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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袁不臣的說法,朝庭的威脅确實無需擔憂。

謝蓉沉吟了一下:“你如此費心費力助我相公登上戶堂堂主之位,不可能毫無所求。不如你說說,你所求為何,看看我能不能付得起這個代價。”說着,微微一笑,“若是代價太大,我……”

她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事情剛見個影兒,她已經想着怎麽讨價還價了。她自然知道,袁不臣謀殺當朝帝子,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不過只要她能得到好處,這些她都不在乎。

若是別的女人說起這些話,面上難□□露着算計刻薄,但謝蓉臉上卻依舊是一片雲淡風輕,語調輕柔得仿佛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沒等她把話說完,心腹孫嬷嬷便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也不通禀便直直撞進門來。

謝蓉看她跑得滿頭是汗,皺着眉頭柔聲問:“慌裏慌張作甚,便是再有急事也不該如此。”

孫嬷嬷撲到謝蓉腳下,急得直咽唾沫。剛剛小丫頭将她攙扶回房後,她趁人不備,便偷偷溜進後院去找謝蓉。

“夫人,她、她、她,小姐她帶着小小姐回來了!”因跑得太急,口幹舌燥的,一句話她說得吞吞吐吐的。

謝蓉聽得一頭霧水:“誰?你說誰回來了?”

孫嬷嬷坐在地上直拍大腿:“哎喲,我的夫人吶,還能有誰啊,您女兒和您外孫女,回來了!母女倆現在在在正房那裏呢!”

謝蓉“刷”地一下從黃花梨雕花圈椅上站起身來,之前的從容瞬間消失不見,面上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袁不臣一看她的臉色便知道此事必有內情。之前他和謝蓉的談話,處處都被對方所壓制。如今看到對方為難,便起了看戲的心情:“喲,我外甥女回來了?請過來我見見!唉,都是我這個做舅舅的錯,要是我早一點找到妹妹你,也不至于同胞骨肉分別那麽多年,連外甥女的面都沒見過。”

孫嬷嬷是謝蓉成親後才過來服侍的,因此對謝蓉的過去并不知情。袁不臣這麽一說,她也信以為真:“舅老爺,那個外甥女,您可千萬見不得啊!”

袁不臣奇道:“為何?”

孫嬷嬷瞥了謝蓉一眼,見謝蓉沒反對,這才顫聲道:“你外甥女她,她現在已經不是人了,她已經死了!現在回來的,定是鬼怪,定是鬼怪無疑!”說到鬼怪二字,她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尖厲起來,可見此事确實驚吓得她不輕。

謝蓉和袁不臣不約而同想到,懷陽城自有護城法陣,護城法陣又有高手看護,遭敵破壞的可能性極低。在這種情況下,鬼怪根本就不可能進城,除非有玄術高手使用術法一路護持。

心念略轉,謝蓉急問孫嬷嬷:“跟她一同回來的,是否還有旁人?”

袁不臣厲眸微眯,心道:“此女果然夠狠辣,聽到女兒鬼魂歸來,半點慈母心腸皆無,不見傷心難過,不見思緒紊亂,理智得可怕。”當年他聽從安排,在信南城經營一家客店。那日謝家女兒遠嫁,宿在他的客店。

依據婚俗,新郎會趕至信南城迎親。

當時謝蓉只是謝家女的丫鬟,撺掇主子考驗新郎的真心。那謝家女幼失怙恃,又無旁親在側,只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奶娘貼身教導。然奶娘見識畢竟有限,謝家女正值妙齡,正是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探索欲的時候,丫鬟的提議滿足了她內心的惡趣味。

于是在新郎錢德韪到來之際,謝家女命丫鬟扮成自己,而自己則搖身一變,成了丫鬟的貼身婢女。如此互換身份,她就是尋思着試探錢德韪能否一眼将她認出。

這謝錢兩家定的娃娃親,又是經年未見,錢德韪哪裏認得出哪個才是自己的新娘,自然是女方這邊說什麽就是什麽。

謝家女氣個半死,卻也不好當場發作,事後狠狠責打了丫鬟出氣。

小姑娘的鬧脾氣,袁不臣當時只是默默地看着,并不放在心上。還覺得提意見的丫鬟實在是愚蠢至極,哪裏有人如此挖坑給自己跳的?

然而當晚,這丫鬟就一不做二不休,将毒藥下到井中,欲将客棧一幹人等殺個一幹二淨。

要不是被店夥偶然撞見,說不定整家客店的住客、夥計連帶他也都成了那酆都城裏的枉死鬼了。

他問丫鬟,為何如此歹毒,連萍水相逢的人都不放過?

那丫鬟卻是半點也不驚慌,反而和他談起了交易,她說自己此舉是想殺了主子,之後再取而代之,嫁入錢家。錢德韪雖然只是漕幫戶堂下的一個小管事,但她有信心,能扶持着他一路做到大管事之位,說不定最後還能成為戶堂。袁不臣要是肯幫她這個忙,那她日後必然厚報之。

他只覺得這婢女真是瘋了,李代桃僵就不怕被人識破?

丫鬟卻是低聲輕笑:“知道小姐面貌者,都在這個客棧裏。而錢相公,已經認定了我就是謝家小姐。只要客棧裏謝家的奴仆一死,我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袁不臣這時才明了她之前撺掇主子在錢德韪面前調換身份的用意。

當時新朝未立,時局紛亂,就算整個客棧的人全都死光,旁人也只會以為乃流寇作亂。她在井中下毒,目的是殺死謝家女和一幫奴仆,至于其他人,不過是那慘遭殃及的池魚。而因為習俗的關系,新郎等并不借宿在這個客棧裏,無需擔憂他喝了毒藥壞了計劃。

富貴險中求,此女為了擺脫奴仆的身份,做事可謂是心狠手辣。

身為下賤,竟能做到此等地步。袁不臣此前還從未見過,世間婢女縱是有心往上爬,多數都是些略有心氣卻蠢不可及之輩。他也想知道,若此事能行,她日後是否如她所言,能夠平步青雲。促狹心一起,兼之他自己本身也不是什麽好人,便幫了她一把。若她日後真有那個造化,自己握着她的把柄,不怕她不聽話。

二十多年倏忽而過,此女子果然實現了當初的宏願。在這二十多年裏,她嫁人生女,操持家事,輔助丈夫,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本以為這漫長的時光,足夠消磨她的心志,和家人的朝夕相處,能讓她生出一顆柔軟之心,現在看來,自己實在是太天真。

袁不臣輕輕嘆息,此女已經壞到了骨子裏,實難改變。就連親生女兒的死,也無法令她動容幾分。

謝蓉哪裏知道袁不臣內心的感慨,一雙眼睛緊盯着孫嬷嬷,要她口中的答案。

孫嬷嬷當時只顧着害怕,哪裏還能留意到有沒有其他人随伴在錢玉身邊?

但夫人又用眼神逼視着自己,不能不開口:“好、好像是有……有吧?”

謝蓉怒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麽‘好像有吧’?”

她平日裏待人一向溫和寬容,鮮少于人前發怒,此時忽然發作,孫嬷嬷吓了一跳,縮着身子為難道:“這……夫人,我、我也沒太看清楚啊。”

真是個沒用的蠢婦!

謝蓉強忍着怒氣:“罷了,我親自過去瞧瞧吧。”

此時正院那邊,司月向錢玉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我記得你曾和我提過,你是家中獨女,如何又冒出個小公子來?”

錢玉腦子裏一片混亂,不知該怎麽回答她。

司月不解的事,作為徒弟的崔寶珠卻明白得很:“或許,這個小公子是過繼來的?這世上不是有很多人家,生不出兒子,又舍不得自己攢下的一片家業無人繼承,便從外頭過繼來一個男丁,以承繼家中香火?”

司月感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當真是神奇得緊。”嘆了一回又有點納悶,“為何這做父母的,寧願将家業留給一個過繼來的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丁,而不願意留給有血緣關系的女兒呢?世人不是都說,血濃于水嗎?這樣看來,也不算很濃嘛。”

也許是哀憐到自身,崔寶珠對此也很是低落:“世人勢利,重男輕女,女子生來便低了一等,這有什麽法子?”

見這師徒兩人如此污蔑自己的父母,錢玉氣得身子直發顫。

這兩個女子懂什麽!

憑什麽這樣随意地評價她的爹娘?

她們和她的爹娘生活過嗎?了解她的爹娘嗎?

爹娘是否重男輕女,只有身為女兒的她才有資格評判!

她失聲道:“我爹娘并非你們口中的那等人。打我記事起,我爹娘便對我寵愛有加。我娘更是幫我請了先生教我讀書,世上的男兒讀什麽書,我便讀什麽書。針黹女紅,碰都不會讓我碰一下。我娘說,這些自會有家中奴仆去做,我要學的,自然是鋪子經營,田莊打理等事宜。我娘說,我比其他男兒并不差多少。”

經營鋪子,打理田莊?世人對女兒的要求從來都是針黹女紅,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操持夫家家事,侍俸公婆,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着內宅打轉的。像經營鋪子、打理田莊這種,通常只有男子才有這個待遇。

崔寶珠心中浮起一個怪異的念頭,她脫口問道:“你父母如此栽培你,是想讓你招贅入婿啊!如何你後來遠嫁洛丹城?”

此話一出,如石落靜湖,錢玉心中頓時泛起了陣陣漣漪。迷迷糊糊中,似乎腦中的雲霧被一雙無形的手撥散開來。

是了!

那年元宵節,懷陽城如往年那般舉行花燈會。她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帶着丫鬟家丁出門賞花燈。

興許是前事孽緣,她遇到了她此生的劫——青兒的爹爹,林彥周。

林彥周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斯文秀氣。不過一個照面,她的一顆心頓時猶如小鹿般亂撞。

幾次偶遇下來,她便生出了非君不嫁之心。

林彥周身有功名,是個秀才,自然不可能會入贅錢家。

娘親勸她:“我兒莫癡心!這世上哪有什麽偶遇,還接連偶遇幾次?定是那窮酸秀才,盯上咱們錢家的家業,想要空手套白狼,把你這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騙到手裏呢。等你過了門,便甜言蜜語地哄騙你,讓你将帶過去的豐厚的嫁妝拿出來填補他家那窮窟窿!”

可當時的她哪裏肯信?就算是算計出來的偶遇,她也只覺得對方有心。

但對于這門親事,謝蓉執意不允,便是錢玉鬧着絕食,平日裏對她疼愛有加的謝蓉也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幽冷。

那目光好像在說:“既然不聽我的話,死就死吧,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就當這些年的養育是白廢心了。”

娘親冷漠、平靜的目光再沒有往日裏的慈愛,這越發激起了錢玉的叛逆心,只覺得娘親再不是原來那個疼愛自己的娘親,只有林彥周才是真正關心愛護她的人。

後來,後來娘親是怎麽同意了婚事的呢?

錢玉冥思苦想,腦海中的雲霧又散去一點。

她因為雙親不允婚,又是哭又是鬧,終于把娘親給氣病了。

爹爹和娘親一向夫妻恩愛,娘親這一病,吓得爹爹連忙請了郎中回來。誰知郎中把過脈後,竟開口恭喜了爹爹。

“夫人,這是有了身孕了。”

郎中的話在錢玉回憶中響起,錢玉喃喃道:“我、我終于想起來了,弟弟,原來我真的有弟弟,親弟弟。”

娘親既然有了身孕,自然就顧不上她了。沒過久,她便嫁到了洛丹城。

可能是跟娘親賭氣,婚後兩年,她鮮少跟娘家通信。

一直到景煦十七年,這一年,她的夫君林彥周中了舉。

她自覺揚眉吐氣,這才開始跟娘家頻繁通信。

面前這個胖嘟嘟的親弟弟,她确是見過兩次的,不過每一次見面的時日都很短,短到根本沒能在弟弟心裏留下印象。不過,也可能是弟弟太過幼小,忘性大,這才不記得她這個親姐姐。

小公子蹭蹭跑到錢玉面前,歪着腦袋看了半天,問:“你……你真是我姐姐?”

錢玉含着淚點了點頭,還把女兒從椅子底下抱出來:“承嗣,這是你外甥女林青兒。”又對女兒說,“青兒,這是你小舅舅,來,快叫小舅舅好。”

林青兒怯怯地叫了一聲:“小舅舅好。”

小公子卻不回應,目光只在錢玉和林青兒身上來回打轉,未了小手背在後頭輕搖小腦袋:“你長得可真醜,一點也不像娘親,你真的是我姐姐嗎?我的姐姐還沒有丫鬟姐姐們長得好看?”

他年紀還小,心直口快的,想到什麽便脫口而出。背後侍立的丫鬟們聞言都有些尴尬。

錢玉仿佛受了一記重錘,抱着青兒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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