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劍中靈有情二 劍乃忠貞之兵,絕不叛主……
夜風卷動細雨, 将隐在青山內的玄陽宗染就天水碧一般的顏色。空靈的月兒早躲進雲層中,姜如遇從燈月峰直奔出來,避開玄陽宗內值夜的弟子, 往姜如遇的住處趕去。
夜雨落在她水墨一般的衣衫上, 腰間鐵劍細長,像輕輕掠過去的風。姜如遇今夜一定要弄清楚, 姜扶光究竟以何種手段, 在短短的時日內,能把充滿靈氣的蘭若劍靈弄成那副模樣。
姜扶光的手段隐蔽, 以至整個宗門除了姜如遇的師尊燈月峰峰主能察覺到劍的不對, 其餘人全不知曉。在這種情況下, 哪怕姜如遇說出自己察覺到蘭若劍靈不對,也沒有人會相信她——即使有人同樣覺得有點不對,但看在淩火道君的份兒上, 他們也只會裝聾作啞, 說看不出來。
所以,現在擺在姜如遇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再次施展出萬劍朝宗,徹底将蘭若劍靈遭到的創傷查清楚,大白于天下, 讓人沒法抵賴。只有這樣,她才有充分的理由帶走蘭若劍靈,否則,恐怕全天下的人都會以為她是舍不得寶劍, 舍不得上陵姜家的東西……她會陷自己與天南姜家于不義。
姜如遇如一抹冷風,潛進姜扶光所在的松筵峰,匿到廊下。
她在此調動起身上屬于劍的意,這樣, 哪怕隔着窗戶,她也能感受到裏面蘭若劍靈的情緒。
此刻,蘭若劍靈,沒有情緒了。
姜如遇閉目,在無比安靜的環境裏,她好似也成了一柄劍,能感知到裏面的劍的無盡悲歌:它只能靜悄悄地躺在案桌上,有人正往劍身上刻印符文法咒,每刻一筆符文,都如同在劍靈身上套了沉重的枷鎖。
符文法咒……姜如遇馬上想到姜扶光手腕上帶的那串古怪黑鏈。鎖定真相後,姜如遇不再拖延,抽出腰間長劍,毫不客氣地對着窗戶一斬——
窗戶被劈成幾塊,崩裂開來,姜如遇這才看到姜扶光伏在案前,她手中拿着一只毛筆,毛筆上墨色的染料充斥着怪異的味道。而蘭若劍,現在周身的靈光已經消耗殆盡。
姜扶光握筆的手一頓:“我當是誰,原來是如遇……”
“把蘭若劍交出來。”姜如遇劍指姜扶光,面如霜雪,壓抑的劍意将整間屋子的氣氛壓得低迷無比。饒是姜扶光,都從來沒見過姜如遇這個姿态,仿佛這個姿态的她,才是真正冠絕上陵、殺人不見血的第一劍修。
姜扶光瞧着她,一顆心更是不甘得緊。怎麽?蘭若劍靈還真就天生是姜如遇的?她今夜要毀劍靈,姜如遇都能出現得那麽恰好。
這就是天意?可惜了,姜扶光信什麽都不信天意,天意讓姜如遇有那樣一身出類拔萃的天賦,可是,她的祖母一樣能毀了姜如遇的天賦。現在,她毀掉這柄蘭若劍靈也沒什麽。
姜扶光沖姜如遇輕輕道:“如遇,你等一下,待我落完最後這一筆……”
“啊——”姜扶光一句話沒說完,便被姜如遇提劍一刺,饒是姜扶光,也接連換了四種身法才躲過這一劍,她頗有些狼狽地穩住身形,姜如遇第二劍也已經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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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壓。
這是姜扶光現在唯二能想到的字,她額間禁不住滴下冷汗,這一刻,姜扶光才算是知道和姜如遇對戰,和與別人對戰的區別。姜扶光之前在天南上過一次戰場,在戰場上,她能感受到生與死的恐怖,并為之努力拼殺,可在姜如遇的劍壓下,就像是面臨無窮無盡的劍,劍意生成劍海,讓人手腳發軟,不知該怎麽辦。
因為這,蘭若劍靈才死也不肯效忠自己吧。
姜扶光絕不承認在剛才那一刻,她連張開護體靈力都被壓制得有剎那遲疑。她凝視着姜如遇,因四下無其他人,姜扶光終于綻開一個稍帶惡意的笑:“姜如遇,你發現了啊。”
“可惜,我不會把蘭若劍給你。”姜扶光因畏懼留聲石,謹慎地沒将自己的一切心思宣之于口,她只死死地抓住蘭若劍,露出一個決然詭異的笑,抽出如霜雪自明的劍身。
真是趕巧了,姜扶光歪着頭,正好祖母說毀去蘭若劍靈的時候,劍靈身隕也會爆發出強勁的靈力,這靈力不就正好可以……她得慢慢催動這靈力。
姜扶光猛然以蘭若劍攻向姜如遇,同時,她假作驚慌失措地大喊:“如遇,你怎麽大晚上的來偷襲我?你……你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動手了。”
她顯然是要用喊叫叫來人,讓別人看到姜如遇來找她麻煩,讓所有人都知道姜如遇的無禮,以及她反擊得正當。
姜扶光手持已被全然壓制的蘭若劍,每一劍都朝姜如遇的死穴刺去,同時道:“如遇,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計較太多。”
她以為姜如遇只有靈心期,只要她用上靈力,姜如遇必死。然而,姜如遇不只劍意比她強,就連靈力也不如她想象中弱。
姜扶光本佯裝出的驚慌和弱勢漸漸成了真的弱勢,“噗嗤”一聲,她的肩膀被姜如遇割開一大條口子,鮮血濺射開來。
她原本裝出來的慌亂成了真的慌亂,她可不想真死在姜如遇手上。
松筵峰的弟子們也遠遠朝這邊趕過來,他們只能見到姜扶光好似受了傷,且聽聞姜扶光說要手下留情的話,不由一邊趕來一邊喊道:“姜師姐,你不要留情了,再留情你會死在她手上。”
姜扶光聽到姜如遇很明顯地冷嗤一聲,仿佛是在嘲笑她。
厚顏如姜扶光臉上都禁不住起一陣燥熱,哪裏是她留了情,分明是她打不過姜如遇……為什麽?姜如遇的靈力怎麽好像不只靈心期。
姜扶光在這一刻産生後怕和慶幸。她不是魯莽的人,打不過姜如遇,她就不打。
幸好,她還有蘭若劍靈作為最後的絕招。
姜扶光将手腕上的黑鏈取下,猛地一念法咒,她再不顧左肩上的傷,和姜如遇拉近距離,以極為微小的聲音道:“……你打得過我,又怎樣?”
“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你殺我,我卻說對你留情,你的名聲毀了……你将死也死得不安寧。”
她的聲音非常小,确保留聲石也錄不進去,姜扶光的血在剛才濺射到姜如遇的衣袍上,她在這一刻催動的是祭靈秘法:淩火道君告訴過她,如果蘭若劍靈不聽話,可以這樣毀了它,還能獻祭出蘭若劍靈的全部靈力,去攻擊別的人。
沾染上姜扶光鮮血的姜如遇,就是祭靈秘法攻擊的最佳人選。
淩火道君的意思就是,無論怎樣,蘭若劍靈哪怕死,都只能為她而死。
姜如遇一直沒有細聽姜扶光說話,無論是姜扶光虛情假意地展現弱勢,獲取別人的同情和支持,還是後面她說的什麽,姜如遇全然沒有聽。
她一直在努力,想要再使出萬劍朝宗——如果說姜扶光慣常愛以別人的支持和自己的言論來害人,那麽,此刻的姜如遇只想通過萬劍朝宗讓蘭若劍靈遭受到的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惜,萬劍朝宗不愧是最難的一招,那日姜如遇能使得木劍朝宗,可現在,面對幾乎已經完全被毀靈的蘭若劍,姜如遇的萬劍朝宗完全沒有影兒。
她有最頂尖的劍術和劍意,獨獨施展不出萬劍朝宗。
沒有萬劍朝宗,她就無法繼續和蘭若劍劍靈溝通。
蘭若劍靈現在已經被祭靈秘法控制,它周身在剎那間光華四射,雪山之精的光暈讓它如同一輪純潔的月亮。劍靈乃天地靈物,獻祭這樣一只劍靈,引出來的靈力足以讓姜如遇身死幾千萬次。
姜如遇的劍意在面對姜扶光時游刃有餘,可一旦對手換成是天地間的劍靈,她便只能變攻為守。
姜如遇的劍意被層層破開,蘭若劍脫離開姜扶光的手,在空中乘着風,執着地想殺掉被祭靈秘法所指的人。一只劍靈的劍意有多麽恐怖,幾乎令旁邊的姜扶光又怕又笑,然而,姜如遇自始至終沒有慌亂。
如果她慌亂了,現在她就會死。
姜如遇只繼續不斷模拟那天用出萬劍朝宗的感覺,漸漸的,她身上劍的意越來越濃,天空中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浩浩蕩蕩的劍氣從四面八方噴湧而來……
劍,來了。
這一次不是木劍,而是真正見過血的長劍,受萬劍朝宗的影響,這一刻,玄陽宗內劍房的劍,以及劍修手裏的劍,全在瘋狂顫動,朝姜如遇的方向飛來。
四面八方浩浩蕩蕩的劍,幾萬只劍、幾萬段劍氣,全受姜如遇的萬劍朝宗影響,這些劍排列得當,在姜如遇的感召下,朝蘭若劍和姜扶光的方向刺去。
姜扶光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
眼前這幾萬只來勢洶洶的劍,她根本沒地方躲,在這種劍意的催逼下,她也沒辦法躲。姜扶光陷入無邊恐懼之中,怎麽會這樣?她只是不忿蘭若劍靈和姜如遇的關系,她才想借着毀蘭若劍靈一事,順便殺了姜如遇。
她就是想看劍主和劍互相殘殺,結果沒想到,姜如遇這是什麽招數?連劍靈的劍意都抵不過她。
姜扶光以為自己今日就要和蘭若劍靈一起死了,然而,在萬劍朝宗的劍氣要徹底破開蘭若劍靈的劍氣時,姜如遇停手了——她能感覺到,如果這萬劍下去,蘭若劍靈将不複存在。
它本就被姜扶光的黑鏈克制成了這副模樣,現在如果自己再動手,它一定會徹底從天地間消失。
姜如遇停手——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全力使出這一招萬劍朝宗,就像當初蘭若劍寧願自卷劍刃也不廢她的手筋一樣。
姜如遇停在半空之中,她的修為本不足以支撐她飛行,但是此刻,劍氣作為她在空中的橋。從她停手那刻開始,她身上便不斷地冒出血來,生生将白衣染紅。
以姜如遇的靈力使出萬劍朝宗本就極為勉強,更何況她在萬劍齊出時生生制止這些劍氣。
她喉嚨裏全是血,看向蘭若劍。
姜扶光沒有等來死亡,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怕萬劍會繼續朝自己攻擊來,她只能寄希望于蘭若劍快點殺了姜如遇了事,不由再次大聲念出法咒:“蘭若劍,快啊!”
姜扶光聲聲催逼,蘭若劍冰涼的劍尖淬着寒光,正對着姜如遇,姜如遇的萬劍朝宗早已停止,在這柄劍面前,她已經沒了可以反擊的依托。
“徒弟!快讓開!”匆匆趕來的燈月峰峰主見狀想急飛下去救姜如遇,他可不想看到劍靈親自弑主的場面,然而,在空中的蘭若劍此時劍身早已因為祭靈秘法而生出絲絲裂紋,它一邊被秘法控制,一邊在這最後一刻清醒。
一邊是成就自己的劍主,一邊是利用自己的姜扶光。
蘭若劍因祭靈秘法,它能感知到自己離消亡不遠,霜雪開裂的劍身最後沖姜如遇一頓,繼而決絕地掉轉頭,用盡所有力氣,朝着一直壓制它的姜扶光猛然刺去。
如果劍靈有恨,那麽這恨意絕對是對着欺辱它的姜扶光。
劍靈有靈,被日日夜夜以陣法壓制,怎能不恨?
姜扶光茫然睜大眼睛,蘭若劍怎麽會掉頭?它怎麽能超脫她的控制,她慌了神,不斷再次念起法咒,越念一聲,蘭若劍的劍光卻越寒一分,這是劍的反擊。
“砰”一聲,姜扶光腹部一痛,她低下頭,蘭若劍的殘劍身已經插進她的腹部……
痛……
也是在此刻,姜扶光才從潑天的疼痛和血色中想到一句話:劍乃忠貞之兵,絕不叛主。
這句話她父親告訴過她,劍君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可是她都忽略了,她本以為姜如遇毀了,劍就會順從她,她錯了,大錯特錯。她只想着祭靈秘法,姜如遇身上沾了自己的血,祭靈秘法本該讓蘭若劍殺她,但是,劍卻硬生生掉轉頭,選擇殺掉身上沾了自己血的自己。
這不是秘法的漏洞,是劍本身意志在作祟!
姜扶光痛得以為自己快死了,她身子一抽,猛聽得一句:“扶光,撐住!”
松筵峰峰主給姜扶光擋了大半蘭若劍的攻擊,他單手也全是血,痛怒無比,一手拔出蘭若劍,現在蘭若劍全身像是廢鐵一般,松筵峰峰主狠狠将它丢下去。
姜如遇足尖一點,靠着劍氣将自己送到半空中,左手精準地接住被扔下來的蘭若劍,她身上還殘留着血,嘴角也餘一抹鮮豔的紅,同時,她另一只手握着姜扶光适才掉下的黑鏈。
這些,都是證據。
姜如遇不像姜扶光那樣擅長用言辭玩弄人心,她平素皆獨來獨往,但唯獨在蘭若劍一事上,她需要正當的理由說服別人,以至不連累天南姜家。可她仍然學不會巧舌如簧,她只知道抓住證據。
“噗!”姜如遇落下去時,燈月峰峰主随之出現,扔出一個繩子拴住姜如遇的腰,把她給像放風筝一樣放下來,同時傳音道:“一會兒少說話,多賣慘。”
燈月峰峰主算是看明白自己這個徒弟的秉性,真就是劍修的一切極端缺點她都有。
長這麽好一張臉,萬事只知道靠打。本來倒也不是不行,但現在她都這樣了,一會兒能用點省事的方法最好。姜如遇不解地擡頭去看燈月峰峰主,燈月峰峰主看那張臉,更是恨鐵不成鋼。
俗話說剛柔并濟,他這個徒弟半點沒學到這四個字,他要是有這樣一張臉,他能把薛歸寧那個愣頭青的所有靈石都騙到燈月峰,何至于和他打那麽多次。
繼松筵峰峰主和燈月峰峰主出現後,半空中分別飄來玄陽宗的諸位長老,宗主宗賢和一位青衣劍修赫然在列。
原來,适才萬劍朝宗的動靜太大,将這些長老宗主全給驚動了。
一位長老道:“發生了什麽事?玄陽宗向來不允許私鬥,怎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松筵峰峰主抱着姜扶光:“我這徒兒被人傷成這樣。”他不善地看向姜如遇,“正是她所做。”
燈月峰峰主等松筵峰峰主一說完,便猛地一拍大腿,痛哭道:“宗主,請您明察秋毫,我這徒弟苦啊。她今天做下這事,也是逼不得已。你看她傷成什麽樣了?”
燈月峰峰主心機地把姜如遇衣服上帶血的地方,翻來覆去指給他們看:“宗主你看,我這徒弟不可能連姜扶光都打不過,她傷成這樣,明顯是別人動了不該動的手段。嗚嗚,她明明只是心疼劍靈……”
松筵峰峰主向來看不上燈月峰峰主的傻勁兒,見狀道:“心疼什麽劍靈?劍靈是我徒弟的,輪得到她心疼?”
那青衣劍修,也就是劍君卻忽然對着姜如遇發話:“這劍靈應當是你的,為什麽會在別人手上?”劍君現在見到姜如遇,終于知道自己之前感受到的劍意究竟是誰的了。
他心中固然有愛才的喜悅,但也有不滿:“你身為劍修,劍是你的武器,你應當愛劍如命,怎麽會連劍靈都堂而皇之在別人的手上?!”
如果是這樣不尊重劍的劍修,再有才華,劍君也只會讓她轉修別道。
松筵峰峰主等人見劍君發話,都不敢多言。只有宗賢眼神一閃,果然,他的眼光沒錯。現在姜扶光、姜如遇二人同時受傷,劍君雖責問姜如遇,但是看重誰也一目了然。
姜如遇一直緊握住蘭若劍殘劍,她能感覺到,蘭若劍劍靈沒有完全消失。
面對這青衣劍修的提問,姜如遇只道:“因為他們說,劍是他們家的,讓我還給他們。”
“這是什麽鬼話?”劍君游歷多年,不知上陵姜家那件事,下意識皺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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