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3

從錢強口中,承認了那年有關陳景明與郝春的愛情。

可惜陳景明要的不止是那年那月,他要的,是一輩子。哪怕郝春已經瘋了,那也是獨屬于他和他的一輩子。

獨屬于“春和景明”的一輩子。

在一個瘋子的眼裏,世界是什麽樣的?這個問題無論陳景明還是錢癟三都回答不了,他們兩個人都沒瘋過,哪怕他們都自覺已經為了郝春這個人愛到發瘋。可世界于他們依舊是鮮活的,一句話、一個影像,都是真實的記憶。

34

同樣也是這個世界,于郝春,一切都灰蒙蒙,彌漫着永遠也驅散不了的霧氣。

郝春現在确實是知道自己瘋了。陳景明怒沖沖摔門離開後,他就從假寐中一骨碌爬起身,盤腿坐在病床上,口中時不時地哼着那首十九年前的《Whisper》。這首曲子總嫌太長。他需要竭力回憶才能不忘卻的那種,綿長。

所以他在被打斷的時候,特別不高興。

病房門被推開,阿斌阿高扭送着一個人進來,随後是陳景明。

一身西裝革履俊美蒼白的陳景明。呵!

郝春扭頭看向門外走進來的男人們,皺着眉,顴骨高聳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譏诮。“喲呵,三堂會審啊這是?”

陳景明動作一滞,片刻後抿緊薄唇,拳頭貼着西裝褲的褲縫再次捏緊。“阿春,”他嗓子裏冒出來的聲線也很緊,莫名透出一種苦澀。“你不是一直想見錢強麽?我把他給你帶來了。”

他當然一點兒也不想再次見到錢癟三。但這不妨礙他大咧咧地開口承認。反正這些年,他早就撒謊習慣了。

“嗯,不錯。”郝春咧開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甚至故帶挑釁地乜了陳景明一眼。“你丫不是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的未婚夫?怎麽,這麽快就反悔了?”

反悔麽,也對。畢竟他倆都分手十年了,剛才在病床上,他又讓陳景明大吃了一頓。就那樣雙腿大張着、手臂摟着這家夥求. 歡……嗯,是個人都覺得看不起。

看不起他這麽個蕩. 貨。

郝春嘴角笑容勾的更深沉了些,笑得特有內容。“怎麽着陳少,你這是已經驗過貨了,覺得不爽,打算再把我退回去還給原賣主?”

陳景明險些被他最後這句氣的當場升天,胸口劇烈起伏着,拳頭攥了又松,幾次後,才能強壓着怒氣和他說正事兒。“阿春,我有些話想問你,必須當着錢強的面。”

“哦。”

陳景明沒反駁他,郝春莫名覺得沒勁,真特麽沒勁,沒勁透了!這種禦窯級的高級貨男人就是沒勁,打死都不肯承認對他厭倦了,非得扯個對質的大旗。

對質?對什麽質?拆完了他當年所有謊言後再理直氣壯地抛棄他麽?

郝春咂摸了下陳景明這句話裏的意思,越想,越往灰暗的方向去。他盤着腿,故意擺出一副死皮賴臉的笑樣,笑得露出兩粒微尖小虎牙。“行啊,不就是三堂會審麽?你想問什麽,問!”

錢強呵呵地笑出聲,任誰都能聽出他笑聲裏的嘲諷。

陳景明臉色一沉,還沒來得及發怒,就聽見病床上的郝春居然回應了錢強的笑聲。

“嗯,是不是要問你當年被他撞殘的事兒?”郝春顴骨高聳,在說到“他”的時候筆直伸手指向了陳景明。

陳景明臉色一變,扣在褲縫邊的手指又不自覺痙攣。這麽多年,他一直旁觀着郝春的瘋病,常懷疑就連自己也就快瘋了——被郝春逼瘋的。

“你過去,自己去與他說。”陳景明沉着臉,命令錢強。

錢強被阿斌阿高押着扭到郝春的病床前,隔着三步的距離。錢強如今僅剩下的那條左胳膊不自由,就只能用擡頭的姿勢表達倔強。

那張醜陋的臉正對着郝春。

郝春盤腿坐在病床,微垂着眼,響亮地嗤笑了一聲。“你想與我說什麽?或者說……”

郝春忽然擡頭望向陳景明。“或者說,你想讓他跟我說什麽?”

陳景明氣到攥拳,用力地抿緊薄唇。片刻後開口,聲音發寒。“你以為是我逼他?”

“不然呢?”郝春挑眉反問,一臉笑不嗤嗤的模樣。

陳景明突然就明白了。這招沒用!郝春壓根就不信他。無論錢強說什麽都沒用,就算錢強現在承認當年就車禍的事情撒了謊,郝春也不能信。

不信,就是不信。

什麽都改變不了。

因為這是郝春一個人的世界。在那個早已與三次元時空脫軌的孤獨星球內,郝春就是那座星球的王,那顆星球自有法則,一切都是郝春說了算。

在這點上,錢強這個跳梁小醜居然算得上是理解郝春的。錢強說,這世上只有他想看見的。他想看見,他就能看見。他不想,就連你站在他面前,他也認不出你。

十九年前的景山私立醫院并沒能治好郝春,反倒是間接地刺激了郝春病情加重。

在被送入景山前,郝春至少還能認得陳景明。

陳景明痛苦到就連唇色都發白。他不能原諒自己!分手後他畏畏縮縮地躲在屏幕後窺視郝春的一切,卻從不敢走到郝春面前,後來……等到他終于鼓足勇氣了,敢走過去了,郝春卻已經認不出他了。

瘋了的郝春竭盡全力地尋找他。這兩年零七個月,郝春翻找過幾乎所有的私家偵探。

一年半前陳景明冒充成私家偵探。是個秋天,秋風卷落路邊的法國梧桐樹樹葉,在街邊他手插在風衣口袋,緊張地等待“雇主”郝春的到來。

天氣陰沉沉的。

那天郝春來的時候還沒這麽瘦,至少臉頰還有點肉,說話時候邏輯很清晰。“我需要找一個人。”

“找誰?”陳景明立在街邊,掙紮着要不要擡手摘下墨鏡。

墨鏡遮擋了他半張臉,郝春認不出他,也情有可原。那天的陳景明兀自自欺欺人。他甚至想,是不是要把風衣的領口也打開,領口豎起太高,鎖住了他的下巴。

郝春曾經酷愛摩挲他下巴新冒出來的胡茬。

結果站在距離他三步外的郝春突然快步走近,伸出手,搖着他的肩頭,眼神中流出瘋狂的熱切。“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一米八五,短頭發,愛穿白襯衫和大號的T恤。他叫陳景明。你見過他沒?”

……陳景明一瞬間疼到眼底微紅。

那天他就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已經認不出他了。

那天的陳景明沉默了足足半分鐘,才啞着嗓子問他。“你要找的陳景明,他長得什麽模樣?”

他說着緩緩地摘下墨鏡,将風衣領口敞開,一粒扣一粒扣地解下去。最後他拉着郝春的手,摩挲自己刻意沒去刮的胡茬。“你看,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他?”

街邊的風很大,天氣陰沉而又潮濕。

郝春赫赫地笑了。

“不像。”郝春果決地縮回手,甚至帶了點惱怒。“這世上沒有人能像陳景明!”

那天,三十三歲的陳景明絕望地擡眸注視他,一字一句地,啞着嗓子誘. 哄道:“你,要不要再仔細看看?”

“看個屁!”郝春爆了粗口,突然暴躁。“你丫到底能不能幫我找到陳景明?陳景明!身高一米八五,短頭發,愛穿白襯衫和大號的T恤。對,他叫作陳景明。你見過他沒?”

三十三歲的陳景明紅了眼圈。他拎着郝春的手臂左右搖晃,嘶啞裏帶了悲苦。“阿春,是我!我就是陳景明!你看一看我!”

可是這樣悲憤嘶啞的怒吼聲并不能讓郝春清醒。

同樣三十三歲的郝春不耐煩地奪回手,斜插. 入褲兜,吊兒郎當地看着他。丹鳳眼自下而上斜掃,帶着股蔑視。“你說你是陳景明?”

“是。”

郝春響亮地嗤笑了一聲。“可這世上,除了陳景明,沒有人能是陳景明。”

兩年後,三十五歲的陳景明終于明白當年那段荒唐的對話原來竟然并不荒唐。郝春不認得他,是因為那年在郝春的認知裏,陳景明不該出現在冀北城那條寬闊的兩側長滿法國梧桐樹的長街。

那年在郝春的認知裏,他陳景明應該仍在A國。

三十五歲的陳景明站在自家這個私立醫院的特制病房內,最後用力地閉了一次眼,帶着點疲憊不堪。“阿春,錢強當年不是被我撞殘的。這件事,我沒必要騙你。”

這個謊言曾經導致了二十五歲的他們分手。可如今真說出來了,也不過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話。

病床上的郝春似乎并不意外,只挑了挑眉。“哦?”

陳景明也不能指望郝春如今真的能信,只是信不信在郝春,說不說,在他自己。于是他微微抿唇,又沉靜地道:“錢強撒謊,只是為了讓你離開我。”

三十五歲的郝春一切都無可無不可,懶洋洋又哦了聲,甚至帶着點譏诮。濃眉高挑,乜着陳景明笑了笑。“哦?我離開你,這事兒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你問他。”陳景明擡手指向錢強,聲音寒得淬冰。

說好了是三方對質,錢強卻成了全場最啞默的那個人。他如今被陳景明指着了,又被扭到郝春面前,頭頂白亮的光灑下來,照的他仿佛是個被暴露在衆人視線中的小醜。從眉骨貫穿下颌的舊傷疤觸目驚心。

“呵呵,問老子?”錢強咧開嘴笑,眉眼卻依然兇狠地皺緊,古怪的很。“是啊老子為什麽一定要你們兩個分開呢?嗯?”

錢強奮力往前一撲,幾乎是撲到郝春面前,臉對臉地逼問他。“你說這世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一個人這樣玩兒命?嗯?”

郝春嫌惡地往後避開,盤着的腿也不自然地放松。這幾年他被錢癟三打怕了,身體自發地做出了一副抗拒姿勢。

阿斌阿高不待陳景明發話,忙不疊把錢強拉住,又往後拖了兩步。錢強沒能撲到郝春面前,喉嚨管裏呵呵地長笑出聲,高聲的,就像是連他也瘋了。

“你們兩個當年那麽要好,都覺得最愛對方了是不是?”錢強嘲笑的異常刺耳。“可不過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就那麽随口扯了兩句謊,你們兩個不就分開了?還分開了十年!承認吧,你們兩個人也沒你們自己想象的那麽愛着對方。”

這麽猥瑣不堪的錢強,居然也會開口說起愛情。

郝春與陳景明同時皺眉。下意識地,他們倆都撩起眼皮看了對方一眼。視線在半空中相逢,就像是藕斷了,中間仍連着千絲萬縷的細線。

郝春停了半秒,舔. 了舔. 幹澀的唇皮,似乎覺得非常奇怪。“我們倆分了,你高興個什麽勁兒?”

他問的是錢強。

錢強這個人無論從外表還是目前混的職業,都算是垃圾透了。陳景明與郝春對他來說原本都該是不相幹的路人而已,為什麽錢強會這麽執着地讓他們倆分開?

他們倆分開了,錢強又為什麽會這樣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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