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18
二十年前的那晚,陳景明突然倉促地起身跑了,倉促地,就好像完全忘了這是在他自個兒家。
陳景明沿着正門一溜煙兒地奔出大院,到了路口,索性快步跑起來。郝春拔腳跟在後頭追,邊追邊喊。可他越喊,陳景明跑得越快。
艹,這算什麽事兒!跟老子表白完就跑。
十五歲的郝春只覺得這事兒又好氣又好笑。他邁動短褲下兩條肉乎乎的小麥色長腿,拼命在後頭追趕。
可別看平常陳景明瘦的跟旗杆似的,跑起路來體力相當驚人!那晚兩人一追一逃,跑了足有一個小時,最後郝春氣喘籲籲的在路口堵住陳景明。
“你,你……”郝春喘氣,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他媽到底怎麽回事兒?沒頭沒腦的!”
陳景明被他堵住路,掉過頭,屁股對着郝春,清勁背影微微地在夜色中打着顫兒。
“喂!你丫倒是說句話啊!什麽叫喜歡我?啊?還有你丫跑什麽跑?”
郝春氣勢洶洶地擡手來拽陳景明,可這家夥死倔,他無論怎麽拽,陳景明都能朝另外一邊擰過頭。轉來轉去,只看見這家夥一個後腦勺。
黑黢黢夜色裏有漫天星光。
“艹,”郝春終于怒了,累的雙手按住膝頭惡狠狠地發飙。“你丫愛說不說,老子要回家睡覺去了。跑一身臭汗,你不嫌臭老子還要洗澡。”
“……你別走,”陳景明突然轉過身,氣息不均勻地望着他。
郝春怔了怔。
近距離看,星光下陳景明臉上那抹霞緋色越發明顯。“……就是你想的那樣。”
那晚陳景明一雙眼睛在星光下亮的驚人,語氣也很堅定,帶着股迫人喉嗓的飚勁兒。“阿春,我喜歡你。你肯不肯同我好?”
郝春張嘴。
“等一下!”陳景明喘氣,臉上又浮現出十五歲特有的慌張,雙手緊緊地攥拳。“你、你先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不是吧你,你丫玩真的?老子這個要,要想想……!”
郝春一向吊兒郎當,堵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每次堵了人就屬他最得意,摁住就是兩拳頭。可他這回堵住了人,反倒尴尬了。
他一急,二尴尬,說話就不太利索。
郝春摸着後腦勺,話說完,忽然覺得……不對啊!他覺得自己挺好,陳景明也挺好,但他要不要和陳景明談戀愛,這事兒他不知道啊!想多久也不知道!
“陳景明,我覺得這事兒吧……要不,你也回頭再想想?想好了再來問?”
也許過了一夜,陳景明又不願意同他好了呢?誰知道!
郝春卑鄙地把球又踢回去扔給陳景明,然後縮了縮脖子,咧開嘴,故意嘿嘿傻笑,露出兩顆雪白尖尖的小虎牙。
一陣風過,夜風有點涼。
“我早就想過了,想了很久。我覺得咱倆挺合适的。”陳景明抿嘴,臉皮繃緊,瞧起來一本正經。
可是最後一句話出口,陳景明耳尖突然蹭的竄紅了。又紅又軟,像一對煮熟了的小元寶。星光下,它們好像鍍了一層光。
紅色柔豔的光,挺可愛。
郝春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摸上去了。“你害羞了,陳景明!哈哈哈哈!”
他快活地在星光下大笑。
“你……”
郝春叉腰得意大笑,笑了很久,最後笑的開始打嗝兒。夜風掀開他黑色背心,露出一大段小麥色的軟腰。
陳景明忍無可忍,跑過來撓他。一手撓他後頸的癢癢肉,另外一只手沿着背心下頭鑽進去,溜到脊椎骨分明的後背。指尖綿軟,如同一根根羽毛輕輕擦過肌膚。
“我……我錯了,陳景明你饒了我吧!哈哈哈哈哈……救命啊!”
郝春從小怕癢,笑的幾乎喘不上氣,整個人癱在地上。
最後,他是被陳景明背着回去的。
“放我下來!”郝春掙紮。屁股跟長了牙齒一樣,扭來扭去。
“別動!”陳景明比他略高一丢丢,背起一個同齡少年卻還是有些吃力。他臂彎将郝春的屁股又往上托了托。“再動,小心掉下去屁股摔八瓣!”
“屁股本來就八瓣!”郝春咧嘴笑,露出兩粒小虎牙,胡亂地輕拍陳景明的後背。“喂!我說,你上個月約我去看電影的時候,是不是就想說這句話?”
陳景明不吱聲,耳朵依然燙的厲害。隔着一件白襯衫,郝春都能感受到從這人後背和腦袋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熱氣騰騰的,霧一樣化在眼底,令人昏沉沉想要睡覺。
“那你當時怎麽不說清楚?”郝春嘟嘟囔囔地抱怨,順手揉了一把眼睛,打了個哈欠。“怪不得!老子當時還奇怪,只有約女孩子去看電影的,你約我幹啥!”
“男孩子怎麽了?”陳景明腳步一頓,扭頭看着他,薄唇微抿,表情一本正經。“你忘了,男孩子也可以一輩子在一起的。”
郝春沒吱聲。這是最近才流行的說法,他們兩家都沒有出過這樣的先例,他認識的人當中也沒有兩個男生在一起的。
陳景明這麽大膽,想必還是受了A國的文化熏陶。
“你爸不會打死你?”他問。
“是我要和你過一輩子,又不是我爸。”陳景明穩穩地背着他往家的方向走,一邊慢慢地答他。“阿春,你別管其他的!你只想好你答不答應就成。”
“這個,這個要老子怎麽想嘛……”郝春拖着洋腔,咧開嘴笑。
漫天星光,夏夜的風吹過他們的發絲衣衫,短褲下兩條肉乎乎的小腿晃來蕩去。陳景明的手很穩,手心微微洇出一層細汗。
郝春趴在陳景明背上,嘴裏唱着荒腔走板的歌,肉乎乎的手掌拍在陳景明後背。“駕——!”
清勁的脊梁骨抖了一下。
片刻後,耳邊傳來陳景明低低的笑聲。
“騎我?”
郝春愣了一下,随後扯開嘴角哈哈大笑。“那你讓不讓?”
陳景明低低的笑了一聲。“你會嗎?”
“廢話!老子當然會!”
過了一會兒,陳景明才慢慢地答他道:“你太小。”
“廢話!咱倆一個歲數!”郝春一臉痞笑,湊近陳景明的耳朵。“再說老子的,你不是早就看過?你敢說你比我大?”
啪!
陳景明拍了一下他屁股。“那你算答應了?”
郝春肉乎乎的屁股彈了彈。“再,再想想……”
陳景明低聲笑。“阿春,咱倆先試試?”
聲音輕柔的不像話,像藏了一整個夏天的羽毛,全部飄起來了。輕輕地,撩過郝春的心尖。
癢癢的。
又想抓住,狠狠地薅一發!
“……試試就試試!”郝春揉了一把陳景明的碎發。“誰怕誰啊!”
路很長,前所未有的長。
他們說了很多的話,東拉西扯,像是有一肚皮說不完的話。
最後兩人回屋的時候,都累得像條狗。
郝春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清醒還是睡着了,只記得那天夜裏陳景明背他回家的路特別長。
長的,他一輩子也不想醒來。
19
“陳景明,你在我心裏是個頂好的人。”郝春一字一句地将這句話還給二十年後的陳景明。“對我郝春來說,這世上也只有一個陳景明。”
陳景明的嘴唇動了動。
“可是咱們不可能了,都結束了。”郝春淡淡地說道:“陳景明,我累了。”
“現在,請你出去——”
他緩慢而又堅決地從陳景明手中剝離出自己的手指,指向病房的門。
“出去!”
陳景明愣愣的看着他。“可是阿春,你心裏分明還有我!”
陳景明目光落在郝春的背。
光.裸後背上那只巨大的蝴蝶刺青像是一張恐怖的笑臉,咧開滿嘴尖牙,嘲諷郝春的言不由衷。
他只能硬着頭皮演下去。“是,曾經有過!這句是過去時。你成績那麽好,又在A國鍍金,這句話你不應該聽不懂!”
陳景明抿唇,默然良久。“錢強那個人……”
郝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人就是個無賴。”陳景明靜靜地一字一句地道:“阿春,你和他在一起,能過什麽日子?”
“這個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可是為什麽?阿春,你告訴我!好讓我死心。”
郝春嘴唇動了幾次。他想說,因為老子愛他,但是這個詞卡在他喉嚨內,說不出口。
這輩子他只對陳景明一人說過“愛”和“喜歡”。
對其他人,他真的吐不出來這倆詞兒。
于是他閉了閉眼,就像一只被人用刀撬開口卻死死不肯吐出珍珠的河蚌那樣。前塵往事,隔着二十年呢,他怎麽就能又被陳景明逼到這份兒上了?
郝春肩背緊張地繃成一張弓。他也不可能對着二十年後的陳景明說愛或喜歡了。他和他今年都三十五了,就像陳景明在民政局說的那句,半輩子都過去了,再糾結過去沒意思。
二十年前那條路上的夏天,應該被他珍藏在水晶瓶子裏。
而陳景明?
他打算放過陳景明。
郝春沉默了許久,一雙天生愛笑的丹鳳眼尾低垂,慢吞吞地啞着嗓子笑了聲。“陳景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就給我留點尊嚴好不好?”
陳景明用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望着他,薄唇微抿,俯身很小心地湊近。“阿春……”
“老子不想說為什麽!”郝春卻又轉而暴躁,不耐煩地皺眉,身子緊繃着往後退開,厲聲打斷他。“陳景明你丫煩不煩?既然現在心心念念死不放手,當初為什麽老子一提你就走了?”
“當初我以為……”陳景明欲言又止。
“是啊,你以為老子爬牆!當年你都能這麽認為,現在老子都要領證了,你他媽為什麽又死活不信?!”
陳景明再次抿唇,手指捏成拳,放在黑色西褲的褲縫邊。拳頭握的太緊,手背上青筋都露出來了。
郝春視線落在陳景明的拳頭上,然後痞笑了一聲。“說實話吧,陳景明!你不過是因為不甘心。當你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你就得得到!得不到,你不甘心。”
陳景明試圖反駁,可是郝春又接下去道:“我累了,腦袋疼。”
他就這樣打着赤膊往被子裏拱了拱,手臂上還挂着吊瓶。管子裏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這片靜默中格外刺耳。
陳景明終于沒再說什麽,慢慢地退到門口,臉還朝着他的方向。“阿春,我就守在這裏,你先睡。缺什麽,喊我一聲就行。”
郝春蜷在被窩裏嗤笑了一聲,故意激怒他。“你丫還是讓錢強進來吧!”
陳景明沉默很久。
郝春已經閉上眼睛了,半天聽不到回答,勉強又睜開看了一眼。
陳景明這家夥的臉色挺難看,一陣青一陣白的,雙手握拳站在門口,死死地瞪着他。那姿勢,如同一只捍衛自家領地的野獸。
大約是見到他睜眼,陳景明鐵青着臉,一字一句地對他道:“那個男人不會再出現了!”
郝春詫異地睃了他一眼,咧開嘴,露出八齒笑。“你把他殺了?”
這句是個笑話。
可是陳景明一點要笑的意思都沒有,薄唇緊抿,那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內燃着怒火。幾秒後,他慢慢地勾起唇角,冷笑了一聲。“阿春,那個男人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郝春愣了一下。“你,你真殺人了?!”
“……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這樣的人?只顧着愛自己,待你可有可無,甚至在發現你要和別人結婚的時候,會去殺人!”
這次,陳景明笑的格外慘淡。
“阿春,很多事情當年我不懂,現在……我也不懂你。可是無所謂了,只要你高興,什麽都好。”
郝春眼珠子動了動,龇牙咧嘴地冷嗤。“那你丫給我把錢強送來!”
“只除了這一條!”陳景明斷然否決,兇狠地瞪着他,薄唇繃成直線。片刻後,卻又用力地閉了閉眼,大口喘着氣,強行平複情緒。
幾秒後陳景明再次開口,語聲輕柔,甚至微帶誘.哄,薄唇勾起一個弧度。“……其他的,我都依你。好不好?”
啧,口是心非的僞君子。
一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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