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緣正驚愕。
“……我的仙侍?”
這對于緣正來說, 是一件小到無關緊要的事。
若不是緣杏提起,這種平淡生活中的小小插曲,早已被他埋在記憶的塵埃中不再理會。
然而緣正的記憶出衆,緣杏一說, 他就恍惚間記起來, 小的時候确實有過這樣的事, 而我其實不止一次。
那個時候, 緣杏終日卧病在床,一張小臉面無血色,連坐都不太坐得起來,爹娘的一顆心都挂在緣杏身上,為杏杏終日奔走, 難免對他有所忽視。
仙侍們每日跟着他, 對他的感情自然比緣杏深厚, 看到父母每日都對緣杏噓寒問暖,而他院中總冷冷清清,就為他委屈。
妹妹聽到的, 恐怕就是這其中的某一次談話。
不過緣正本人,倒并沒有這樣的感覺, 兄妹連心, 他同爹娘一樣擔心妹妹。
得知緣杏竟然聽到過這些,緣正猛然震驚。
這些話, 他聽來不算太有所謂, 但在緣杏聽來,傷害該有多大?
更何況妹妹當年幼小, 身體又很虛弱,根本經不得這樣的打擊。
緣正回憶起這些年的許多細節。
妹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樣。
妹妹望着他想說話卻不敢說的模樣。
妹妹偷偷送給他禮物, 将香囊挂在樹上,卻又怕他不喜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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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在聽到過那樣的話以後,妹妹依然送他這般的哥哥生辰禮物,絲毫不記仇,反而一直試着修補兩人之間的關系。
緣正不自覺地抿住了嘴唇。
強烈的柔軟、愧疚和心疼一齊湧上心頭,他懊惱極了。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都做了些什麽啊。
但凡他早一點克服自己不善言辭的毛病,但凡他早一點去面對妹妹,但凡他早一點像一個正常兄長那樣,去了解妹妹的內心世界,緣杏都不至于一個人誤解苦惱這麽久。
緣正彌補內疚的情緒達到頂峰。
他道:“對……不起。”
緣正眼眸低垂,不知做什麽才能對緣杏有所補償。
他手上動作一轉,就要下一招怪棋,讓緣杏又有機會進攻。
緣正殺氣全無,兵盤校場上的紙兵,也都齊齊放下刀劍,仿佛有了投降之态。
緣杏見狀,連忙拉住哥哥的手,攔下他。
“沒關系的,哥哥,你不用讓我。”
“可……”
緣正停頓,生澀地對她解釋道:“我從未讨厭過你。仙侍說的那些話,只是因為他們只偏看我這一面,未曾考慮到你的境遇。我從未對你生過厭惡嫉妒之情,只是心懷愧疚……”
緣杏搖搖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早就沒那麽傷心了。”
緣杏頓了頓,又道:“我之所以難過,或許是因為……他們說的話裏,的确有實情。我不想被哥哥讨厭,可更受打擊的,是我的确是爹娘和哥哥的累贅。”
緣正堅持道:“胡說。你于我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妹妹。”
“……!”
沒有什麽話,能比這一句更讓緣杏高興了。
她想從哥哥口中聽到這句話,已經等了好多好多年。
緣杏有些濕了眼眶,臉頰微紅。
她說:“我也這樣想哥哥。不過……雖然哥哥對我來說應該是最親近的人,可我昨夜想到要與兄長對弈,心裏卻很緊張。”
緣杏頓了頓,這才繼續解釋。
“我其實我不是怕輸,也不是怕哥哥。而是……擔心又因為我自己,拖累哥哥的腳步。”
“一直以來都是哥哥在照顧我,下棋的時候,哥哥從來都會給我讓棋。”
“在哥哥眼中,我是一個需要被遷就、需要費心保護的人。”
“就像易碎的瓷器,只要稍稍施力,就會破掉。”
“但我們是孿生兄妹,比起哥哥一味地遷就照顧我,我更想與哥哥平等相處。”
緣杏坐在緣正面前,纖弱的腰板挺得筆直。
她說:“所以,哥哥,你不要讓我棋。我自己會下,無論輸贏都沒關系。”
緣正仍舊遲疑:“可是……”
緣杏垂下睫毛,失落地問:“不行嗎?”
緣正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自己對妹妹的愧疚,沒有觸及妹妹真正的想法,反而成了緣杏桎梏的枷鎖。
他看着緣杏比自己纖細三分的手腕,因為白皙而顯得分外脆弱的皮膚,難以下定決心。
他問:“你真的……更想這樣嗎?”
緣杏杏眸微亮,點頭。
緣正猶豫地看她,提醒道:“你贏不了我。”
緣杏說:“可是真正的玩樂,不就是這樣嗎?彼此各尋樂趣,但不那麽計較得失輸贏。從小到大,我都沒什麽機會和兄長一起玩過……”
緣正握緊了手中的棋子。
最終,他嘗試着改變方向,将棋子放在兵盤上一個兇險的位置。
剎那間!兵盤上格局全變,緣正的紙兵一改謙卑折服之态,展露出可怕的鋒芒來!
緣杏卻眼前一亮,立即拿起自己的棋子,重新整合,迎擊緣正的兵陣!
總算,兩人之間一改之前溫吞的勢頭,忽然有了交鋒的感覺!
這種中盤變化,頓時也讓外面圍觀的觀衆們精神一震,驚呼一聲,全神貫注地投入其中。
公子羽看到兵盤中的變化,嘴角微彎,露出難以被察覺的笑意。
北天君咪眸,亦是一笑。
水師弟開始咬手指。
唯有看得一知半解,摸不着頭腦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怎麽大家一下這麽激動?”
随後,他就被師父重重敲了頭。
在雅室裏,緣正和緣杏數度交鋒。
此時,緣正其實非常驚訝。
他原本以為,同輩弟子中棋下得最好的,應該是公子羽。
緣杏與公子羽的棋局雖然贏了,但或許是有巧合的因素,妹妹和自己下棋的時候,并沒有那般的棋力。
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察覺,是因為他與緣杏下棋時從未盡全力,緣杏也就不必絞盡腦汁地應對,因此難以發揮實力。
而現在,他對緣杏真正出招,妹妹才得以全力以赴,本來平平無奇的下法,忽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來!
緣杏的棋藝,竟分毫不在公子羽之下,甚至隐隐還要勝過兩分。
他們畢竟是孿生兄妹,即使不在一起長大,思路仍是相通,且緣杏的棋藝,最初是由他親自教會,仿佛與他格外契合。
緣正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就像是有另外一個稍弱一點的女版自己在與自己對弈,既像是影子,又像是對手,還是個知己知心的朋友。
有一種奇異的愉悅。
兩人各自下了數十步,最終,終究是緣正更勝一籌,抓住了緣杏的大将,将它激摁在地,結束了戰争。
緣正放下棋子,居然意猶未盡,想要當場再來一局。
他擡眸去看緣杏。
卻看緣杏盡了全力,面頰撲紅,額上冒着細汗,但眼眸卻很光亮,雖然輸了棋,卻是無比高興的模樣。
她比他想象中要堅韌,全然沒有因為被擊敗而沮喪。
她說:“哥哥果然厲害!”
緣正嘴角微微一揚,竟是難得有了一絲笑意,冰川消融。
緣杏忸怩,頓了頓,又道:“其實,我還有東西想要送給哥哥。”
說着,緣杏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
“這是……?”
緣正疑惑,可是當他将畫卷接過,逐漸展開,看到畫上的內容,表情微微一怔。
那幅畫,正是緣杏昨夜畫的,兩只小白狐一起下棋的圖。
換作旁人許是瞧不出,但緣正一眼就看出來,緣杏畫的正是他們兄妹。
一筆一畫,一色一線,都細致入微。
這難不成,才是緣杏想象中的畫面?
畫中的兄妹兩人神情閑适自然,與現實中他們兩人對弈時正襟危坐的狀态,截然不同。
緣正問:“這幅畫……不能變成現實嗎?”
緣杏道:“嗯,別的擺設還好說。可是哥哥和我自己,我都還不能畫出來。”
緣正思索片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道:“……可以。”
“什麽?”
“可以成真。”
緣正想想自己要說的話,覺得略有幾分不自在,但這是為了妹妹,為了真正地了解妹妹的內心,為了讓兩人更親近。
他說:“我可以變化成原形,和你一起。”
他們兩個人只要都變成原形,緣杏畫上的畫面,就成真了。
緣杏驚喜:“真的?!”
看着妹妹的笑顏,緣正點了點頭。
但他又有兩分窘迫:“不過在這裏不太方便,等結束以後,我回去找你。”
緣杏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如在夢中。
她和哥哥的對弈已經結束了,兩人離開雅室,九天玄女宣布了緣正是勝者。
因為兩人的對局很是精彩,可以說是前後翻轉最大、後續勁頭最高的一局,圍觀的弟子們都激動萬分,在鼓掌、在交談,還有人為緣杏惋惜,認為她的棋藝也非同凡響,只可惜碰倒了緣正。
不過,緣杏對比試的結果并不失落,周遭的人交談時,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她的心思已經不在結束的比試上了。
待第二輪比試完全結束,緣杏回到屋裏,化成小白狐,将尾巴們鋪在地上,期待而忐忑地等待着。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了敲外面的門。
接着,只見門被緩緩推開,緣正化成白狐的模樣,将腦袋從門外探了進來。
他與緣杏的體型一般大,也拖着九條蓬蓬軟軟的尾巴,兄妹兩人人身并不算一模一樣,但是狐形卻非常相似,只是相比較于愛搖尾巴的妹妹,緣正的神情要更嚴肅一些,而且他化狐形的次數比較少,看上去有些拘謹。
他邁着小白爪,輕輕走進屋裏。
“嗷嗚!”
緣杏歡騰地叫了一聲,輕快地撲過去,一下子撲到了哥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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