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像觀音
四月初八,黃道吉日,新帝霍致峥登基,祭天封禪,改國號大燕,年號宣昭,定都京城。
同日,下令大赦天下,大封開國功臣,犒賞軍隊,并追谥祖父霍庚為太-祖德皇帝,生父霍禮為高祖恒皇帝,追谥兄長霍麟宇為一等忠勇公。冊封生母秦氏為皇太後,嫡妹霍蓉兒為懷寧長公主。
因新帝并無妻妾,皇太後秦氏手持鳳印,代掌六宮事。
新帝登基那日,皇宮內外一片喜氣洋洋,絲毫不見幾日前山河破碎的凄涼景象,目之所及之處張燈結彩,随時可聞恭賀新朝建立之聲,就連身處偏遠掖庭的宋清盈都能聽到從承天門傳來的華章禮樂。
隐隐約約,還怪好聽的。
她坐在池子旁洗衣裳,偶爾往那高高的朱紅宮牆望上一眼,心想着,這古代皇帝登個基真能折騰,她這都快下班了,皇帝那邊儀式還沒完,而且他晚上估計還得搞什麽團建宴會吧?啧,加班狗,慘。
寶蘭見自家姑娘搖頭嘆息的模樣,以為她是觸景生情,連忙壓低聲音安慰,“姑娘,您別太難過……”
宋清盈回神,見小丫頭一臉擔憂看向自己,就知道她又胡思亂想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放心了,我沒難過。”
怕她多問,忙換了話茬,“馬上就要下值了,聽說為了慶賀陛下登基,膳房今日多添了幾道菜,好像還有紅燒肉!咱趕緊把這最後兩件洗完,省得去晚了搶不到肉吃。”
寶蘭一怔,“姑娘,您從前不是最讨厭這些重油的葷腥嗎?”
宋清盈啊了一聲,眼睫微動,輕咳一聲,“那不是從前好吃的太多了,而且每天也不用幹什麽活,整天美美美就完事了。現在每天要幹活,不吃肉哪有力氣?你說是吧。”
寶蘭:“……”
所以這就是您每頓要吃兩碗米的理由麽?
小丫頭心裏槽了一句,然而看到自家姑娘尖尖的下巴,以及那雙泡在水中泛紅的手,還是心疼更多,“姑娘說的是,那晚膳奴婢的肉都給您,您多吃些。”
宋清盈哪好意思跟這小乖乖搶肉吃,立刻來了個十動然拒。
主仆倆扯着閑話,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值時間。
管事嬷嬷一敲響下值的鑼,宋清盈就牽着寶蘭的手往外走,嘴裏還興奮的碎碎念,“不知道除了紅燒肉,還有什麽新菜色。”
同在浣衣司的其他宮女聞言,表情各異。
等主仆二人走遠,終于有人憋不住,開了腔,“末帝屍骨未寒,她個做女兒的,還有心情吃肉?真是沒良心!”
“是啊,今日陛下登基,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今早嬷嬷發彩錢時,她揣着那一粒銀瓜子,高興地跟撿了寶似的。我聽說從前她殿內的一塊地毯就價值百金了呢,怎的如今一副見錢眼開的膚淺模樣?”
“要我說,她既這般愛錢財,為何不像她那兩個姐姐一樣跟了那些将領。聽說她那倆個姐姐都跟了将軍,其中一個還封了侯爵呢!給侯爺當妾,豈不比在這當浣衣奴強?”
“那誰知道呢,她看起來奇奇怪怪的……”
宮女們嘀嘀咕咕的話,宋清盈這些日子沒少聽過。
好幾次寶蘭都氣不過,想替她打抱不平,都被她拉了回來。
“咱們人單力薄,真打起來,一準兒吃虧,撸掉幾根頭發不說,或許還要扣月銀。扣錢再其次,就按我們現在的身份,鬧了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口角摩擦,往大了去,沒準就給我們扣上一個懷恨報複,反抗新朝的罪名,到時候保不齊要掉腦袋咯。”
宋清盈苦口婆心的教導着,見寶蘭情緒平複,卻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便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蛋,哄道,“我教你個法子。”
寶蘭好奇,“什麽法子?”
宋清盈狡黠眨了眨眼,“下次再聽到那些鬼話,你就在心裏默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寶蘭先是一愣,随後噗嗤笑出聲來。
宋清盈見她笑了,也彎起眸,“笑了就成,為那些人生悶氣可不值當,多傷肝。”
“奴婢知道了!”寶蘭點頭,又恢複尋常的好心情。
掖庭宮人的作息很是規律,每日破曉起床,辰正用完朝食,便去各個部門當差,午間有半個時辰休息,大多宮人在酉正便下了值,可以回房休息。
宋清盈所在的浣衣司便是如此,每人每日分配到一定量的衣裳,只要能保證在傍晚下值時清洗完這些衣裳,就算完成一日工作。
對她來說,掖庭的日子不算特別難熬,單把這事當成一份工作來看還是不錯的——包吃包住,還包生活用品和四季衣裳鞋襪,每月有兩日歇息,節假日還有糕點賞銀等福利。
就是這差事比較傷手。
看着原本宛若青蔥的白嫩手指,變得紅腫粗糙,宋清盈自我安慰,“當社畜的,誰還沒點職業病呢?”
往好處想,起碼她不用加班。
像她計算機系的室友,去互聯網公司實習了三個月,就英年早禿,生姜洗發水都用了兩瓶。
不知不覺中,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宋清盈很好的适應了掖庭的生活,每天老老實實打工,快快樂樂幹飯,心态穩如老狗。
就連寶蘭和那四位妃嫔在她的影響下,也逐漸鹹魚化。
六條鹹魚住在一屋,閑暇玩玩葉子牌,擺擺龍門陣,倒也自在安逸。
而在皇宮另一端的慈寧宮,秦太後這陣子卻過得很不順心。
按理說,兒子成了皇帝,她個鄉下農婦搖身一變成了尊貴無匹的皇太後,她應該做夢都能笑醒。
是,剛搬進宮裏的前兩天,她是挺快活的,可那新鮮勁兒過去後,她又忍不住忙操心起當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兒子的婚事!
“先前你投軍,我要給你娶媳婦,你說你行軍打仗,朝不保夕,怕娶個媳婦回家讓人守寡,行,這話在理,我不催。後來你到京城為官,吃皇糧了,我托媒人給你介紹了好幾個水靈的大姑娘,你又說大丈夫須先建功立業,不急着娶妻,也行……可現在呢?”
秦太後捂着胸口,一臉痛心的看向霍致峥,“你現在都成皇帝了,算是建功立業了吧?那你為何還不娶妻?阿铮,你今年可都二十四了,二十四啊——”
“母親莫要動怒,當心自個兒的身子。”霍致峥端坐在太師椅上,一襲淺青色雲紋長袍讓他鋒利的眉眼柔和幾分,若不是他的肩背結實,筋肉遒勁,還真有幾分書生的清秀俊逸。
“你要想我不動怒,就趕緊娶個媳婦進門,抓緊給你生幾個孩子。你都這個年紀了,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哪裏像話!”
霍致峥修長的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又慢慢放下,擡眼看向秦太後,“國朝剛立,百廢待興,兒子實在無暇分心在那些事情上。”
秦太後哼道,“你再無暇,夜裏總是要睡覺的。反正你将鳳印給了我,只要你點頭,選秀的事我來辦,媳婦我來幫你選,你只要夜裏去媳婦宮裏睡覺就成。”
她張口閉口“睡覺”,殿內伺候的宮人們聽到,面上雖不顯,心裏卻覺得這太後娘娘着實粗俗。
且說這秦太後出身微末,原是平谷縣虎頭村秦屠夫的長女,性情直爽潑辣,雖大字不識,卻對霍秀才的獨子霍禮一見鐘情,也不管霍家貧寒,鐵了心就嫁了過去,後與霍禮生了倆子一女。
元豐八年,江南發澇災,莊稼都被洪水淹掉,偏偏昏君為了修建宮殿強征課稅,霍家交不上,霍禮被官兵打得吐血,不治而亡。只剩秦太後一個女人,養兒育女,辛苦頂起一個家。
她不是什麽貪圖享樂的女人,便是當了皇太後,一心也只盼着兒女健康,有家有業。
“你若覺得選秀陣仗太大,那也有其他法子。這段日子,有不少夫人進宮觐見,還帶來她們家的女兒。那一個個生的可俊了,身段好,教養好,都是難得的好姑娘……”
秦太後滿臉期待的看向霍致峥,“立後是大事,你可以慢慢挑,咱先選一兩個可心的人在旁伺候,你看如何?”
霍致峥斂眸,輕撫了下杯蓋,默不作聲。
見狀,秦太後急了,拿起帕子就佯裝抹淚,哀哀喊道,“天老爺诶,禮哥诶,阿宇诶,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我不如随你們去了算了。”
霍致峥臉部的線條僵了一瞬,喚道,“母親。”
“你別喚我母親,你現在是皇帝了,長本事了,哪裏還在意我這個母親。”
秦太後扭臉,眼眶有淚,“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想收複幽雲十六州,你還想再帶兵打仗……娘知道你是個有大抱負的,可你怎麽就不為娘想想。戰場上刀劍無眼,你阿兄就折在了那裏,好在他留了個後,娘這心裏也有點安慰。那你呢,你連個後都不留,若真出了什麽事,日後給你摔瓦祭靈的人都沒有!你讓娘如何不憂心啊?”
霍致峥見不得母親落淚,更聽不得她提起兄長霍麟宇之死。
沉默許久,他放下茶杯,“母親,你安排吧。”
秦太後擦淚的動作一頓,“你答應了?”
霍致峥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
“這就好,這就好。”秦太後立刻變了笑臉,“正巧了,我這裏有幾張是京中适齡官家小姐的畫像,擇日不如撞日,你現在挑一挑,看有沒有入眼的?”
她也不等霍致峥答,趕緊朝身旁的宮人使眼色。
很快,宮人就捧着一個精致的檀木盒子回來。
秦太後走到霍致峥身旁,滿臉期待的催道,“阿峥,你快看看。”
霍致峥打開盒子,裏面滿滿一沓畫像,邊緣還有些皺,可見母親私下裏早已翻看了許多遍。
他剛伸手拿出一張,秦太後就熱情的介紹起來——
“哎喲這家姑娘好,是禮部侍郎家的,大圓臉,一臉福相,耳朵大招財!”
“這個也不錯,瘦是瘦了點,但說話斯斯文文的,還會彈古琴,雖然娘聽不太懂,但瞧着挺風雅的。”
“這是老李頭家的閨女,是有些黑,比不得京城中的貴女水靈白淨,性子卻是很好的,能說會道的。”
“阿峥,這個好!這魏國公家的小姐是這一堆裏最漂亮的一個。”
秦太後似乎格外喜歡這位魏國公家的小姐,搜刮着肚子裏那一丁點墨水,努力誇道,“真的,阿峥,你信娘的準不錯,這姑娘的樣貌真沒得說,如花似玉!面相也很善,就像那廟裏的觀音菩薩似的……”
觀音菩薩。
霍致峥濃眉微挑,瞥了眼手中那張畫像。
畫得惟妙惟肖,眉目清秀,看得出是個美人,不過與觀音菩薩卻是半點關系都沾不上。
倒是有個人……
鬼使神差般,他的眼前忽的浮起另一張臉。
白釉般細膩的膚色,恰到好處的眉眼,還有眉心那點朱紅的小痣,聖潔,又嬌媚。
“阿峥,阿峥……”秦太後蹙眉,“你在想什麽呢?”
霍致峥陡然回神,意識到他方才竟然想到那個女人,眉心也緊擰了三分。
“母親,兒子忽然想起還有一堆政務要處理,先行告退,改日再來向您請安。”
“……那你把這些畫也帶走,閑下來再仔細看看,有看中的便告知我。”
秦太後說罷,動作利落的将匣子塞到了太監福祿的手裏,“好生拿着,就擺在皇帝的桌案旁。”
福祿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見皇帝并未制止,這才道,“太後娘娘您放心。”
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慈寧宮的庭院中,秦太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宮女上前替她揉肩,“太後您放寬心,陛下這次都将畫像帶回去了,肯定會瞧中一兩個的。”
秦太後扶額道,“希望如此吧。”
出了慈寧宮,外頭陽光燦爛,照在青碧色琉璃瓦,浮光躍金,耀耀生輝。
“回紫宸宮。”
霍致峥坐在轎辇上,往靠背倒去,玉骨般的手指捏了下眉心。
福祿正斟酌着要不要關懷一句,便聽上頭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上回你說,掖庭令将那宋清盈派去浣衣了。”
福祿差點跟不上皇帝跳躍的思路,愣了半拍,才答道,“是,罪奴宋清盈已經在浣衣司一個多月了。”
霍致峥漫不經心的轉了下玉扳指。
末帝給他留了一堆爛攤子,自打登基以來,他整日早朝晏罷,昃食宵衣,簡直比行軍打仗要還勞累,自然也就将掖庭的事抛在了腦後。
默了片刻,他淡聲問,“那她現在可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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