即日起設立天師坊,于明日開始招收學徒習練玄術。
只要是腦子不傻的,都明白長此以往,等這些學徒學成之後,符咒價格便如那白菜價般不值錢。
看來這發財大計,不過是一時短利,并不能如細水般長流啊。
有別于她的唉聲嘆氣,城中百姓見到告示後則是歡欣鼓舞奔走相告,這麽些日子以來,總算是看到些希望了。
城中的崔府自然也知曉了告示的內容。
崔伍德原本還為女兒進了天師坊而高興,可轉眼間,天師坊竟然要招收學徒!萬一新來的那些人天賦異禀,一學就學會了,可不是就把女兒給比下去了嗎?
要知道兩百多年前,玄門地位是極高的,甚至到了與朝庭分庭抗禮的地位。如今時局亂了,誰知道前朝的情景會不會重現?若是朝庭重新承認玄門的地位,那自己這個崔家也能跟着水漲船高,改換門庭。
他尋思來思量去,總覺得只有女兒一人進天師坊不太保險,遂又在崔家旁枝中挑了幾個還算過得去的小子,打算一起送進天師坊學玄術。至于有沒有天賦,端看這幾個小子的造化了。
如此一來,崔寶珠當然不高興了:“爹,你這是不信任我。你不信任你的女兒能當大任!爹爹這麽做,真的讓女兒好失望。”
崔伍德起先還讪讪的:“爹這不是怕你一個人累着嗎?再說了,多幾個人,也可以互相幫襯幫襯。”但見崔寶珠還胡攪蠻纏的,這個一家之主多少有些不耐煩了。
“我做這個決定,是為着咱們崔家好。事關崔家的前程,可不許你再胡鬧。”再者說了,女兒家再能幹,終究是要外嫁出去的。別看他平時對這個女兒千依百順的,但關鍵時刻腦子還是理得清孰輕孰重的。
陡見平時對自己關愛有加的親爹忽然間拉下臉來喝斥,一股說不出來的悶氣直沖崔寶珠肺腑。她雙唇抖了抖,欲反駁幾句。但見親爹別開臉去,一副不欲與已多談的模樣,終究什麽也沒說,氣呼呼地沖出房門。
崔夫人和少夫人周容走在抄山游廊裏,正好看見崔寶珠從崔老爺的書房裏出來,兩腮氣鼓鼓的。
崔夫人嘆氣:“這個孽障,定是和她爹吵起來了。”
周容身為兒媳婦,這個時候理當站出來為婆母分憂解難:“母親,不如讓兒媳過去勸解勸解?”
崔夫人拍拍周容的手:“難為你了。去吧,你們年輕人好說話。”
周容別過崔夫人,帶着丫環快步前往後院崔寶珠所住的繡樓。不過等到身影淡出崔夫人的視野範圍之後,腳步就開始放緩。她這個小姑子,眼大心小,個性蠻橫。家裏公婆将她寵上天,養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剛嫁進崔家時,周容就因為崔寶珠吃過幾次暗虧。因此姑嫂兩人之間,不過維持着面上平和罷了。
周容很早就知道,這小姑子,遲早有一天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情。
這不,前些日子,也不知因何原由,小姑子竟悟出降妖術。那天見到夔王張貼的召募令,吵嚷嚷着要走仕途。
當時公公也勸了:“寶珠啊,你一個女娃,何必學那起子男人走仕途呢?待爹爹給你尋一個好郎君,嫁人生子方是女子的正道。”
小姑子自然聽不進去,回道:“憑什麽男人能做的事,我們女子就不能做?我不服氣!就好比同是爹爹生的子女,哥哥就能繼承崔家的家業,而我就不行。年紀一到,你們就催逼着要趕我出崔家的門。憑什麽,憑什麽!難道只有哥哥是從娘肚子裏出來的,我就不是了?崔家沒我的份,我也不稀罕。以往女子能走的路窄,我也就不多說了。好了,現在我有其他的路途走,你們不支持不說,還拿這些言語來擠兌我。難道将來我仕途順遂,對咱們崔家就無益?”
當時周容聽了她這話,也不由高看了她一眼。她也覺得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平,然世道如此人能奈之何?不過小姑子性子霸道慣了,走仕途可是要斂起性子結交同僚,打通人脈後方能步步高升。她私心裏瞧着,小姑子此番雄心壯志,怕是懸吶。
再者說,小姑子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崔家走仕途,但在周容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這些日子,崔寶珠天天往外跑,名議上是買首飾衣裳,實則馬車每天都要沿城繞一圈,途中必經城北的書坊。
這本不是什麽異事。
可城北的書坊旁邊有個擺攤子賣書畫的李秀才啊!
那李秀才單名一個慎字,不過是城中一名窮酸的秀才。此男子貌若好女,容顏絕麗,就算是周容,平生也從未見過如此俊俏的公子,讓人看了一眼那視線就忍不住停注在他身上。就是這樣一個人,也不知怎麽地被崔寶珠瞧上了。
用崔寶珠的話說:“別的男人見了我就忍不住湊過來,只有他,對我始終冷冰冰的。”
聽得周容嘴角直抽抽。不過,若不是崔門在這城中頗有資財,縱便是小姑子生得如花似玉,恐怕那些追捧她的男人也絕不會似這般低聲下氣。如此看來,那些個男人算計的是什麽,小姑子心中也是有數的。若真如小姑子所言,李慎無視崔家的財富,并沒有像其他人那般上趕着巴結小姑子,可見人品還是有點保障的。小姑子若能與李慎湊成一對,倒也算是一樁美事。
可惜的是,李慎婉言謝絕了這門親事。
這可把崔寶珠給氣壞了,她如此人品,如此美貌,看上他是他的福氣,他竟敢給臉不要臉?可惜她雖然嬌橫跋扈,卻沒那個臉皮跑到人家面前唾罵,只能私底下詛咒兩句,發狠着往後一定找個比他還有才學比他還要俊秀的男子,以報拒婚之仇。
周容偶然聽到她的咒罵,端的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誰跟小姑子說了什麽,竟讓小姑子認定了李慎之所以拒絕與她的親事,是因為人家讀書人瞧不起商戶女。
這不由得讓周容私底下暗自揣測,小姑子接受夔王的召募走仕途,或許也跟此事有點關聯。
不過,瞧着小姑子這幾日一點就炸的脾氣,恐怕就算她脫離了“商戶”,也是難以入得李秀才的眼吧。
周容可不願在這個節骨眼湊過去,成了人家的出氣筒,那多劃不來啊。
因此,她不過在繡樓面前略站一站,待聽到崔寶珠怒吼:“滾出去!你們都欺負我,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便領着丫鬟,施施然地離開了。
其實崔寶珠生氣,也并不只為父親不信任自己一事。
她那日無意間救下被章七調戲的少女柳願,對方對她是謝了又謝。
而崔寶珠因着那日并沒有見到李慎出門擺攤而心情煩燥,待聽聞柳願家住城西,想到李慎也住在那邊,便提出送她回家。明着是助人為樂,實則是為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邂逅李慎。
這便是單相思的痛苦了。
李慎拒絕了她的婚事後,她也曾萬分惱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怒火燒心;也試圖将這個男人忘到九霄雲外,再也記不起這個人的模樣。然而,她的心卻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她想他,坐着想他,吃飯也想他,入寝時還在想他。
相思入骨,無可奈何,別無辦法。
可女兒家的矜持,她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見那個拒絕她的男人。她只能每天可憐兮兮地坐在馬車裏,繞城北走一圈,只要能夠遠遠地看那個男人一眼,一股酸澀又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甘甜便湧上她的心頭。
可沒想到,她救下的少女竟然與李慎相識。
原來李慎那日之所以沒出門擺攤,是因為李母生病了。而柳願手裏提着的藥包,竟然是為李母而抓的。
知道這些信息,當時崔寶珠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李慎聽聞是她救了柳願,拱手向她道了謝。
這還是李慎第一次正眼瞧她,她本該滿心歡喜才對,可是為什麽,他的目光不經意間總會投向柳願?
這個發現,讓她既是心驚又是痛苦。
這種少女心情司月自然是不理解的。她在外頭玩了一圈,這才心滿意足地收了心。
回到城西的宅第,已是掌燈時分。眼見天色已晚,沈遇吩咐下人上膳。
外頭吃食高漲的物價,在這裏仿佛不存在般。晶瑩剔透的粒粒分明的白米飯,烤得香噴噴的羊肉,還有松鼠桂魚、香酥鴨子、油榨鹌鹑、姜汁白菜、紫參野雞湯等,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看得司月都差點流口水了,她之前銀錢不多,過得很是節儉。這還是她見過的最豐盛的一頓飯,只有她和沈遇兩個人享用,太浪費了吧。不過,她好喜歡!
因着失去“賺錢大業”而帶來的悶氣頓時一掃而空。
沈遇道:“不知司姑娘口味,故而吩咐下人多準備了些飯菜,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姑娘多多包涵。”
這還招待不周?過于謙虛就是虛僞了!
司月撿起筷子,夾了一塊桂魚送到嘴裏,幸福得直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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