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虞夏青還要隔幾日才會回雁渡城。

他不在，小夢不安更重。想到第二日便做主看管青園的四個小孩子，竟是緊張到深夜也睡不着。

便披衣，重看了幾遍識字用的《千字文》。

又翻看虞夏青走前拟定課程。孩子申時準時到青園，先跟羅一三讀書寫字，半個時辰後玩耍。而後跟着羅一三學下棋。

酉時午飯。午飯後小睡半個時辰，醒來後同羅一三學畫畫，投壺，再同一位虞家小将學騎馬。亥時後方可歸家。

小夢覺得每日安排太過于緊密，虞夏青卻道虞家的孩子都這般，他年幼時安排得還要緊密一些。

“不玩耍？”小夢曾問虞夏青。

“投壺、畫畫便不是玩耍？”

“可若他們不喜歡投壺、畫畫呢？”

“我虞家也有不喜歡騎馬射箭的，但所有男兒都學，他們自然也得學。”

小夢覺得這番話有幾分道理，細想，又覺得有些古怪。虞夏青這般說了，她照做便是。

待記牢一切，小夢才戰戰兢兢入了夢鄉。

次日早早醒來，梳洗打扮。

距離申時還有半個時辰她便站在青園門口等幾個孩子。

青園本在将軍府一處常年未用的庭院，本有一個小門，可虞夏青說從小門入行不正，便令工匠重新開了一門，以便孩子從青園正門進入又不會影響将軍府的日常事務。

來得最早的是岳弑月，岳小樓公務繁忙沒空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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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弑月身邊跟着三個老媽子，六個丫頭，九個小軍士，可謂衆星捧月。

虞夏青早料到這些孩子身邊随從不少，便在青園旁邊備了兩間屋子讓這群随從休息。也有規定，随從可來，但飯食自帶，且不可幹擾青園之事，故而孩子進園後，随從們便去了隔壁。

小夢本想和岳弑月說幾句話，岳弑月卻白了她一眼，坐在小凳子上用小刀将蚯蚓切成三個小節。小夢吓得不行，張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大人都是笨蛋。不知蚯蚓被切開後便會變成兩只蚯蚓。”

“咦？”

“這都不知，但奇怪，不是所有的蚯蚓被切斷都能變成兩只蚯蚓，也不是所有小動物被切開後都能變成兩只，壁虎斷了尾也能長出。也只有壁虎。小老鼠便不行。我很想知曉為何。”

小夢不知。幸而藍家姐弟來了。

藍無似乎比他在副将軍府中長得又好看了不少。小夢總覺每一次見到這個孩子他的相貌都比之前好一些。他越長越像妩媚，雖說年幼卻也生出幾分嬌媚風姿來。

藍媚卻還是老模樣，站在燦若星辰的藍無身邊，顯得很是普通。

坐下，藍無拿出藏在懷中的小銅鏡左顧右盼，比女兒家還要嬌美柔弱幾分。

藍媚牽着小狼風夜在青園的院中繞彎，風夜比上一次還要大很多，見岳弑月便從牙縫中發出警告聲。

岳弑月瞄了一眼，抽出長劍做好了迎戰準備。

小夢趕緊讓藍媚将風夜交給老媽子勉強平息了紛亂。

楓弱紅是最後一個到的，他同之前三個一般，身後跟着一大群侍從。他懷抱一本《思語》，羅一三曾說普通孩子大概要到十歲以上才會看這本書。

小夢曾看過《思語》，有些句子中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不知是何意。

楓弱紅大眼斜睨了一眼小夢，重重哼了一聲。也不搭理別的孩子，昂着頭進了靜室，自顧自看起書來。

小夢看着四個孩子，緊張一陣接着一陣。

她在青月幫成日帶孩子，但孩子們都喜歡在一處玩。偶爾帶她們去街上，也很容易與街上的孩子打成一片。

可這一群卻互不搭理。

幸而羅一三來了。他換了一身文人的青衫，比穿軍裝時看起來更為潇灑清逸。招呼孩子入靜室，他便上起課來。屋中很快傳出讀書聲，卻只有藍媚的聲音。

“男孩子要出聲，女孩子讀書聲要小一些，畢竟女孩子得賢娘淑德。”羅一三道。

“才不，爹爹說我是他手中那把殺人而不見血的鋼刀！鋼刀殺人的時候，怎能無聲？”

坐在靜室外的小夢瞪眼。

羅一三輕聲咳嗽，說女孩子怎麽能做鋼刀。

藍媚奶聲奶氣道：“爹爹說，我是他養的野狼，一口便咬碎敵軍的腦袋。”

“女孩子——做狼也不好……”

“爹爹還說，我是他養的那匹野馬，一腳便能踢爛敵人的腦袋。”

“天下還有誰這樣養女兒……”羅一三喃喃。

楓弱紅也開口道：“先生，這些書學生都讀過，學生可否去門外自己讀書。不然同這些愚鈍之人在一處，學生光陰可惜。”

“這麽點兒大，說話倒是文绉绉的……你想學什麽，先生我都可以教。”

“先生難道不是只會寫見不得光的話本？”

“誰說的？”

“我爹。爹說，先生你寫的都是科考不會考的，科考不考，便是無用。”

“我——”

“爹說，你不過是個親兵，他是都尉。”

羅一三的氣焰便矮了下去。

小夢扶額。

又聽羅一三輕聲咳嗽。“藍無，你來讀？”

“娘說，美貌便是一切。用不着讀書也有貪慕我容貌的女子管我衣食，護我一生無憂。”

“男子漢大丈夫——”

“娘說，若是美得傾國傾城，自然要什麽有什麽。先生你這副模樣的人自然不懂。”

小夢瞪大眼，嘴角抽得厲害。

靜室中，羅一三的聲音已分外虛弱，他軟聲對岳弑月道：“要不，你來讀一段？”

岳弑月：“先生，我可以切你的手指頭嗎？我想知道手斷了能不能變成兩只手。”

“這日子沒法過了！”羅一三抗議道，面對牆壁，輕聲呼喚将軍快回來，這日子沒法過了。“小夢，你去！”

“可我不怎麽識字。”小夢想到楓弱紅懷中那本《思語》，心中一咯噔，卻還是乖乖進了靜室。

拿起桌上的《千字文》，還未開口，楓弱紅便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指着《思語》道有一個字他不認識。

小夢心裏一緊，一看，紙上寫着“惷”字。

她記得羅一三常說，通過字形可以辨識字義。“昃”是太陽偏西之意，寫成小篆上面是“日”，下面的“天”起筆那一橫便略有些歪斜，意為日偏西。

眼前這個字更是一目了然。她心道小孩子也不認識幾個字，就算她弄錯了也不會記得。

這便笑道：“春之心。”

楓弱紅小臉頭一次露出了笑意。“何意？”

“春日的心？春天，那便應該是快樂之意吧？”

楓弱紅頻頻點頭，笑姐姐說得沒錯。

“連‘蠢人’的‘蠢’都不認識，姐姐不愧是‘蠢人’。”

小夢尋思片許，好言解釋這個“蠢人”是另一個“蠢”字。

“果真是蠢人，你在青園做先生，卻不知‘蠢’與‘惷’本是一個字？果真是個蠢人。”

語結，小夢搜腸刮肚卻不知該如何接下這番話。

楓弱紅又諾諾道家中先生沒讀過什麽書，青園的先生也沒讀過什麽書，尚且不如他這個五歲孩童。

“我爹說了，我來青園是交朋友與玩耍的，犯不着聽你們這些沒讀過書的人胡扯。”

小夢徹底啞了。

楓弱紅又道：“我也不想和他們玩，因為他們都是笨蛋！”

話音剛落，在靜室最後一排的岳弑月跑來，一拳頭打向楓弱紅後腦。“讨厭你！就會讀書。娘說，只會讀書的都是廢物！你是廢物，我便打你！”

小孩子打架常見，小夢也曾處理過，她趕緊将岳弑月拉開，好言安撫楓弱紅。還沒來得及讓互相道歉，藍無便沖藍媚使了個眼色，藍媚起身，一巴掌扇在岳弑月面上！“我爹說，好女孩要學會揍人。”

“我不和女孩子打架！讓你哥哥打！”

藍無趴在桌上，懶洋洋道：“我娘說，美貌的男孩子要學會矜持。”

“你男不男女不女！”

藍媚“啪”一耳光扇在岳弑月另一邊臉頰上。“爹說，誰罵我和哥哥，我打誰。”

“我娘說，誰打我，我打誰！”

小夢全力拉扯，卻不想藍媚和岳弑月看來身形瘦小，力氣卻比別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大不少，她要拉開兩個活蹦亂跳力氣還不小的孩子，卻又擔心弄傷孩子不敢使太大力氣。甚是狼狽。

她更沒料到，平日看來嬌嬌弱弱的藍媚在打架上極有天賦，分明個頭年紀都比岳弑月小，卻能和岳弑月打個平手。

幸而藍無對妹妹與人打架的事毫不在意，楓弱紅皺着好看的眉毛，嘟嚕了一句：“不講禮法。”

“啪！”正與岳弑月打架的藍媚抽出空，一耳光扇在楓弱紅面上。

眸中滿是震驚，楓弱紅哇一聲便哭了，一邊哭一邊抹着眼淚出門找老媽子告狀。

一個老媽子來了。

一群老媽子便來了。

一家的随從來了。

大家的随從都來了。

青園裏站得滿滿當當。

老媽子們為護自己主子，用盡生平在宅院中所學，對對方陰陽怪氣；又憑借在街市上所學，混賬話連篇累牍。

随從們抱臂站在一旁，只等老媽子一聲令下便動手。

小夢奮力阻止，可一開口便會被數落“你一個看院子的，得意什麽”？

她本就不是伶牙俐齒之人，面對這群在宅院中練出一番好本事的老媽子，生生被逼去牆角，偶爾憋出一句話，便被那群老媽子再度逼回。

“一個小将軍的陪房丫頭，也敢尋藍将軍孩子的麻煩！”

“我家少爺可是楓都尉的兒子！這便是你主子！”

“我家少爺的娘與你家主人平級！自然也是你主子！”

羅一三見小夢被圍攻，本想來幫忙，還未開口，那群老媽子便丢掉小夢将他團團圍住！

“你便是寫春.宮文的羅一三？你這種人如何能教導我家小姐？”

“你這種人便是重新投胎，也不配教我家少爺！”

“聽說你對我家女将軍有意？就憑你？”

羅一三臉色越來越白。

小夢見他面色慘白，便鼓起勇氣分開人群，擋在羅一三面前。

孩子們哭聲一個比一個大，老媽子們有的抱着小主人抹着眼淚，有的為了護住小主人争個道理，一個比一個不講理。

小夢欲護羅一三，便是混蛋。

他們口氣比之前還兇悍幾分。

小夢頭一遭被一群老媽子圍攻，吓得雙腿有些發軟，卻還是努力站直身子，用自己最大聲音道：“不可如此。”

老媽子們見她意欲反抗，即刻結成聯盟。七嘴八舌數落起青園之陳舊，教書先生之無能。

“即便如此——”小夢用力吼道。

那群老媽子靜默了片刻，斜眼看她。

小夢穩住心神，道：“這好歹是左翼将軍府，說來也是別人家，在別人家大吵大鬧便是副将軍府、右翼将軍府，都尉府的家規？你們這般，說出去不怕丢人？”

老媽子們面面相觑。

小夢又道：“況且，你們總說我身份低微——這可是将軍府，你們不也身份低微？家中孩子再生得尊貴，難道不聽大人的話？”

“你一個——”

“我、我身份低微。卻也知曉天地君親師之禮。這親後便是師，即便只為這短短一日之師，也容不得你們在此無禮！”

老媽子們互相張望，頭一遭說不出話來。

唯有楓弱紅，抽搭抽搭，吸了吸鼻子。“天地君親師，難道我親身邊之人卻不如你這個本為外人的師？”

一語中的。

老媽子們又來了氣勢。

小夢此番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卻覺楓弱紅這孩子着實厲害。心生陣陣羨慕，她竟然遠不如一個孩子。

小夢再也鎮不住，事情鬧得更大了。

老媽子們派出貼身的小丫頭回家通報，半個時辰不到，妩媚夫人與楓輕色的娘子清秋夫人便到了。兩位夫人都名如其人，妩媚生得狐媚，清秋眉眼清冷。

氣質截然相反的夫人素來看對方不順眼，今日更是劍拔弩張。

偏偏還又來了一個岳小樓。

她抱住撲入懷中大哭的岳弑月，抽刀砍入樹幹，面帶笑意：“兩位夫人在說何事？”

長這麽大，頭一次遇見這種狀況。

小夢徹底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