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4

一年後,華國。

陳景明與郝春并排坐在後座,去接郝周弟出獄。

“為什麽一定要回國接他?”

陳景明略有些不滿。他忍了這一路,從俄州忍到下飛機,雖然他确實寵着郝春,但該問的還是得問。再者,他還有另一層憂慮。“阿春,你剛做完腦神經阻斷手術,Tommy說最好靜養。”

“什麽叫剛做完?”郝春誇張地翻了個白眼,咧嘴笑出兩粒小虎牙。“這都大半年了。靜養?你丫讓我消停過嗎?”

自打去年七月十五日重逢,陳景明就像一頭不知餍足的野獸,纏着他醬醬釀釀,婚後尤其變本加厲。

陳景明确實說不出口。他咳嗽了兩聲,繃着一張俊臉故作正經。“他從前待你就不好,入獄也是他活該,你幹嘛非得來接他?”

“他好歹是我爸。”郝春龇牙咧嘴地笑。

陳景明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什麽東西。

郝春如今腦子日漸恢複正常,捕捉旁人眼神、尤其是陳景明的眼神,那簡直敏銳到不行!他立即察覺到異樣,啧了一聲,誇張地吹了聲口哨。“你不會是要說,就連這點也不是真的?”

陳景明手指攢拳,憋了幾秒,才從齒縫裏蹦出幾個字。“那年八月,我在山崖邊撞的人,就是他。”

黑色卡宴突然颠簸了一下。前排開車的阿斌顯然受到了驚吓,下一秒,立即高聲道:“抱歉陳少,我這就戴上耳塞。”

卡宴不比他們在俄州的那幾輛車,駕駛座與後排沒有安裝隔音設備。不過事實上阿斌跟随陳景明八年多,更多商業秘辛他都知道,這句抱歉,顯然只是為了安郝春的心。

這點也提醒了陳景明。

陳景明沉默了片刻,待他親眼見到阿斌果斷塞上耳塞後,才攥拳輕聲對郝春道:“那年,他親口跟我說,你媽是我爸在無名大學的同學。他們兩個……曾經在一起過。”

“所以?”郝春挑高了眉頭,嬉皮笑臉。“那和咱倆有啥關系?她和我爸本來也不像是一對兒。”

這次陳景明沒說話,漆黑不見底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郝春。

郝春驚的蹦了蹦,差點打開車窗跳下去。“……不、不是……不能吧?”

“就是你想的那樣。”陳景明抿着唇。時隔十一年,他終于開口提起那個染血的夜晚。“那天下午我照例開車來冀北城看你,為了抄近道,走山崖那邊上高架。我沒想到,那天居然會遇見他攔路。”

郝春脊背微聳,舔. 了舔. 幹燥的唇皮。“他怎麽能攔得住你?你開車啊!”

“他騎摩托車。”陳景明言簡意赅。“應該是一早就知道你我的關系,打電話給我,約我在山崖那面談。我開始沒答應,後來,他居然就等在那裏。”

郝春只覺得這回連嗓子眼都發幹,他赫赫地笑了兩聲。“他只是想訛錢吧?”

“我一開始也以為是。”陳景明垂下眼。“但是那天他說,你不是他的兒子,他說我們倆這是作孽。”

郝春赫赫地笑。笑聲空洞,就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你信了?”

陳景明避而不答。“他手裏有鑒定報告。”

“……淦!”

“我失去了理智,要從他手裏奪回那份報告。我想買,我出了封口費,可是他不同意。”陳景明垂着眼,攥拳澀聲道:“後來……我想,不如讓這個人死了算了。死了,也是一了百了。”

這是陳景明從沒讓郝春看見過的那面——惡魔的那面。

郝春瞪大一雙丹鳳眼,腦袋裏嗡地一聲,就像是坐在一顆不斷旋轉的星球上,又像是大片震蕩波掀翻深洋引. 爆海嘯。“……陳景明?”

“嗯。”

“你為什麽之前不說?”郝春猛地揪住陳景明衣領,怒罵道:“你丫為什麽當年不告訴我?”

陳景明略偏開頭,笑得有些奇異。“說了,你就不同我好了。”

“可你、可你明明知道……我們……”郝春說不下去了。

“那又怎樣?”陳景明臉色蒼白的很,薄唇一翕一張,吐出來的話語異常狠厲。“阿春,我們生要一起、死要同歸!”

郝春瞪着他,兩個人近在眉睫前,他卻像是從來都不認得陳景明。

“更何況,”陳景明攥拳,恨恨地冷笑了一聲。“他撒謊!他居然就連這件事都故意撒謊!”

郝春直勾勾瞪着他。

“那天我到冀北已經很晚了。然後,再下一次我來的時候,你已經跟我提出分手。我當時腦袋裏很混亂,喪家之犬那樣逃到了A國。”陳景明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到了A國後我去質問過,我爸那頭,後來也承認了。我在極度憤怒中,掌管了陳家。”

這些對于陳景明人生轉折最重要的事,他都一概含糊帶過,用詞簡略到模糊不清。那十年的黑暗與不擇手段,私心裏,他從不希望郝春知道。

“然後,大概是在你我分手五年後吧,我讓人把郝周弟弄進了監獄。再然後……”陳景明頓了頓,撩起眼皮回望郝春。“我突然想起,那份鑒定報告也不一定是真的,畢竟郝周弟是那樣的人。于是我又拿了你的……去鑒定。”

“你拿了老子的什麽東西去鑒定?”郝春覺得匪夷所思。“陳景明,那時候咱倆早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陳景明臉色突然微紅,附耳,無聲地對郝春低語了句什麽。

蹭,郝春臉也滾燙。“你、你怎麽還存着那玩意兒?”

陳景明答的理所當然。“你的東西,我當然得保存好,還是特地放在基因冷凍庫裏存着的。”

“……嘶!”郝春簡直被這家夥的無恥程度給震驚了。“你存那玩意兒幹啥?”

陳景明抿了抿唇,有點委屈。“要不是我特地存了你的那些小子孫,也沒那麽容易弄到真正的鑒定報告。”

他用了“真正的”,就說明當年郝周弟确實撒了謊。

但當時當地,山崖邊年僅二十五歲的陳景明究竟是怎麽想的?尤其在獨自瞞着這個驚人秘密的時候,在咖啡館又被他意外分手,那時候,陳景明又是怎麽看他郝春的?

郝春心裏頭說不出什麽滋味。“陳景明?”

“嗯。”

“你丫知不知道……”

“嗯?”

“你有時候,”郝春想了半天,沒能想出怎樣形容這個人,只能被迫說了句真心話。“你有時候吧,挺倔,也挺可怕的。”

陳景明不但不惱,反倒像松了口氣。“我知道,”他緩緩地松開拳,修長手指沿着郝春的手貼入,十指交握。“我也知道世人如何看我。阿春,只要你不離開我就行。其餘的,我都不在乎。”

三十六歲的陳景明沒再提要郝春愛他,只提了讓郝春不要離開。

郝春莫名不是滋味。“陳景明!”

“嗯。”

“你犯不着這樣卑微,真的。”郝春拙劣地試圖搜集一切詞彙,但他實在沒念幾年書,苦于詞窮。“那些事都過去了。再說,我爸那人……嗐他縱然有千萬條不好,但他确實是我爸,這點吧,就挺好。”

“……嗯。”陳景明扣緊他手指,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爸當年,大概也是弄錯了。”

“不怪他們。”郝春恢複了嬉皮笑臉。“畢竟我媽當年是個大美人。也許我爸也不是真的想訛你,他就是一直疑心,疑心了很多年。”

郝周弟與窦靜确實不像一對夫妻。當年冀北城紅嶺汽車廠大院的人都罵郝春是私生子,所以郝春打小心裏就疑心。——連他自個兒都疑心,更別提他爸了。

郝春咂摸着嘴,笑了一聲。“陳景明你丫可以啊!竟然瞞了我這麽多年。就連咱倆結婚了,你也沒提。”

“沒必要提。”陳景明抿唇。“而且已經查明是假的了,就更不想提。”

“那為啥今天這路上一定要提?”郝春赫赫了兩聲,這次丹鳳眼挺活泛,明顯是調侃。

陳景明松了口氣,扣着他的手指反複摩挲,輕聲道:“一會兒你就要見着人,我想了想,覺得這件事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郝春擡眼瞄了下前排正襟危坐老老實實開車的保镖阿斌。陳景明并不避諱這些人,可見陳景明确有大量私隐,能見得光的,大概不多。

這倒是有點颠覆他對陳景明的認知。

“你丫到底還有多少事瞞着我?”郝春嘶了一聲,嗤笑道:“可別有天你突然就被人铐走了,害的老子給你送牢飯。”

陳景明臉色有點難看。“不會有那天的。就算真有,我也不會連累你。在我們結婚前,我已經委托律所幫你留了協議。”

郝春湊近,逼近他眼皮子底下。“什麽協議?”

“財産分割協議。”陳景明又沉默,臉色越發不好看,似乎就連接下來的某個詞都不願提及。“如果你要的話,我也留了份離婚協議放在保險箱裏,你随時都可以簽字。”

“保險箱放哪了?”

陳景明不可置信地撩起眼皮。

郝春嬉皮笑臉,滿是無賴。“問你呢!”

陳景明薄唇抖了抖,臉色慘白,但他到底還是答了郝春。“就放在家裏。你問Lisa,她知道。”

“行吧,老子就曉得你是個狠人。”郝春無所謂地龇牙笑了聲。他如今多年沉疴漸愈,人有了些精神,再加上被陳景明養着,臉上倒是多了點肉,至少顴骨不再突出。他這一笑,兩片飽滿的花瓣唇就越發誘人。

陳景明怔怔地盯着這兩片花瓣唇,手指下意識收緊,恨不能把郝春的骨骼皮肉都一道勒入體內。

郝春啧了聲,嫌疼般,抽出手低頭看了眼。

陳景明越發心涼。

冷不丁兩條胳膊如蛇般摟住他腦袋,郝春那張他看了三十多年也沒能看厭的臉湊到近前。

—“喂我說,陳景明你是不是一直都怕我跑了?”

陳景明呼吸聲促急,半晌,才悶悶地應了聲。“嗯。”

“你傻啊!”郝春笑他。“都說好了同死同歸,你丫要是去坐了牢,老子肯定颠颠兒地去看你啊!大不了,就和九中那會兒那樣,一到點兒老子就去爬床。”

陳景明蒼白面皮泛起不正常的紅,抿着唇,輕聲笑了笑。“也未必會有那一天。”

笑起來的陳景明,總是格外好看。

郝春看的目不轉睛,最後在這人腦袋上啪叽了一口,順便撩開礙事的黑色碎發,嘟囔道:“你幹嘛又留劉海?”

“你喜歡啊!”陳景明輕笑,趁勢回抱郝春,兩人額頭抵額頭,如比目魚鲽鲽。

十分鐘後,卡宴車無聲無息地停在坊子河監獄外。

陳景明與郝春手牽手站在車外迎接郝周弟出獄。大門打開那刻,郝春愣是沒認出來。

—“那是我爸?”

郝春嘴一努,示意陳景明幫忙辨認。

陳景明目光留在那個滿頭灰白色亂發的老人身上,只停頓了半秒,就肯定地答道:“是他。”

郝春右手斜插褲兜,有點不是滋味地啧了一聲。“他背駝了。”

“嗯。”

“算了,我自己過去就行,你就坐車裏吧。”郝春說着松開陳景明的手,但他剛松開,立即又被抓住了。

“一起吧,”陳景明強勢與他十指交扣,道:“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郝春斜眼乜他。“你不是不想見到他麽?”

“我們已經結婚了。”陳景明難得地嘆了口氣,一雙森寒的眸子裏居然有了些許包容寵溺。“于情于理,我都該與你一起,見他一次。”

“就這一次?”郝春嗤笑。“你丫可得控制住,這兒是監獄大門口,可別一沖動就又想把他給撞了。”

“當年……”陳景明欲言又止。“當年我也沒打算真的殺他。我就是氣不過,與他打了一架。後來他騎在摩托車上攔着不讓開,我就開車把他甩到路邊去了。”

陳景明又補了句。“當時我從後視鏡看的清楚,他只是摔倒,沒有被輪子碾到。”

郝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昂揚。“行吧,你說的,老子都信。”

郝春打斷陳景明的進一步解釋。“他朝咱們走過來了。”

郝周弟拎着個包,灰白色頭發,整個人萎靡到不行,和郝春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差了很遠。小時候,他印象中的爸爸雖然談不上良善,又愛揍他,但偶爾高興了也會把他單手提起來,吼一句,兒子,咱們今晚出去吃頓好的!

那時候的郝周弟年輕俊逸,生就一副愛笑的模樣,很招女人喜歡。不過,他媽死了那麽多年,他爸也沒有再娶。

郝春沖郝周弟招手。“爸!”

郝周弟一驚,擡頭看見了郝春,眼神中綻放出一丁點光,但是那點子光在瞄到陳景明的時候瞬間就痿了。郝周弟把脖子縮了縮,喀喀連聲地咳嗽,掉開腳,似乎就連郝春這個兒子都不打算認了。

郝春皺眉,不滿地嘟囔了句。“他怕你。”

陳景明寒着臉主動甩開與他抱在一起的郝春,迎上前去。他走到距郝周弟五六步的時候,郝周弟就縮着脖子想逃。

“我和阿春已經結婚了。”陳景明便立住腳步,聲音裏帶着克制。“今天我們兩個人來,是接你回冀北。”

郝周弟扭過頭,表情很奇怪,似哭似笑。“你……和他?”

郝周弟手指着郝春的方向,咬牙切齒地咒罵道:“你倆,你倆這是要下地獄的!”

“阿春不是我爸的兒子。”陳景明靜靜地望着他,每個字都淬着冰寒。“他是你的兒子。”

郝周弟一瞬間瞳仁放大,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指向郝春的手指不停顫抖。“不、我不信,你們,你們這是撒謊,你們是要下地獄的。”

“信不信在你,不過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帶你去重新做一次親子鑒定。”陳景明簡略地交代完正事,淡淡道:“我從小就不喜歡你,你打他,待他不好,可你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你出獄後,我們會把你送回冀北城的老房子。以後每個月,你可以從這張卡上領到一萬塊生活費。”

陳景明遞給郝周弟一張黑色的銀行卡。

郝周弟擡手打落那張卡,呸地啐了一口,咒罵道:“老子不需要你們可憐!”

陳景明并不去撿卡,只靜靜地望着對面這個頭發灰白身形佝偻的男人。“阿春和我,以後沒什麽事都不會回來了。每個月給你的生活費能保障你的日常,當然,要是你真病了,也可以打電話給我。”

陳景明頓了頓,意有所指。“電話號碼就寫在銀行卡背面的貼條。今天你想跟我們回去,我送你。你不想,那就算了。”

郝周弟憤怒地瞪着他,那雙丹鳳眼與郝春如出一轍。

陳景明垂下眼,又說了最後一句。“當年你弄錯的鑒定報告到底是有意還是無心,都不重要了。我已經和阿春在一起了,以後,我們都會一直在一起。”

回答他的是另一口飽含怒火的唾沫。

陳景明呵地笑了聲。擡起眼,生平頭一次這樣鄭重地盯着眼前這個男人,深不見底的瞳孔深似寒潭。“你是他的父親,所以我也喊你一聲爸。今後你的生老病死,我也會一直承包到底,但是你須有底線,惹急了我,後果你知道的。”

郝周弟呸呸連聲。“你上了老子的親兒子,難道老子還得感激你?”

“随你怎麽想。”陳景明轉身就往回走,沖一直單手插褲兜的郝春遙遙招了招手。“阿春——!”

“呸!”身後是郝周弟不絕于耳的咒罵聲。

陳景明徑直走回到郝春身側,把剛才那番交鋒包裝了後說給他聽。“我們先回車裏,等他半個小時,要是半小時後他仍然轉不過來彎,咱們就別管了,好不好?”

郝春龇牙咧嘴地笑,單手插褲兜,一臉的吊兒郎當。“三十分鐘太久了,去掉個零,咱們就等他三分鐘吧。”

“都依你。”

在陽光下,陳景明毫不避諱地輕吻他嘴角。“該做的,你都已經做到了阿春。”

郝春不置可否。

實際上他們等了遠不止三分鐘,更不止半個小時,他們淹留了足足五十多分鐘,郝周弟一直站在原地唾沫星子橫飛地咒罵,不上車,也不接受他們的示好。

“走吧,”郝春拿腳尖踢了踢陳景明。“他總會回那套老房子的。”

郝周弟沒有別的資産,所能倚仗的,也不過就是那套房子和陳景明給他的那張銀行卡。

陳景明抿唇。“阿斌,咱們走。”

黑色卡宴發動。在後視鏡的一角,他們确實看見了郝周弟突然停止咒罵彎腰撿起了那張卡。

“陳少?”阿斌提醒陳景明去看。“他拿了卡。”

“嗯。”陳景明只應了一個字,随即轉頭看向郝春。“直接去機場嗎?”

“再等會兒,”郝春龇牙。“再去看一眼你爺爺。”

陳景明一愣。

“咱爺爺葬在冀北城郊外的白馬山吧?”郝春龇牙笑得沒心沒肺,渾似每句話都是真的。“老爺子當年對我不錯,咱去看看他。”

陳景明繃起臉,一字不發。看模樣是又擰上勁了。

郝春拿胳膊肘搗搗他,陳景明板着臉紋絲不動,于是郝春眼珠子轉了轉,啪叽一口,啄了下陳景明的兩片薄唇。

陳景明臉色松了些。

“咱以後也不大會回來了。就我爸那樣,估計至少還能活個十幾二十年。”郝春笑得賊兮兮,又拿胳膊肘搗了搗陳景明。“喂,你別這樣,咱倆就只是去墳前拜祭下就走。”

“他不配!”陳景明擰着股狠勁,近似咬牙切齒般的猙獰。“他害了你的半輩子,他不配你去拜祭他!”

郝春張開嘴,想了想,又臨時改口。“嗐都是陳年老黃歷了,你還非得記着那些做什麽?”

“因為那是你的事!”

郝春怔愣了一會兒,張開嘴,想像過去那樣赫赫地幹笑,到底還是把嘴閉上了。

“阿春,你不需要去看他。本來也就是他對不起你。”陳景明澀聲道:“我也……對不起你。”

郝春難得認真地閉上了嘴,認認真真地望着陳景明。“陳景明?”

“嗯?”

郝春認真地望着陳景明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嗓子眼裏冒出些許苦澀。他今天沒笑,也終于不再演戲,認認真真地對陳景明道:“我原諒你。”

陳景明臉色震動了下。

“我也能原諒你的爺爺,”郝春按住陳景明的手,罕見地嘆了口氣,帶着些許悵然。“在那些年裏,他曾經是唯一一個對我慈善的長輩。哪怕後來他确實……”

郝春停住嘴,沉默了一會兒才嘆息般地總結陳詞。“你說的對,我們直接回俄州吧!”

陳景明也沉默。許久後,他輕吻郝春的唇角。“好。”

黑色卡宴無聲無息地沿着高速公路直奔機場,在經過某個收費站的地方,紅燈閃爍,堵住的車輛排成了一條長龍。

郝春扭頭瞥了眼窗外閃爍的車燈,忽然笑了。“陳景明你看,這就是從前語文課本上學過的,天上的星星。”

陳景明順着他視線望過去。“嗯,這地上的車燈,确實像天上的星。”

郝春于是回頭,濃眉高揚,一對兒丹鳳眼內神采灼灼。“老子的北極星就坐在車裏,陳景明,我……”

陳景明寵溺地笑,滿心以為他接下去會說,陳景明我愛你。

不料郝春卻龇牙咧嘴地續了句。“我啊,就是那支捕撈北極星的漏鬥。”

陳景明一怔。

郝春笑嘻嘻地湊近了跟他悄悄兒地咬耳朵。“漏鬥撈星,我這個比喻句用的好不好?”

陳景明忍不住失笑,撩起眼皮望他。“我早就不做你的班長了,也不檢查你的作業,你這是要我批閱還是要我誇你?”

“要你誇我。”郝春笑得趾高氣揚。

于是陳景明就順理成章地咳嗽了兩聲,繃着張俊臉,模仿當年他們十五歲就讀于金星中學初三(三)班的對話。“普通的漏鬥是撈不到星星的,但是!”

陳景明特地用了個先抑後揚,然後重重地讀出這個“但是”,在郝春錯愕不滿的眼神中緩緩翹起薄唇。“據說在古老的東方,曾經有一株春天裏誕生的藤蔓,那株藤蔓是株靈草,偶然降落凡塵。在那株藤蔓上結出來的果子,天然就能做個長柄杓。這只長柄杓有多長呢?據說這只長柄杓長到,只要随便這麽一撈啊,就能撈到天上最亮的那顆北極星。”

“……噗哈哈哈哈哈,”郝春笑得不可自抑。“快,別停!陳景明你他媽實在太可樂了!”

陳景明眼神中也流露出溫柔笑意,但他還在繼續板着臉瞎編。“所以同學你這句比喻句,用的非常好!将古老東方這個典故用的活靈活現,簡直是羚羊挂角無跡可尋,自然、精巧、靈動!同學你簡直是個天生的文章聖手。”

“哈哈哈哈哈——!”

在擁堵的高速路上,黑色卡宴淹沒于長長的車流內,并不起眼。

陳景明與郝春的笑聲漸漸淹沒在人群與車輪聲中,就像是從未來過,又像是,就此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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