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途中 “三哥……”

李将軍在潞州抵抗燕軍許久, 突厥各部落兵馬衆多,潞州也岌岌可危。天子轉到揚州後,對于政事已經無可奈何, 朝中主要是容霁和榮國公在做事, 而榮國公背後又是容麒,兩個兄弟仍為了皇位争鬥不休。

百姓與各大世家對朝廷不滿已久, 聞人湙造反後許多有聲望兵力的望族都站在了他一邊, 揚州暫時也沒有奪回長安的能力。

趙勉駐守長安, 雖然身兼數職, 民間卻仍稱習慣性稱他為三公主的驸馬。

容曦懷孕後脾氣比從前更差了, 日益隆起的腹部就像一個球, 她行走不便,還要處處忌口, 心中愈發怨恨起趙勉來。為了不惹容曦心煩,他白日裏很少出現, 夜裏等她入睡後才躺在榻邊好替她翻身。

聽到泾州傳來梁歇被殺的消息,趙勉也沒有多少反應, 反而是容曦捧着肚子過來, 質問他是不是有了容莺的消息。

趙勉說沒有, 容曦不肯相信,聞人湙來了公主府一趟,她便不管下人的阻攔硬闖書房,問他将容莺弄到哪兒去了。

聞人湙沒有回應她的問題,掃了眼她隆起的腹部,問道:“幾個月了?”

趙勉答道:“應當有八個月了。”

他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容曦本來積攢的怒火突然就蔫兒下去了。

事到如今,容曦也不得不相信聞人湙太子遺孤的身份。她在容霁面前都我行我素不服管教, 可面對聞人湙時就莫名心虛,被他的眼睛輕輕一瞥就不敢嚣張了。

比起容霁,似乎聞人湙才是那個威嚴的兄長。

“近日燕王正在領兵攻打晉州潞州等地,長安要交給你一陣子,若有異動随時告訴我。蕭成器年紀尚輕,行事沖動魯莽,我對他不放心。”

容曦驚疑道:“你要去哪兒?”

聞人湙微笑道:“我去把容莺捉回來,以免她錯過侄兒的滿月禮。”

容曦瞪了他一眼,沒敢說什麽不滿的話,趙勉見她難得這樣乖,忍不住笑了笑。“你且放心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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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裏劉缙給容莺拿了銅鏡,她才看清楚白發是怎麽回事。

如劉缙所說,她滿頭烏發中當真夾了絲絲縷縷的白發,從前似乎也沒有,更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但事到如今,她也無暇在意幾縷白發了。

軍中的飲食十分單調,劉缙猜到容莺可能吃不習慣,路過一片山地,林間長了幾棵柿子樹,他便停下讓軍隊休息,帶着籮筐去打柿子。

容莺就是在這時見到了劉缙說過的營妓。

她們不過十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穿着樸素的衣裳,站在那裏就像最普通的民間女子。容莺注意到她們年齡差距還不小,有些看着才及笄,而有的卻足以當她們的娘了。

容莺穿着一身松石藍花鳥夾缬,松挽的發髻上簪着兩支小珠花,從穿着與儀态而言就不是簡單的出身。

幾個營妓也時不時看向她,彼此小聲地說着什麽。

她們臂彎間挎着籃子,去接士兵丢下來的柿子,容莺也跟了過去,天氣轉涼的厲害,柿子有些已經熟透了,劉缙掰開一個遞給她,露出黃澄澄的果肉,一口咬下去滿滿的甜,又有一點澀味。

劉缙抱怨道:“都怪這些叛軍,把百姓都給吓走了,走了三天一個活人也沒見到。”

容莺在路上也見到了廢棄的房屋,想起自己在逃亡路上見到的流民,輕嘆一聲,說道:“也不知何時才能回長安。”

劉缙不禁好奇道:“我還未曾去過長安呢,都說長安繁華,街上美人如雲,等日後平定叛亂,我一定要去好好玩一次。”

劉缙和蕭成器一般年紀,是劉奉的長子,從小跟着舅舅在軍營長大,從前頂多是鏟除流匪和騷擾百姓的胡人,舅舅戰死涼州後,他便下決心上陣殺敵。容恪最早在朔州時,曾經以三千兵馬勝了敵軍一萬多人,他聽聞此事心中欽佩,對容恪珍視的妹妹自然也格外關照。發現容莺對那幾個營妓多有關注,他便有些焦心,生怕容莺看到什麽不幹淨的事,特地把軍中幾個不講究的将士教訓了一頓。

夜裏生了火堆,容莺昏昏欲睡地坐在一邊,忽然聽到一陣呻|吟聲,瞌睡便被吓跑了,扭頭去看,才發現一個撐着樹喘氣的女子。

好像是營妓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個,身子也正單薄。容莺走近了些,問她:“你怎麽了?”

那女子比容莺還小,見容莺靠近,下意識退了兩步,神色怯怯地看着她。

借着晦暗不明的火光,容莺看到了她脖頸上大片的紅痕,以及破了皮正在流血的嘴角。

她的經歷可想而知,容莺不免同情道:“我這裏有傷藥,你可以跟我來。”

小姑娘鄉音很重,容莺只能勉強聽懂她的意思。

“我想去洗澡,你能陪着我去嗎?”

容莺看了眼四周,去向馬車邊的護衛交代了一聲,拿着藥跟了上去。

小姑娘叫阿媛,文文靜靜的樣子,走路的時候姿勢有些別扭。附近只有一處小潭,距離紮營的地方不遠,容莺讓護衛守在百米外不讓人靠近。接着阿媛就在容莺面前大喇喇地脫下了衣服,露出大片肌膚,反倒是容莺有些害羞,趕忙将目光移開。

阿媛坐在石頭上擦洗身子,問她:“她們說你是從長安來的,洛陽和長安哪個更好看?”

容莺扭過頭回答她,将小姑娘稍顯瘦弱的身軀看得一清二楚,隐約可見些許傷痕。

“我還沒去過洛陽。”她說完,忍不住又問:“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他們還打人嗎?”

阿媛抿緊唇不說話了,背過身子繼續擦洗,容莺将藥膏遞過去,她也接了。

沒過多久,阿媛正在穿衣服,就聽一個女人在呼喚着找她,阿媛應了一聲,女人急忙朝潭水跑過來,路上被樹枝絆了一腳險些摔倒。

女人走近後才發現容莺的存在,警惕地看了兩眼後,略帶責備地問阿媛:“跑這裏來怎麽也不和阿姊們說一聲,張大郎君找不到你正在發脾氣。”

阿媛的語氣裏都帶了哭腔,說道:“阿姊就讓他下次再吧,我這會兒疼得厲害,這幾個天閹的狗雜種……”

阿媛一連罵了好幾種容莺聽都不曾聽過的詞,緊接着那女人也罵了幾句,都是些極下流肮髒的話,當着容莺的面,兩個人也不避諱,在她面前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起軍中的臭男人。

再如何不情願,阿媛也穿好了衣裳,準備和阿姊走,走了兩步才想起回頭和容莺道謝。

容莺跑上前追上她們,說道:“我有件衣裳破了,你可以幫我縫一下嗎?”

她們都知道容莺是劉缙在罩着,倘若是容莺指定要的人,底下誰也不敢有怨言。阿媛眼前一亮,看向身旁的阿姊詢問意見,阿姊也點點頭。“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護衛看着容莺把一個營妓帶在身邊,皺眉道:“娘子這樣的身份,還是離她們遠些為好。”

“不礙事。”

阿媛瞪了護衛一眼,跟着容莺上了馬車。

馬車內鋪着柔軟的毯子,有茶水幹果,甚至還挂着銀鳥紋香囊,阿媛忽然拘謹了起來,生怕自己碰壞了什麽要被責罵。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容莺也沒有拿出針線讓她縫補衣服。

“娘子的衣服在哪兒?”

容莺倒了杯茶遞給她,說道:“不用你補衣裳,在這兒睡一覺吧,明日再回去。”

阿媛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必是知道她今夜不想去伺候人了,刻意找了個由頭将她叫住。

“娘子人長得好看,心底也好,白日裏她們都說你是從長安來的,定是會讀書寫字,見過大世面的閨秀。”

阿媛這話真假參半,實際上她們說起容莺的時候,猜測中都帶了點酸勁兒,對于這樣高高在上的人,自然要想着辦法挑出點錯來,不然心底總是不舒服的。

容莺笑了笑,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記不清了,應該十五六歲吧。”阿媛看容莺和善,那點拘謹很快就不見了,主動和她說起自己的身世。

容莺努力從阿媛帶着鄉音的話中得知,她是營妓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是從那種最低等的妓院裏被賣到軍營裏來的,只等攢夠了錢就贖身離開。還有三個和她是一樣的出身,而剩餘的都是出身較好,因丈夫或兒子犯了罪,男人流放充軍,她們便被發配為軍妓。

夜裏阿媛就倚在馬車中睡着了,容莺往她身上披了件薄毯,掀開簾子看向夜色,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梁歇。

這幾日總是如此,她必須要給自己找些事做,一旦閑下來腦海裏就是梁歇聆春等人的影子,她時常會覺得喘不過氣來,似乎三哥成了她唯一盼頭,只有不斷告訴自己,到了三哥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才能勉強振作,不讓自己陷在無休止的悲戚中。

——

自從那日幫過阿媛後,其他營妓總會刻意親近容莺,找她說兩句好話。

容莺想起從前聞人湙說她性子過于溫弱,遇事不想着解決,反而一味地躲避逃跑,面對壞事總抱着僥幸的心思,有什麽不高興的也壓在心底,自己生悶氣自己安慰。從前還有個聆春開解一二,如今卻只剩她孤零零一個。

幾個營妓當容莺人傻心地好,多次從她這裏順東西走,還有問她借玉簪,借完就說弄丢了。容莺脾氣軟得厲害,沒有和誰計較過,阿媛不樂意,偷偷将玉簪偷回來還給了容莺。

容莺本來已經給夠阿媛贖身的錢,奈何她在營中成了習慣,總想着多賺一點也是好的,仍去拉着軍中将士往營帳裏鑽。

劉缙漸漸的也知道營妓占容莺便宜的事,問她需不需要去替她出個氣,被容莺給拒絕了。

他都有些憋屈,問道:“你可是公主,讓幾個下賤的妓子欺負都不生氣的?”

“男人将營妓當做物件兒,為何還要說物件兒下賤呢。”她淡淡道。“我與她們一般計較,實在是沒什麽必要。”

“她們大多人都不識字,為了活下來才當妓子,在軍中不被當人,自然不能以平常人的禮義廉恥來要求她們。本就可憐,我不太想去為難她們。”

劉缙被她這麽一說,突然生出一股羞愧來,又強調道:“我不宿妓的。”

“嗯,值得誇贊。”容莺笑了笑,他臉上又是一紅,牽着馬快步走遠了。

到晉州的路上也遇到過幾次流匪,天氣越來越冷,将士們打了獵回來,将皮毛裁下來分給營妓,讓她們拿去做衣服。容莺和她們坐成了一圈,給她們講一些話本裏的故事,她們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要說幾句葷話,逗得容莺臉色通紅。

之前總從容莺身邊順東西走的妓子,用賞賜的兔毛給容莺做了一條毛領,而其他人也争着替容莺縫洗衣裳,采了栗子塞到她的馬車裏。她們雖受了容莺的恩惠,卻也用自己的方式在回報。

等快到晉州的時候,路上的流匪和逃亡的百姓都多了起來,走幾步都能遇見一具腐爛的屍骨。有兩個營妓不等到晉州便身染惡疾病逝。容莺是唯一會寫她們名字的人,便親手給二人寫了墓碑,不至于讓她們死得沒名沒姓。

劉缙在入晉州前也正面遇上了燕軍,領兵和他們打了一場。好在晉州是容恪在守城,暫時處在上風,這幫燕軍是兵敗後正在逃亡,劉缙将他們逮了個正着,一幫厮殺後大獲全勝。

容莺看到劉缙領着人清理戰場,地上都是殘肢碎肉,腸子內髒流了一地,讓她胃裏翻湧得厲害。不多時,晉州裏的駐軍來迎他們入城,容莺從馬車內探出頭張望,很快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大聲呼喚她的名字。

“阿莺!”容恪一眼就看到了容莺,忙翻身下馬奔向她,激動到險些被死屍絆倒。

容莺從馬車中鑽出來,眼裏泛着淚盈盈的光,提着裙子跳下馬車,容恪伸手想去抱她,想起手上的血,又收回去先用袍角蹭幹淨,這才重新伸出手臂,将容莺抱起來轉了一圈。上陣殺敵被落下一身傷疤都不曾流淚的他,如今感受到懷裏輕飄飄的容莺,眼睛突然就紅了。

“你怎麽跑這麽遠來了?”雖然容恪語氣中帶着責備,卻難以掩飾他面上的欣喜。

容莺抱着容恪的手臂,心裏一抽一抽地疼。“三哥……”

她才說了兩個字就泣不成聲,容恪忙去擦她的眼淚,安慰道:“好了好了,以後再也不受委屈了,等我大敗燕軍後殺回長安,将聞人湙的頭砍下來給你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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