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夢在石凳坐到手腳冰涼,等來的卻不過是羅一三。

“将軍最不喜聽那種話。”他板着臉道,曾有一次一個與将軍相親的女子也不留意說了這種話,原本好歹至少會用微笑來搪塞的将軍當即板了臉。那女子似乎是宰相的侄女。

小夢緊閉着唇,不出聲。

“雖說将軍不看重身份,卻也不會全然無睹。你這般行事,将軍或許再也不會瞄你一眼了。”

小夢的心被狠狠擰了一把。幸而管家的夫人李三娘又來尋她,讓她幫着做家中的餃子,多少能分散一點兒心力。

年夜飯也在緊張籌備,府中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一鍋餃子出爐,李三娘讓小夢餓了便先吃。

還未動筷,門房來報有女子求見将軍。管家見不是軍務,便讓門房讓來人隔日再來。

“小的也是這般對她說的,但這女子,着實有些特殊。大人您還是先看一眼。”

管家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讓那女子進屋。

那女子看來比小夢還年幼。

小圓臉,面頰豐潤,曬得有些黑,又因衣衫單薄凍得面上有些泛紅。一雙黑眼睛撲閃撲閃,甚是好看。

她說自己叫徐小林,是樵夫徐老四的小女兒。

徐小林衣着打扮都比上次幹淨了很多,小夢一時竟未認出。

徐小林是特別來給虞夏青送禮的,故而門房左右為難。

管家略作沉思,請徐小林去書房等虞夏青,卻不想梳洗完畢的虞夏青來了夥房。

徐小林趕緊叩拜道:“爹爹感激小将軍為姐姐伸冤,特讓小女子給将軍送來山貨,我們窮苦人家,也只有這些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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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夏青微蹙眉,卻還是含笑接過,讓羅一三帶徐小林去府中領取賞賜。“天寒地凍,姑娘還是早些回家。以免爹爹等急了。”

“爹爹去姑母家了。”徐小林絮絮道天寒地凍,雁渡又下大雪了,她一個女兒家,回去很是可憐。

“姑娘的爹爹去揍親戚,卻撇下姑娘你?何況道謝之事,難道不該他來?”

“爹爹山野鄙夫,擔心辱了将軍的眼。”

虞夏青眼角睨了徐小林一眼,從鼻翼發出一聲難以聽見的哼笑,讓羅一三在阿六那處給徐小林安排個住處,待雪停後再由羅一三親自送她回去。

“将軍您不親自送我?”

“軍務繁忙,顧不上。羅一三,帶人下去。”

“可是将軍——”

“羅一三。”

“将軍,小女子可是你親兵的救命恩人。”

“羅一三,還不快帶你恩人回營帳,以身相許。”

“将軍。”

“送客。”

夥房衆人見虞夏青面上隐約有一絲不耐煩皆噤聲,小夢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羅一三帶人走遠了,管家才打圓場道:“這女子,至少送了不少山貨。”

“拿去分了。日後此種小事別來煩我,給點兒錢打發了便是。”

“是。”

欲走,虞夏青瞄見了桌上已有些冰冷的餃子。不知先前那番事端的李三娘趕緊笑道這其中有不少都是小夢做的,“小夢兒姑娘很勤快呢。幫了不少忙。這些都是給下人吃的。”

“叫小夢,別叫夢兒。”虞夏青從僵在一旁的小夢手中拿過筷子,夾了一個。

“很好。夢兒單獨給我做幾個。”

這便擱下筷子走了。

小夢僵了許久,李三娘端來用蝦仁、香菇為主料做成的餡。“蝦是從大京運來的,是皇後娘娘特意運來給小将軍的。小将軍很是喜歡。”

小夢包得分外仔細。餃子圓鼓鼓的,薄薄的皮包裹住沒能說出口的歉意。

菜肴一樣樣端上桌,虞夏青陪府中人喝了一杯,各色菜肴逐一品嘗後就披衣離開。

依照習俗,今夜雁渡将軍們要與将士們一道過除夕,大将軍不在,便由藍子涵主持。管家笑言小将軍同府中人迎新素來選初一,也只有初一那一日,初一過了,又要忙碌。虞家素來如此治軍,而虞家三位老祖宗也常說既然從軍守河山,身為将領,自然得比普通軍士更為嚴格要求自己。

羅一三雖說是親兵,因滿臉是傷,也被留在了家中。他路上遇見岳小樓,本涎着臉去搭讪,又被岳小樓搶白,心中不悅,年夜飯吃得索然無味。

小夢念着虞夏青,也味同嚼蠟。

匆匆吃了,便一道走了。

管家雖心又不悅,卻也因他二人身份特殊,也不生事。

羅一三将自己關在家中寫小話本。

小夢抱着小兔子坐在自己的屋門前,折斷一根木棍在尚且算新的雪地上的寫寫畫畫。寫來畫去都是他的名字。

虞夏青。

虞夏青。

她想到大青,以往這個時候她總蜷縮在大青身邊,啃着冷冰冰的饅頭,等着看別人家放煙花。

她從未放過煙花。

至多只是從別人放過的滿地鞭炮殘骸中翻出一兩個啞炮,整理妥當後放給大月的兒子月輝看。

羅一三曾問她為何不回家?

小夢在青月幫長大,自然知道青月幫的規矩,接了殺雁渡關小将軍這種單子,怕是她才走,她們便走了。過去每次接大單子都是如此,小夢年幼時也曾見過因接單過大、完成不了而被斬殺于鬧市的姐妹。

這種事出了兩三次後,青月幫也只敢接點兒小單子,殺個小地主,小商戶勉強度日。故而挨餓是常态。

想着那些被斬殺在鬧市的姐妹,小夢心中更感激虞夏青。原本他可以殺了她。

他也應該殺了她。

他卻留下她。

而她,卻說了不該說的話。

小夢心中一陣接一陣的堵得慌,抽泣了兩聲便終究察覺到事情的古怪來。

虞夏青什麽身份?皇親國戚,手握重兵。

青月幫在江湖是何種地位?區區蝼蟻,世人皆可欺之。

出錢讓青月幫殺虞夏青的雇主——瘋了嗎?

何況青月幫雖時常變動位置,卻始終在南方。虞夏青一直在北方,就算出錢請殺手的人急病亂投醫,也尋不到他青月幫來!

最近聽了太多與燕國有關的事,小夢一時也擔憂會不會是燕國人,細想後又覺不對。

兩國交戰,與他青月幫何幹?

越想,越覺古怪。

“一臉嚴肅,在想何事?”虞夏青的笑聲。

小夢恍然驚起,見手中的小木棍和一地的虞夏青,面紅耳赤,慌忙用腳擦痕跡,見手太慢,便放下小兔子堆在地上手腳并用。

虞夏青一聲輕笑。

她越發慌了。

他攔住她,将她從地上拉起,又将小兔子塞給她。

“字比之前寫得好了一些。”

“羅、羅一三教的。”片許,擡頭,她閉着自己看他的眼。“我先前說錯話了。”

虞夏青眼眸微垂,自嘲地笑道:“是我的錯。此事上,你懂什麽……”

“我、我可以學着懂。”

“你如何懂那種得不到卻又忘不了的苦?”

小夢怔怔,看着他,喃喃:“若是這個,我懂。”

虞夏青擡眼,眸中略有驚訝。

小夢趕緊垂首,手不安得攪在一起。

他伸手,将她扯入懷中。

“喜歡小兔嗎?”

“喜歡。”

“我也喜歡。”

心跳得幾乎快要蹦出胸腔。小夢将頭埋入他懷中。

“夢兒,我餓了。軍中喝了不少酒。”

小夢慌忙去夥房,路途中,空中炸響第一聲煙火。

夥房空無一人,衆人都去看煙火了。放煙火的時候,便是新一年的開始。

小夢一邊煮餃子,抽空瞄一眼天空。

煙花次第綻放,絢爛瞬間的夜,又銷聲匿跡。

或許情也是如此,絢爛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又何妨?

至少這一瞬間的絢爛是屬于她的。

回去時虞夏青卻已靠着太師椅睡了,小兔子睡在他的膝蓋上。小夢手腳發抖,心跳聲比煙花聲更大,戰戰兢兢,顫顫巍巍,靠近他,在他額上親了一下。

他驚醒,手下意識伸向一旁的兵器,驚覺是小夢,才笑了,道夢兒膽子大了。夾起她親手做、親自煮的餃子,塞了一個在面紅耳赤的她口中。

煙花聲比之前更加響亮,大半個天空都在盛放。那聲音借山勢不斷撞擊,回聲經久不息,間雜大炮的轟鳴。

虞夏青說,每年雁渡都會在年三十這夜鳴炮十二聲,對戰死在沙場的将士們表達敬意,雁渡不會忘記這些将士,大京也不會,自然會寬厚對待他們的家人。

說着,他眉梢微皺,陷入沉思。

小夢不敢攪擾他。

許久,他舒展開眉頭,笑言自己有了不錯的主意。伸手在小夢鼻尖上刮了一下,将小兔子塞給她。

“取名叫小小夢好了。”

目送他的背影,小夢終于忍不住道:“羅一三說小小夢是你們吃剩的——”

“撿的。”

小夢松了一口氣。

新年的第一日,她醒來,書房外處處殘雪。唯有牆角的梅花樹挽留了一抹雪痕。

雪上是他的名字。

她昨夜寫的。

又幾日,她同虞夏青說起自己的好奇。為何,她會來殺他?

“我曾認為你不過是馬前卒,厲害的殺手藏在你身後。而今來看,似乎錯了。”虞夏青笑得冷淡。

小夢卻放下心來,此事他自有定論。

年後,虞夏青說有好東西給小夢看。

他派軍士整理了一處院子。進院的月洞門上懸挂着一塊牌匾,牌匾上尚且有漆墨的香味,上書兩個大字:青園。

小夢尋思許久,小心道:“‘青’園?你的園子的意思?”

虞夏青莞爾。道這個“青”是草木初生為“青”。上次一番大戰,又有不好孩童失去了爹爹、有些更是爹娘一道戰死在雁渡關外。過了六歲,倒也可以送去雁渡的私塾學習,但六歲之前呢?

“藍媚與你似乎很合得來,你也曾說在青月幫時成天帶孩子。我便想建立一個專門收容雁渡六歲以下喪親幼童的私塾。日後,你便在此做事。”

小夢趕忙颔首,片許後,大驚。“我不識字!”

他莞爾,道《千字文》之類的小夢卻還是認識的。一般孩子認不得那麽多字。

“可我什麽都不會!”

“你若真什麽都不會,藍将軍家的媚兒也不會喜歡同你玩耍。先前出雁渡,藍将軍還說媚兒一直念叨你,要聽你将小白兔與大灰狼的故事。”

“可周媽說——”

“藍将軍給了那個女人一筆錢,讓她回鄉了。”虞夏青淡淡道,見小夢心慌意亂,終忍不住問道:“夢兒這般不願?”

吞了口唾沫,小夢手緊握成拳。

“我做。”

她害怕,也覺自己做不好,但——她應下後,他舒了一口氣,笑了。只是為了這個,她都要試一試。

“我、我不喜歡旁人說你養了一個吃白飯的。”

聞言,他眉目舒展。

小夢小心伸出手,才碰到他衣角就趕緊收了回來。他感覺到,這便緊緊握住她小小的手。

他偶爾會逗她,卻不喜說羅一三話本中常見的綿綿情話。

若是喜歡,便用眼、用手、用唇告訴她。

直來直去,懶得繞彎。

小夢看着他溫柔的眼,心道自己何德何能,目光落在“青園”二字上,心中生出陣陣豪氣。

她來這裏時都不怎麽認字,而今不也能勉勉強強讀羅一三的小話本了?沒做過,又如何知曉自己是否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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