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向小樓(1)

荔港市的天氣不好, 烏雲蓄滿了水分,黑壓壓的像是垂在人臉上。紫色的電流靈活地在雲彩間穿梭着,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從遠處天際冒出頭, 打了個驚靂的雷鳴。

像是發令槍聲響起,烏雲墜不住水分, 黃豆大的雨滴争先恐後地往地上跳,阮綠棠面前的玻璃窗上也瞬間爬滿了一道道濕漉漉的雨痕。

她轉過身, 對面就是病床, 上面躺着一個面色蠟黃的男人。

阮綠棠站在一套豪華套房內,面積比普通的一室一廳還要大很多,配置齊全,和一般公寓無異。當然,前提是忽視掉那些醫療設配的話。

這是醫院的高級病房,唯一的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的父親阮明遠,病床旁的家屬陪護位上,坐着的則是一個漂亮女人。

她抱着胳膊朝阮明遠走去,她面無表情, 走得不疾不徐,高跟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有節奏的“噔噔”聲。

在這期間, 阮明遠一直勾着頭看她, 等阮綠棠走到他身邊後, 阮明遠立即握住了她垂在床側的一只手。無論是他的神情還是舉動,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父女情深”。

阮綠棠往阮明遠搭在自己手背那只枯瘦的手上掃了一眼,不過片刻就錯開眼, 看着他淡然喊道:“爸。”

“小棠,你幾點下的飛機,時差倒過來了嗎?你應該先回家休息, 不用急着來看我。”阮明遠絮絮叨叨地說着,很是操心的樣子,“套房裏還有間空房,不然你去睡會兒?”

阮綠棠輕哂一聲,她其實是昨天的飛機,回家睡到今天中午十一點才起的床,只不過她許久沒回國,對自己的房間都有些陌生,許是因為認床睡得不好,沒想到會被阮明遠誤會成她思父心切的證據。

不過這樣也好,阮綠棠沒有去糾正,只搖了搖頭:“不用。”

阮明遠虛弱地笑了笑,盯着她看了半天,又說:“在外面這麽多年受苦了吧,瘦了這麽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放屁!阮綠棠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離開荔港市離開阮家這幾年,她眼不見心不煩神清氣爽的吃的好喝的好,比出國之前還胖了幾斤。阮明遠認不出她哪是因為她瘦了,純粹是因為阮明遠從沒把她放在眼裏過。

見阮綠棠不吭聲,阮明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話題:“這次回來,你就不要再走了。”

“嗯,我已經畢業了,自然要回家。”這次阮綠棠答得很快,把“家”這個字重重地咬着。

“小棠,你長大了,懂事了。”阮明遠欣慰地笑了起來,一張嘴便灌進了冷空氣,他當即揪着喉嚨咳了起來,帶動着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一旁迅速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身後,溫柔乖順地撫着阮明遠的背部,輕柔地拍打着。

阮明遠漸漸止住了咳,顫巍巍地捉住那只手,親昵熟稔地捏了捏。

因為生病,阮明遠迅速地消瘦下來,原本還算精神的人不過兩個月時間,就只剩了一張皮,松松垮垮地堆疊在骨架上,疊成一摞摞地褶皺。

他的手也是如此,幹瘦的皮包裹着底下的指骨,蒼老憔悴、毫無生機。而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細白綿軟,帶着紅潤的血色,是屬于年輕女人的□□。只消看上那交握的雙手一眼,就能察覺出歲月是如何的無情。

阮明遠揉搓着那只鮮活生動的手,看向阮綠棠:“忘記介紹了,小棠,這是向小樓,你叫她……小樓阿姨就行。”他窘迫地思索了一會兒,才把話補完。

怨不得他糾結,如何稱呼向小樓确實是個難題。向小樓還未到三十,阮綠棠按理應該叫她姐姐,可這樣卻又差了輩分。

“阿姨?”阮綠棠将目光從那兩只手上挪開,一路游移向上,最後落在了那張秀麗的臉上。

自進病房後,這是阮綠棠第一次仔細看她。她發現對方很漂亮,是那種沒有攻擊性的溫婉的美麗。更重要的是,她還很年輕,只不過比阮綠棠年長幾歲,肌膚緊致,眼睛還依舊明亮透澈。

阮綠棠收回目光,眼皮低垂地笑了起來:“不應該是準後媽嗎?”

她還在國外,就從狐朋狗友那聽到了消息,說阮明遠剛踢了前任小情人,又和一個狐媚子勾搭上了。對方不知道給阮明遠施了什麽咒,把阮明遠迷得七葷八素,都打算和她領證結婚了。

只不過婚沒結成,證也沒領到,阮明遠就先檢查出癌症晚期,住進了病房,在醫院安了家。

阮明遠臉上頓時有些挂不住。他一個六十幾歲的人,要給女兒找一個年紀與她相近的人當後媽,着實不是件光彩的事。

最後還是向小樓打了圓場,她耳尖有些紅,臉上也顯出窘态,卻竭力保持鎮定,她溫和地拍了拍阮明遠的手背表示安撫,對阮綠棠說:“沒關系,小棠,你喜歡怎麽叫都可以。”

向小樓跟着叫她小棠,把話講得溫柔,只不過看那架勢,聽那語氣,她似乎俨然已經将自己看作了阮家的女主人,阮明遠的妻子,阮綠棠的……後媽。

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樣單純……阮綠棠挑眼多看了她幾秒,倏地笑了:“那,向小姐,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我父親了。”

向小樓親昵地往阮明遠肩上靠了靠:“不用謝我,這是分內之事。”

她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連同阮明遠也一起被劃分到了她的領域。

這顯然極大地取悅到了阮明遠,他舒眉笑了,臉上都透出幾分光彩。只是笑着笑着,阮明遠又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的,還夾雜着嘶啦嘶啦的摩擦聲,好像砂紙被卷進了他的喉嚨裏。

阮綠棠站着不動,冷眼旁觀他受罪的慘相。

向小樓卻騰地站起身,着急地在阮明遠背上拍了好幾下,貼在他耳邊溫聲問他的感受。

阮明遠的情況卻不見好轉,他剛開嘴,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又開始劇烈地咳嗽,像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他的臉被憋成豬肝色,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顫巍巍地指着垃圾桶。

向小樓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嫌惡,臉色也驀地黑了下去。

阮綠棠敏銳地捕捉到這絲情緒,嘴角微微上揚,下一瞬又被她壓了下去。

但那點嫌惡很快又消失了,不過眨眼間,向小樓就挂着憂心忡忡的表情彎腰将垃圾桶舉到了與床沿平齊的地方,等阮明遠趴在床邊對着它嘔吐時,她輕撫着阮明遠瘦骨嶙峋的後背,疊聲問:“好些了嗎?”

幾聲令人反胃的聲音過後,阮明遠才擡起頭,無力地沖垃圾桶揮了揮手,不願意再看第二眼。向小樓卻面不改色地放下垃圾桶,轉身接了杯溫水遞給阮明遠,等他漱過口後,再擰了熱毛巾給他仔細地擦了臉。向小樓這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好像已經演習過無數次似的,專業高效,又溫情有愛。

她把阮明遠照顧得無微不至,等阮明遠平躺回病床上喘着粗氣時,向小樓才将垃圾袋口束緊,詢問道:“我去丢下垃圾,你感覺哪裏不舒服就按鈴叫護士好嗎?”

阮明遠點點頭,眼中流露着脈脈溫情:“快點回來。”

“好。”向小樓一笑眼睛就彎了起來,她看向阮綠棠,含笑點了點頭,才轉身拎着垃圾袋走了。

阮綠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低聲道:“向小姐很不錯。”

“是不錯,我住院這些天都是她在照顧我。”阮明遠臉上浮出得意的神色,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幾分,“臨到老了能找到一個人真心待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阮綠棠嘴角往上勾了勾,沒說話。

阮明遠以為是自己冷落了女兒,連忙問:“你呢,有男朋友了嗎?”

阮綠棠搖頭:“我才畢業,不急。”

“怎麽不急,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結婚了,”阮明遠越說越來勁,像是自己獲得了幸福就看不得別人形單影只一般,突然說,“我看裴家那小子就不錯,和我們阮家也算門當戶對,你不如就──”

“爸,”阮綠棠皺了皺眉,打斷他的話,“我有些頭暈,出去透透氣。”

阮綠棠靠在微涼的瓷磚牆面上,感覺被阮明遠喋喋不休填滿的腦子終于清醒了些。

她手中夾着電子煙,水蜜桃甜潤的清香味在口中散開時,正好看見向小樓往這裏走來。

她專注地用消毒濕巾仔細擦拭自己的手,手背手心手指,以及指間的空隙與指甲縫都不放過。擦了一遍又一遍,向小樓仍皺着眉,很嫌棄的表情。

向小樓只顧着擦手,并不看路,因此阮綠棠只是張了張手臂,對方就主動撞進了她的懷裏。

“……小棠?”向小樓有些驚訝,但瞬間擺出了溫順小媽的姿态,問她,“小棠,你怎麽出來了,要回去了嗎?”

阮綠棠懶懶開口:“向小姐,我爸不在,不用叫我叫得這樣親密。”

她說話時,水蜜桃的甜香一齊散進空氣中,将向小樓裹了滿懷。

向小樓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抱歉,只是聽阮總這樣叫你,我就下意識跟着叫了。”

“阮總……向小姐還真是對我父親情根深種啊。”

向小樓沒說話,臉上很配合地露出羞澀的笑意。

阮綠棠用舌尖抵了抵牙齒,又說:“既然遇到了,那我就給向小姐一個忠告。”

“嗯?”向小樓迷茫地擡起頭。

“阮明遠已經時日無多,”阮綠棠盯着她,說,“趁這個機會,向小姐還是盡早另覓良緣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退的營養液15瓶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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