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0

10

這三年,魏家承其實也掙紮過,該不該去找父親呢。他離家這麽多年,他的父親可否找過他?可是每次閃過一絲念頭,母親半邊頭顱的慘狀就會潛入夢中,讓他寝食難安。

當時心氣高,受不得侮辱,抱着寧肯餓死街頭的堅定,也不願茍延殘喘在別人的陰影中。

離家颠沛的日子,他從未想過退縮,反倒是有了如今的窩,內心的堅定時常會動搖。他想:若是我回去,也許接受手術會恢複視力,那樣,我是不是可以讓這兩兄弟過得更好。

三年的時間不算太長,可是魏家承回想着父親的模樣,漸漸開始模糊。也許,他已經回不去了吧。

也許,他骨子裏也不想回去。

記得十六歲那年,有一次頭疼發作的特別嚴重,他幾乎無法起身,昏天黑地的眩暈感鋪天蓋地的侵襲而來。嘔吐物順着嘴角往外流,粘稠的物體貼在臉頰上,讓他覺得自己卑微又肮髒。

冰涼的指尖輕輕将他的臉側向一旁,一點點擦幹淨他的臉頰,甚至用手指伸進他的嘴裏幫他清除殘餘的嘔吐物。他那時意識模糊,似夢似醒,下意識咬緊了牙關。

他記得那人似乎哆嗦了一下,碰觸到他的嘴唇,然後便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摸着他的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咬破了那人的指頭,滿嘴的嘔吐味混雜着血腥味讓他緊皺着眉頭,耳旁傳來熟悉的嗓音:“放松,別緊張,頭要偏着,不然會嗆着自己的。”

然後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緩緩松開牙關。頭疼的睡不着,鼻息間全是難聞的味道,食物在胃裏發酵,散發出腐爛的惡臭。床旁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他知道少年在清理他吐的一片狼藉。

何思源推開門便嚷嚷:“靠,太臭了。”

何沁遠罵了他一句:“好像你沒有生過病,把這些丢了,去接一盆水,兌點熱水,趕緊。”

“嘔吐物呀……別給我……嘔……”

何思源極不情願的丢垃圾去了,回來的時候因為生氣,把水盆往桌上使勁一跺,發出“哐”的一聲,抱怨道:“早知道是個病坨子,當初真不該買他……”

魏家承那時候聽到這話,心裏是難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虛弱,感情特別的脆弱。突然就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孤苦伶仃,招人嫌棄,連一個暖心人也沒有。

何沁遠低喝了一嗓子:“閉嘴,十歲都還尿床的家夥,沒資格說別人。又沒有讓你收拾,抱怨個什麽?嫌棄髒就滾出去,別在這說三道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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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怎麽沒有暖心人呢?魏家承鼻頭一酸,睫毛漸漸濕濡,他記得去年,何沁遠不知怎麽受了涼,急性胃腸道感冒。平日裏還算自理的身體突然就失了控,兩便失禁不說,人也是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那次何思源不在家,他被迫無奈摸索着幫着換尿布,光臭味他就已經幹嘔了好幾次,實在是條件發射刺激的,最後是戴了好幾層口罩勉強進行清理。他已經小心翼翼,結果還是摸了一手黏糊糊的東西,頓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沖進廁所不停地洗手,異味難消。等他洗完手回來,何沁遠已經掙紮着靠坐了起來,自己換好了尿布,将污穢的尿布團成一團,塞進了塑料袋。

他沒有看見,也看不見當時青年慘白的面容。那時何沁遠已經十九歲,心裏早已萌生了難以啓齒的感情,他看着魏家承越發俊朗的面容會臉紅,肩膀靠着少年火熱的身體會心跳加速,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情如疊加的歲月有增無減。他覺得迷茫而彷徨,甚至會覺得恐懼,為什麽他會對一個男孩子産生如此詭異的情感。他在壓抑中凝視着那深邃的眉眼,在那微揚着壞壞的笑容裏,泥足深陷。可是當看見魏家承嫌棄的目光,那一聲聲幹嘔撞擊着他的胸腔,他的眼眶濕潤了,剛剛萌芽出的感情被他扼殺,強烈的自卑感将他的心五馬分屍。

那一天,他咬破嘴唇像一只肉蟲在床上蠕動,顫抖的雙臂支撐不住身體,他只能用額頭死死抵住床頭,額頭蹭破了皮,才勉強将身體靠着床頭歪歪斜斜坐了起來。

一片狼藉。他沒有穿褲子,羞恥處兜着好幾層尿布,下面墊了尿墊,即便如此,污穢物還是流了出來,有些在大腿處結了黃色的硬痂。他突然就笑了,也怪不得人家,自己看着都是惡心的。

他看着魏家承挺拔的身影推門而入,即便失明,那雙眸子也是極好看的,黑亮的眼珠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一直在凝視着自己。即便殘疾,也是一個英俊的人呀,哪像自己……他對自己說,且不說性別,單是從外貌,你也是配不上人家的。

多麽可笑,一個十九歲的大男孩,在沉默中望着戀慕的那個人,偷偷地掉眼淚。一個殘疾了四年,在病痛折磨中也不曾掉一粒眼淚的青年,默默地望着那個輕蹙眉頭的少年,突然深刻體會到了千瘡百孔的絕望,眼淚猝不及防掉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這些魏家承并不知道,那天何沁遠請他幫忙打一盆熱水時,那語調就跟平時無異。只是那人拒絕了他的幫助,斜靠在床上一點點清理了雙腿的狼狽。

他只記得何沁遠對他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打水前對他說“小心,別燙着了”,第二句是他倒水時說“對不起,平時不會這樣的,真是出醜了。”

沒有任何異常,可是魏家承清楚一點,從那之後,何沁遠便不再讓他睡在那個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上。他又被趕回了彈簧凹凸不平的沙發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并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麽而被大哥冷落,直到有一次,他半夜噩夢,摸索回到熟悉的床上,青年沒有拒絕,他爬上床握住了青年的手,就聽見青年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然後反握住他的手。

想到這些,魏家承在自己嘔吐的惡臭中突然就覺得羞愧難當,那人用溫熱的毛巾一遍遍擦洗着自己的臉,脖頸,雙手,一點也不嫌棄。他就覺得自己真是可惡到頂點,後悔一擁而上,難過的他鼻腔酸脹。

他聽見那人自言自語般:“哎,這是有多難受,怎麽還哭鼻子呢?”然後冰涼的指尖在他太陽穴輕輕地揉着。

那一瞬間,他咬住了舌尖,血腥味彌漫口腔,才忍住了嚎啕大哭的沖動,愧疚後悔難過湧上心頭,羞愧難當。

何沁遠看他嘴巴直哆嗦,憋的睫毛都濕了,擔心道:“怎麽那麽嚴重。我讓你陳睿哥過來一趟,背你去醫院看看吧。”

他微微搖了搖頭,想說:別花錢了,掙得多不容易。

這一擺頭,差點讓他噴出一口膽汁。臉頓時都青了。

何沁遠吓壞了,何思源寬着長就是不長個,魏家承卻竹子一般,年年拔高,長的又高又壯,他們已經弄不動這小子了。

他趕忙讓何思源去隔壁把陳睿敲了起來,幾人合力将魏家承弄到了醫院。

魏家承醒來時感覺左手冰涼,手背有點疼,吸吸鼻子,刺鼻的消毒水味,這次竟然嚴重到住院輸液。耳旁有呼吸聲,他用手輕輕摸索,就像是探索未知的神秘世界。

柔軟的頭發,光潔的額頭,眉形平展眼角細長,應該是很溫柔的眉眼,魏家承想。鼻梁有彎彎的孤獨,嘴巴不大嘴唇有些薄,下巴很尖……魏家承迷茫了,手掌下秀氣的五官和他心目中大哥的形象相差甚遠。

他腦海中一直認為大哥是個濃眉大眼,看着很有魄力男子。他實在無法将手下的觸感在腦中成型,他心中充滿疑惑,大哥到底是什麽樣子?

長長的睫毛輕輕掃拂他的掌心,吓得他心髒漏跳了半拍,趕緊縮回了手,合上眼裝睡。

何沁遠趴在床上不知不覺得睡着了,等他醒來時胳膊也麻了,肩膀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他試着動了動肩膀,疼的他直抽冷氣,後脊梁擰着一股邪氣,化成荊棘束縛着他胸部以下的軀體。

魏家承聽見他粗重的喘息,一骨碌爬起來,問道:“哥,你怎麽了?”

何沁遠疼的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動不了,就連僅剩的胳膊也無法動彈。他啞着嗓子道:“手麻了……休息一會就好……”

魏家承用手一摸,何沁遠趴在床沿,後背僵硬如石。也不知道他趴了多久,身體不堪重負,發出強烈的抗議。

“我扶你到床上躺一會吧。”魏家承将沒有輸液的手伸到青年的腋下,圈住那人單薄的身子。

何沁遠也想到床上舒展一下身體,蜷了好幾個時辰,有知覺的地方都不像自己的了。他用手肘盡量撐着床沿,額頭抵在少年的肩膀上,三年的時光讓細弱的肩膀變得結實,他能感覺到少年用力提起他的身子,鼻間是清爽的香皂味,心口猛地一跳,手肘一軟倒在了少年的懷裏。

魏家承被他撲倒,倒下前把他身體用力往上一拖,兩人尴尬的一上一下重疊在一起,嘴唇沒來得及回避發生了猛烈的回避,牙齒“碰”的一下撞在一起。

這算是兩人的初吻吧,啥滋味不知道,看那一嘴的血就知道挺慘烈。

兩人還沒來得及害羞,何沁遠磕在床沿的雙腿就不争氣的痙攣開來,就像勾引一般,興奮的在少年身上繃着腳尖跳芭蕾,大腿小腿不停的碰撞摩擦着少年結實有力的長腿。

何沁遠的臉就像煮熟了的大蝦,熱的他頭頂冒着仙氣。也顧不得害羞了,忍着疼将自己摔回輪椅,去廁所檢查滲漏的情況。

魏家承茫然的躺在床上,迷茫的摸了摸嘴巴,接着頭腦空白的摸了摸下身………怎麽硬了……

剛才怎麽了?不是聞慣了那人的氣息嗎?那人的舌頭是不是碰到了自己?心為什麽跳得那麽快?我為什麽腦袋又暈了,卻不同于以往?

魏家承絞盡腦汁不得其解,許是用腦過度,又趴在床旁“哇哇”幹嘔起來。

懵懂少年并不知道這一種依戀就是喜歡,只是本能告訴自己,他不想離開這個小家,不想離開這個沒有血緣的大哥。

他喜歡坐在大哥身旁幫着摘菜,聽他輕輕哼唱,陽光從窗戶躍入,溫暖的照在臉上,哥哥的歌聲則溫暖的落在了心裏。

他時常點歌,我要聽這個,想聽那個。那人也是好脾氣,你點我就唱,有時還會調侃一句,點歌不給錢麽?他就循着聲音看過去說:“等我有了錢,我把這些年欠的一起給了。”

記得有一次,他試探着問:“哥,如果我做手術就能治好眼睛,你做手術就能治好腿,可是家裏的錢只能滿足一個人,你會怎麽做?”

何沁遠笑了笑道:“那就先讓你複明,然後再讓你去掙錢養家孝敬我,等你掙夠了錢,我在治腿。”

他問這問題的時候,兩人正在送餐的途中。去給一個工廠送飯,陌生的路程,何沁遠不放心,陪着一起出來了。

春日的暖陽帶着花草的清香,耳旁蟲鳴鳥叫,非常熱鬧。魏家承聽了那話,不管出自安慰也好,随便說說也罷,就覺得那一刻花香深深地吸入肺腑,他的整個身子都充滿了幸福。

他又問:“若是我還有親人,找到了親人也許就有錢治病,但是也許會被害死,你說我怎麽辦?”

何沁遠偏頭看了看少年,笑道:“家裏才買了電視,你這才聽了幾天,就開始演戲了?”

他笑了笑道:“你說該怎麽辦?”

何沁遠想了想道:“你這一出是豪門恩怨呀,那我勸你還是別去淌那些渾水,一切随緣吧,随着你的心,做你想做的事,留在你想留的地方。”

魏家承恍然大悟,随着他的心,留在他想留的地方,不就是有大哥的地方嗎?

想着這些點點滴滴,更是心跳如鼓,撞得胸腔發顫。

若是可以,他願意一直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家,和何沁遠一起忙着小事業,互相扶持互相照顧。那人做他的眼,牽着他的手摸索着陌生的恐懼。他已經長高,可以随随便便背起大哥,他喜歡背着他去菜地、河邊,碎石小路上。

他對自己說,大哥從未嫌棄過我,我也不能嫌棄大哥,我會試着學會幫他換洗尿布,清理身子,哪怕再髒再累,我要報答他,照顧他。

是的,他從沒想過分開,更沒想過會那麽突然,做夢也不相信他的大哥會真的把他賣掉。在現實面前,被背叛的屈辱,被抛棄的憤怒就像千年的寒冰化成了水,迎頭而下,澆滅了他所有的希望,也淹沒了剛破土的羞□□慕,連他自己都還理不清的那一份感情,就這樣灰飛煙滅,随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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