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埋首許久,小夢終于敢擡眼看虞夏青,卻見虞夏青眉頭緊鎖,欲有所語,趕緊坐正身子。

虞夏青見她板着小臉,坐得端正,一副聆聽訓話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

小夢慌了。

虞夏青伸手摸摸她的頭,卻正色說起小夢去藍子涵家的事。“你若是提早告訴我,我絕不會應允你去。若遇見麻煩事,過來找我。”說這番話時他眉梢微微皺起。

小夢心道不過看個孩子,藍子涵将軍又分外疼愛妩媚,能出什麽麻煩事,但見虞夏青眉頭緊鎖,便也趕緊道:“不怕,我很兇的。我真的很兇的,我好歹是個殺手。”

“喔?殺手?”虞夏青目光微睨,小夢的臉便比先前還紅。偏偏他又靠近。

小夢慌忙往後躲,不留意竟是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

虞夏青大愕,捂臉狂笑。

小夢紅着臉竄得比兔子還快。

目送她背影,虞夏青喃喃道:“原來如此……”

小夢擔心自己出門太久,孩子醒了身邊無人,這便一路小跑,待氣喘籲籲回到藍将軍府邸後卻看見兩個孩子身邊的人裏三層外三層。

藍子涵的心思都在妩媚夫人身上,夫人的心思都在養北地養不活的花草上。孩子的事全交給了請來的老媽子,一直帶藍媚出門的周媽不過是個跑腿的。

人太多,小夢待了一整日也就給藍媚講了個故事。

一時覺得自己在這個宅院中可有可無。

周媽笑話她不會享受。“只是看看孩子便有不少月俸,難道不好?”

小夢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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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覺這般混日子,或許永遠連看他背影的資格都沒有。

“想要在這宅院做出些事情的念頭,心裏想想也就罷了。”周媽乍然變了臉色,冷道。

她告訴小夢,掌管這群負責看孩子的老媽子的是一個被稱為藍三嫂的女人。

藍三嫂正遠赴京城接人并去廟中上香,待她歸來,小夢還得去她那處請安。

這個藍三嫂可比夫人恐怖多了,她是藍将軍的親姐姐。早年喪夫,有兩個兒子,藍将軍基本算是被她拉扯長大的。平日在府中甚是嚣張跋扈,藍将軍自覺對寡姐有愧,對其百般縱容。對她的兩個兒子也甚是照顧。

“兩年前,那兩個兒子強搶民女,那女孩受辱後跳了井。那女子的老父将此事告到大将軍那處,大将軍震怒,欲将那兩各胡作非為的小子斬首示衆。藍将軍卻說起寡姐的不易。”

“寡姐不易?那養大女兒的老父生活又可曾容易?”

周媽甚為驚訝看了一眼小夢,似若不曾想她竟然也能說出這種話。

卻又嘆息道窮苦人遇見這種事,也只有忍了。

大将軍想要處置,可藍将軍這在戰場上被人砍傷無數處都能長聲嘶吼、奮勇殺敵的男人竟為了寡姐兒子的事在大将軍面前哭了一場,說寧可不要這千辛萬苦得來的軍銜,也要保那兩個侄兒一生無憂。為表示誠意,還給了那失女的老者一筆錢,讓他好生養育小女兒長大。

藍子涵軍功赫赫,大将軍虞冬樗也不會真為了此事放大将離開,他放了藍子涵兩個侄兒一碼,讓他二人保住了性命,而後判了個入獄二十年。

待出來,那兩人也有五十餘歲,做不了惡。

卻不想藍子涵又特意去京城,找了不少人脈也花了不少錢,将兩個侄兒從雁渡的大牢拉去京城的牢房,在熟人的“照顧”下,二十年刑期變成十年,一年後說獄中表現極好,改為三年,而後成了一年。

此番藍三嫂特意去京城便是為了接回兒子,順便上香,為了給那兩個兒子求一個歲月無憂。

末了,周嫂道:“家裏的事,讓你做,你便做,不讓你做,你切莫做。藍三嫂特別讨厭你這種僭越身份的人。最初我想你應該無妨,畢竟你是将軍的外室,可管家說,哪個将軍會讓自己的外室去別人家做工。見着他二人,避開些。見到藍三嫂,小心些。”

小夢用力點頭。

傳言不攻自破。她方才松了一口氣,心裏又梗得厲害。

周媽說為了保全性命最好只做分內的事,小夢成日無事,便跟着教孩子讀書的夫子認字。

十一月下旬,她接連幾日在藍将軍府見到虞夏青。

虞夏青來此自然是為了軍務,但聽家中的仆役說,虞夏青時常板着臉拂袖而去,隔日又板着臉繼續來商議。

最後一日,家中仆役都知曉虞夏青同藍子涵大吵了一架。

“聽說小将軍被大将軍責罵了一整日。”消息很是靈通的周嫂道。

甚是不安,小夢不敢打攪虞夏青,便去問羅一三。

“将軍最近的确心煩意亂。你時常來看看将軍,将軍心情便會好不少。”羅一三笑道。

又長嘆其實小夢來了也是無用,虞夏青的煩心事也不是小夢能幫着纾解的。

“将軍他對你很好,我一直好奇為何。這幾日茅塞頓開,将軍是在一無所有的你的身上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吧。”

将軍他,一無所有。

“他那樣的人,也會一無所有?”

羅一三看着小夢,眸中滿是無奈,頓了頓,長嘆,:“生來富貴之人素來要什麽有什麽。将軍生來富貴,卻又的确一無所有。”

語罷欲走,小夢戰戰兢兢扯住他的衣角,紅唇翕動。“我……”

羅一三眼珠一轉:“你答應幫我寫話本我就告訴你。”

“可我不怎麽識字。”

“無事。只是有些姿勢需要探讨一番。”

不假思索,小夢重重點頭。

是夜,小夢悄悄去左翼将軍府看虞夏青。

他在書房。天寒,他閉着窗,小夢只看見他落在窗上的剪影。

夜已深沉,虞夏青卻似乎毫無睡意,品着茶,手中翻着一本書。

今日羅一三說,虞家人世代從軍,虞家又只生得出男兒,已經五代同堂,家中卻只有皇後一個女兒,小公主一個外孫女。

男子太多,那麽身為虞家男子想要在家中說得上話,唯有依靠軍功。

虞夏青求而不得的便是軍功。

生在軍人世家卻沒有軍功,處處低人一等。

可他不是鬼面少将軍嗎?小夢問。

鬼面少将軍?

奪回雁渡?

羅一三冷笑。

傳言終究是傳言,雁渡之戰,虞夏青的确是先鋒軍,但到底不過是個先鋒軍。

決策者是皇後與三位老将軍。

大功則是大将軍虞冬樗的。

何況,虞家有的是開國将軍。

一個參與奪取雁渡的先鋒軍之功勞如何比得上開國?

如何比得過收複雁渡前在□□關抗擊燕國?

如果比得過夜行百裏平定多年前的一位王爺的叛亂?

虞夏青生來富貴,擁有一切。

最想要的,卻是得不到。

上次回大京。虞夏青奏請聖上說要徹底滅了燕國,聖上宅心仁厚并不應允,近幾日此事被大将軍虞冬樗得知,少不了挨訓。

虞夏青心中不服,意欲聯合藍子涵再度同虞冬樗商量滅燕之事,卻又被藍子涵否決。此事又被大将軍得知,又挨了一頓訓。

回想羅一三的話,小夢握緊粉拳。

她很想同他說說話,用盡一切方式讓他笑一笑。她不願他難受,恨不能讓自己分走他的幾分苦惱。

偏偏連進門叨擾他都不敢,便小心翼翼在門外坐下,心念待他出門便可說說話。挨到眼皮都睜不開也未見虞夏青出門。

燈卻滅了。

他在書房中睡下。

小夢坐在門口,進退兩難。他告訴藍家的門房今日在阿六那處過夜。此時副将軍府中的下人大都睡下,天寒地凍,小不忍叫醒他們,這便尋了個避風的角落坐下。

她聽見他輕微的鼾聲。

她想他夢中定然是金戈鐵馬,是無上的軍人渴望的、在這個和平年代卻得不到的戰士的榮耀。

小夢微微閉上眼,寒意将她團團包裹,今年的冬日比以往更冷。

在她所能記住的過去的每一個雪天,她都與大青一道,衣衫單薄地縮在只可勉強遮擋冷風的破牆根。大青抱着她纖瘦的身子,從懷中掏出冷硬的饅頭片遞給她。

念及大青,小夢心裏微微發酸。

雁渡的冬夜比她往日所呆的地方更寒冷,小夢縮成小小一團。大青說不可在雪夜睡下,會凍死。小夢不敢睡,便小聲唱起了歌。

房中似有動靜。小夢怕吵着虞夏青,捂着嘴聽着許久,确定沒有聲音又才輕聲唱起了小曲。

面前忽然立了一人,擋住了燈籠的幽光。

虞夏青披着發,只在長單衣外面披了一件玄色暗紋的大氅。神情甚是驚愕,又帶着深深的憐惜。也不追問她來此緣由,只脫下大氅裹住她小小的身子,打橫抱起,進了書房。

書房中的木炭已經快要熄了。虞夏青添了一點兒炭,将用來透氣的窗縫開了比先前大了一下。

笑言燒炭得透氣。

又問小夢是否餓了。

正搖頭,小夢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這便将紅紅的小臉埋入大氅,偏偏上面有他的味道。一時臉比之前還要紅得厲害。

虞夏青随意披了件衣衫出門。片許後端來熱氣騰騰的羊頭湯,還有才出鍋的饅頭。他素來喜歡夜讀,夥房中會時刻備下餐點。

見小夢紅着臉不敢動,他便拿起一個,陪着她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你不問我為何在此?”

“不是被人欺負了吧?”

“不是。”

“那便不重要。下次來,敲門。別凍着。”

“是。”

時間已晚,虞夏青笑言太晚便別回去。

小夢瞄了眼書房中的床,臉耳根都燙了。

見她這般,虞夏青微微一笑,起身去冰冷的卧房睡,讓小夢睡溫暖的書房。

目送他離開,小夢卻是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

她來尋他,卻是添亂了吧。

難以入眠。

卻聽別院簌簌聲響。

小夢小心下床出門。被白雪覆蓋的青石院中,虞夏青披散着發,赤着上身揮舞□□,天寒地凍,他額上卻是細密的汗珠,雪落在身上,便化為白氣。

他沉浸在刀槍劍戟的世界,眼中滿是憤怒,還有不甘。

小夢欲走,卻回頭。

她也不甘。

小心掏出一直藏在身上防身用的小匕首,潛藏在門後,趁着虞夏青背過身舉起小刀沖了過去。

還未近身,鐵鉗般的手便緊緊扼住她的咽喉,一把将她摁倒在地。她重重倒在青石板上。

看清是她,虞夏青兇狠的面容變得甚是驚訝,急速松手,一把将她從地上抱起,一只手輕輕摸着她的頭。滿是憐惜。“疼嗎?”

小夢搖頭。

“為何這般?”

“你說的,十次刺殺你,我、我只是,見你心情不太好。”

“你刀未出鞘。”

“我學藝不精,怕傷着你。”

“你卻未曾想我武藝高強瞬間奪了你性命?”

小夢未曾想。

她不過想要用笨拙的手段讓他笑笑。

指尖不安地貼在他的唇角。結結巴巴:“我見你似乎不開心。你對我好,我想,讓你開心。大月總說我是個廢物,刺殺人的模樣都特別傻,特別可笑,我便……”

虞夏青将她抱得越發緊了一些:“真是個小傻子……女人,其實有別的方式讓男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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